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楼诚衍生-荣方】情寄》作者:清和润夏      引子      一九一一年是个好年份。   从年初起开始死人,一直死到年尾。然而这也不稀奇,整个破破烂烂的老大帝国在一九一一年以前就天天死人,年年死人了。可是一九一一年似乎把一切混乱无序和死亡推上了新高度,湖北闹革命,台湾剪头发,李莲英蹬了腿,同志会同盟会什么什么会成立,山东发大水四川搞屠杀,山西贵州浙江广西安徽独立,孙中山踩着十二月的尾巴被选成了临时大总统。   苦难看不到尽头,其实苟延残喘活着的人习惯了。   这一年,荣石出生。   有人死,有人出生,推陈出新更新换代。荣石的出生没什么特别,荣老爷子也不是十分高兴。乱世之中人命危浅,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呢,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荣老爷子是个神人。   荣老爷子是山东人,少年时代跟家人闯关东走散了,一路要饭到吉林。在吉林没有饿死也没有冻死,竟然小有积蓄,成家立业,娶了个地道的东北虎娘们。大鼻子大眼大嗓门,出则顶天立地入则顶门立户。荣老爷还是很满意自己媳妇儿的,因为哪天自己死了,也能死得很放心。当时他在跟沙俄毛子抢地盘,拉了绺子,自己有枪有炮。但他并不十分承认自己是土匪。毛子那边似乎也活不下去,跑大清国这里来挣条命。大清国的边防形同虚设,关外人自己也要活命,大家只能硬碰硬。   说到底,荣老爷和他的兄弟们,只是不想死罢了。   直到荣石出生。   荣老爷看着这只皱巴巴的红皮猴子,当着媳妇儿没敢问为啥长得这么不像人。但是为父的本能大概还是有点的,他想给儿子留点安生日子。荣老爷说干就干,拉着绺子里的兄弟直奔关内,最终落脚在皇帝的避暑胜地,承德。   勉强算关内,可是还留着关外的气氛。   好地方。   荣老爷是个会赚钱做生意的土匪,起点比别人高多了。他奋斗了十一年,成为承德的商会会长。荣石长得像人了。岂止像人,简直综合了山东与吉林的优点——大鼻子大眼大高个子,荣老爷很喜欢带他出去撑门面。   一九三三年,日军攻陷承德。   汤玉麟领着“双枪兵”跑了,承德人民站在被他逼迫种植的罂粟地里麻木地热烈欢迎日军进城。   二十二岁的荣石看着日军的铁王八耀武扬威开进承德,轰然作响。   那只不过是连年战乱中平常的一天。   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   二十六岁的承德商会会长荣石在上海。   大家原本以为上海是不会有事的,毕竟都是洋租界,不看僧面看佛面。可是没用,真打起来上海的难民也是难民,上海也会死人。空袭,炮击,空中四处飞舞的残肢断臂。   荣石开始飚东北话。每当他要激烈地表达澎湃的内心时,非东北话不足以宣泄。不过他骂不过飞机大炮,他身后的人拽着他四处逃窜,躲避被炸起来的砖瓦尸块。   荣石稀里糊涂被人拽到一条小巷里,小巷的墙塌了一半,一个白衣白裤单薄的少年站在当中,傻了吧唧地发呆。荣石来不及多想,他上去一把扑倒少年,骂道:“小崽子不要命了!”   头上的飞机低空飞过,多亏没扔炸弹。荣石感觉身下的少年在发抖。上海的十一月份,潮湿的冷像一床湿棉被裹在身上:不但冷,还要把你肉体和精神上的热量全都吸出来。荣石穿着貂,他有点心疼,东北人民对貂的执念是遗传的。但是这小崽子实在太可怜,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傻了,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木木地发呆。   特别像北伐时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懵懂,无知,稀里糊涂面对战争,最后,必死无疑。   荣石叹气,脱了貂,裹在小傻蛋身上。这一轮的空袭停止,飞机飞远了。荣石扶着小孩坐起来:“神儿回来,你咋样?”   那小孩十分清瘦,尖尖的小下巴,怯怯的眼神瞄着荣石。荣石被他看得心酸:“你家呢?”   小孩儿攥着貂上的毛领子,默默地流泪。   荣石有点慌,他实在不会安慰哭泣的男性生物:“你,你,你别,别哭……呸我怎么结巴了?”   小孩儿忽然张嘴,扯了一串——英文出来。   荣石只会俄语日语,英语不灵。他回头问身后的人:“哪个会嘚啵英语的?”   一起来上海的一个胖掌柜会英语,问了小孩几句。可是小孩拒绝跟胖掌柜说话,只是拽着荣石的手,没命没命地说英语。   荣石只好抱住他,学着他娘安抚小孩子的动作上下捋小孩儿的后脖颈子:“行了行了吓不着吓不着,愁死我了你只能秃噜英语啊?一句中国话不会啊?”   小孩儿忽然找着开关了一样,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来回重复:“我要,找妈妈,找妹妹。”   荣石一看这招奏效,一边接着上下捋后脖颈子一边轻声道:“你叫什么?”   小孩儿咬字节奏很诡异,声调掌握得也不很好,费劲地介绍自己中文名:“方,孟韦。”   ……方美?   令尊略缺德啊爷们起这么个名字你以后咋整。   “美儿啊蹩急啊,哥给你想办法找你妈你妹儿。咱先找个地儿收拾收拾,这兵荒马乱的……”   顷刻间炮声铺天盖地。   “操他大爷的,没完了!”荣石一声令下:“赶紧走,明天离开上海!”   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荣石和“方美”被冲散了。荣石的几个兄弟也走散了,好在他们是成年人,知道到哪里汇合。荣石想返回去找小孩儿,但人潮堪比海啸,他根本挤不过去。   这后来一直是荣石的心病。他很过意不去,小孩儿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中国话还说不了两句,独自一人在上海怎么活?会不会死?   他很懊丧,他本来应该紧紧拽着他的。   他也许,再也见不到他。      第1章 一张照片      李副队刚进门,看见几个人撅着屁股扎着堆凑一起,嘴里还惊叹:“我去,你确定这不是他?”   “不能吧?这照片挺老的。要不去技术鉴定那里让他们看看是不是做旧的?”   “去去去,不怕林法医喷死你!”   “我看这就是李副队啊?我曹一模一样啊!你们看有区别吗?”   “……我觉得挺吓人的。”   “我觉得也是……”   “哎哟瘆得慌……”   “看什么呢。”   “哎哟!”   几个大老爷们被李熏然惊着了似的跳起来。被围在中心的费解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张黄色的照片,嘴里喃喃念:“不吉利啊不吉利……”   “有病吧你们,干什么呢?”李熏然弹了费解脑袋一下:“发癔症呢?”   费解捂着脑袋很惊恐地看看李熏然,又看看照片,又看看李熏然。李熏然不耐烦,劈手夺了照片:“大清早的你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这真的是一张古旧的黑白照,发黄褪色。照片上清瘦英俊的年轻警官穿着深色的制服,锐利的眼神深深地凝视着前方,看穿了照片外面的世界。背景是民国时期照相馆很常见的假月亮门,并不是在室外。右下角用小楷写着:摄于民国三十七年。   李熏然一瞬间又恐惧又震惊。他知道这不是“长得像”的问题,而是几乎完全一样。如果这不是恶作剧,照片上的人是谁?看到了时间与生死另一边的自己,凉气顺着李熏然的背慢慢往下滑。   照片的背面也写上了字。有人用蘸水笔或者鹅毛笔,写了两行繁复流丽的花体字,缱绻得仿佛天边蒸腾的云霞。这两行字不是英语,看着像俄语。   李熏然把照片正反翻看了两回:“这谁的恶作剧?你们吃饱了撑的P这种东西?”   费解小声道:“师父,不是P的……”   “不是P的哪儿来的!”   “我爸……最近喜欢去赵家园淘东西,说这叫‘捡漏’。他扒拉了一堆旧书回去,我妈和他吵架要把这些破烂儿全扔了……”   “说重点!”   “他俩打着打着,我回家了。我妈到处摔我爸的东西,把一个旧笔记本摔我身上了,正好摔出这张照片来。当时我就吓一跳,看着又不像P的,所以拿来给大家……鉴定鉴定。”   李熏然捏着照片:“那个笔记本呢?”   费解翻包,拿出一本特别厚的牛皮面硬壳本。做工的确非常漂亮,古旧,结实,承载时光的厚重。李熏然拿起来大致翻了一下,似乎是日记本,但是见过水,很多地方字迹被洇透,纸面粘合在一起,板板硬。应该是是透了水之后又被紧紧地压实。李熏然随手一翻,有一页上的字还算清晰。极有风骨的钢笔字亭亭地写了一句话:今遇一人,极是可恶。说话吃字,以“结巴”二字代之。   “案子还没有头绪呢,别这么懒懒散散的!干活!”李熏然把照片夹在本子里,拿走了。   费解翻了个白眼。   李熏然忙了一天,心里一直有事。回家之后站在玄关换鞋,凌远在书房敲报告,听见关门声喊了一句:“熏然?吃晚饭了么?”   李熏然脱大衣:“吃过了。你忙吧。”   凌远在书房里忙到半夜,终于写完报告,出来一看,客厅餐厅的灯都关着。熏然已经躺下了,床头的小灯没关,朦朦的光线暖暖一团映着他的脸。李熏然一只手悬在床外面,地上掉了帧照片,大概入睡之前一直拿着看。凌远捡起照片,霎时也被震撼了。   命运另一端的熏然——不,不对,不是熏然。凌远眯着眼仔细观察照片,这应该不是P的,因为照片上的人的神情姿态和熏然完全不同。熏然脸上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近似凄怆的冷峻。   李熏然到底还是醒了,困倦让他的笑容非常柔软:“敲完啦?”   凌远一直半蹲在他身边,借着床头灯观察相片。李熏然一叫,他才反应过来蹲时间长了,脚麻得扎痒。凌远坐下来,有点好奇:“你从哪儿弄来的?”   李熏然在他的腰上蹭脸:“我新照的艺术照。”   “不要闹。”   “难道那不是我?一模一样。”   “这当然不是你,这是谁?”   李熏然叹气:“好吧,不是我。我让技术鉴定帮忙看了一下,的确是几十年的老照片了。民国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不是P的,不是恶作剧。惊奇吧。”   凌远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这张照片让他不是很舒服,似乎是一种茫茫虚无的提醒。   “你从哪儿弄的。”   “费解他爸淘旧书扒拉出来的。大家说看着很吓人。我不觉得啊,是个巧合吧。”   “旧书?干不干净?起来去洗个手再睡,以后这种玩意儿就别拿上床了。”   李熏然哎哟一声:“凌院长你怎么这么讲究……那个笔记本干净着呢,我跟你说现在买不到用料那么实诚做工那么精细的好玩意儿了。虽然泡过水,我觉得根据笔迹划痕把内容都还原出来应该不难。上面有句话挺好玩儿的说遇上个结巴……”   凌远一听,身上所有毛孔都过了一下电:“泡过水?旧本子还泡过水?赶紧的去给我洗手,洗手液一遍肥皂两遍,认真搓洗,我警告你以后你不管拿到什么证物全都不准带回家!”   李熏然被凌远抓着手腕拖起来,嘟嘟囔囔趿着拖鞋去洗手:“你怎么越来越多讲究了?那又不是证物。”   凌远两根手指拈着旧照片放到鞋柜上:“我放客厅鞋柜上了。”   李熏然洗了手,哈欠连天回卧室倒下。   晚上李熏然做了个梦。梦见隔着云雾站着一个人。那也是个警察,细瘦高挑,穿着类似军装的黑蓝制服。檐帽武装带,白手套高筒靴。他神色郁郁,蹙着眉,整个人像经年的笔墨,浓得化不开的情意,都在岁月的浸染里洇透消散。   你到底,是谁呀。      第2章 一个人      民国三十三年 三月 十五   自离开重庆,已有数天。北平气温有所升,但人心寒凉。   李熏然没事就翻翻牛皮本。板结的部分他并不敢强撕,只是先捡着零散能翻开有字迹的几页读。皮本厚如砖头,它曾经的主人字迹清秀刚正,整整齐齐地把每一页正反面都写了。有时一天只记一句话,有时写满好几页。李熏然总是很羡慕写字好的人。他自己的字虽然说得上工整简洁,也仅仅是工整简洁。无骨无神,现在的人谁还讲究那么多。   “人心寒凉”之后跟着“重庆”两个字,再往后的看不清楚。不知道用的是什么钢笔墨水,发黄的纸面上每一笔都是仲夏之夜有月亮时天空的颜色——泛着溶溶月色的古旧的蓝。   重庆……   李熏然拿着手机上网查。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北平,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重庆……重庆倒是有。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重庆米价破四千圆。一年以前政府还搞了个限价令,那会儿才五百二十圆。   李熏然咋舌,这让人怎么活。   “没法儿活了。”荣石穿着布裤布褂,拿把大扇子狂扇:“太热了,这才三月,怎么这么热?”   索杰端了杯茶过来:“东家,有点烫。”   荣石接过茶杯,心满意足地啜着,喝得一脑门子汗,索杰看他喝那么烫的茶,暗地里呲牙咧嘴。   “重庆米价又涨了。两年以前美国就开始援华运物资,滇缅公路被切了,就用飞机飞驼峰,摔死多少人,两年下来援出这么个结果。”荣石灌了热茶,长吁一口气:“援助物资都去哪儿了?”   索杰笑笑。   承德属于“满洲国”的特别行政区。日本人聪明,划地盘也得留个通往中国腹地的关口,现在这个“关口”就是承德。民国三十二年的开罗宣言带蒋校长玩,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不承认伪满洲国。要求是这么要求的,“满洲国”的人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一等的日本人,末等的中国人,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索杰却觉得自己像站在一艘惊涛骇浪中的破船上。   荣石自己又倒了杯热茶。   日本败局已定,荣石现在在想日本滚蛋以后的事情。   “麻烦还在后面。”荣石微微眯起眼睛:“等着吧。”   索杰微微躬身,刚想出去,荣石叫住他:“你去没去过北平。”   “没有。”   “山炮,就没出过热河的地界儿吧。”   “……嗯。”   “过两天,去趟北平。”   “东家,去北平干什么?”   “干什么?都要内讧了,你不屯点干粮?”   谢木兰刚洗了头,长长的发丝披散着,像个丝披肩一样。她跑下楼,发尾跟着她的动作左右晃荡,水汽带着洗头膏的香味被甩了出去。谢木兰跑到大门口,不知道说了什么,似乎是她同学,约她出去玩。她刚从重庆到北平,朋友稀少而珍贵。四五个少女结伴等在她的家门口,这让她雀跃。   “你们等着,我去跟小哥说一说。”   午后的阳光热热地烘着,方家新剪的草坪被烘出干松松一团团青茶的味道。少女们脸颊被晒得略发红,眼睛亮亮地互相打闹——   “你有没有见过木兰的小哥?”   “见过见过,远远地看了一眼。”   “他看见你了吗?”   “你问她?她吓得躲起来了!”   “他当时看过来了!他看你,你不躲?讨厌!”   谢木兰提着长裙跑上楼,家里簇新的实木楼梯被她踏出噔噔的节奏。她活泼地敲了敲二楼的房门:“小哥,你在不在?我同学找我玩,我出去一下哦!跟大爸和我爸说,不要等我吃晚饭了。”   谢木兰飞快地交代完,转身想跑,身后的门被打开:“你去哪儿?”   谢木兰很泄气:“跟同学去看电影,看完我们去吃冰激凌。”   开门的是个瘦高的男子。白衣白裤,穿着严谨整洁。衬衣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一丝差错都没有。按年龄算,他十九岁,还是少年,可沉郁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已经是个可靠的男人。十九岁进中央党部,任三青团书记长,他不得不老成。   谢木兰不想提他那个三青团,自从来了北平,没正眼跟方孟韦说过一句话。方孟韦抓着门把手,眉头又蹙起来:“姑爹让我看着你。”   谢木兰做了个看天的鬼脸:“我不会出事啦。小哥,我好不容易才结交了几个好朋友,你行行好?”   方孟韦抿着嘴,瞪着黑白分明的圆眼睛。这双眼睛有点让他吃亏,过于明亮和纯净,并不像党政泥潭里打滚儿的。他抽抽鼻子,木兰头发上的香气缭绕起来,让他有些焦虑。   谢木兰可爱地笑笑:“就这样说定了。”她怕方孟韦变卦,飞快地跑走。转身时发丝拂过了方孟韦的手,方孟韦像挨扎了一样吓一跳。   谢木兰噔噔噔跑下楼,方孟韦想起来什么,冲到栏杆前俯着身子喊:“钱够吗?”   “够啦够啦啰嗦死了。”   谢木兰奔出大厅,方孟韦还想说话,思绪一乱全拥塞在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刚才在屋里翻飞行队的阵亡名单。   三青团的书记长,他还是可以以权谋点私的。飞行运输大队为了运送物资,需要飞越被炸断的滇缅公路。航线沿途群山起伏,所以叫“驼峰航线”。除了日军的空军,天气也十分恶劣。霜冻,冰雹,强气流,摔碎的飞机残骸几乎铺了一路。方孟韦每次都能最快搞到飞行大队的牺牲名单,攥着拳头挨个在心里默念那些名字。   他真的害怕看见那三个字。   这样钝刀割肉的折磨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这次没有,那就要在忐忑惊慌中等待下一次名单的到来。下次没有,那下下次呢?   方孟韦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纱迎着风飘起。   方家的主人只有方孟韦在家。佣人们知道他喜静,没事绝对不弄出声响。庞然大物似的方家大宅倏地被扔进深海,静谧无声中强大的水压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哦,这就是方行长家?”荣石戴着个墨镜,手臂上搭着西装,衬衣扣子解了俩,袖子也挽着。他胸膛肩膀手臂生得好,有种大开大合的力量美感,所以这样衣冠不整,竟然也不讨人厌。   “应该吧。我们今天拜会他吗?”索杰在后面提着箱子,也戴着副墨镜。他还是不习惯墨镜,用手指上下推着。   “我就来看看。管着印钞票的就是不一样,这房子大的。”   “东家,这让人听见不好吧。”   方家的院子修葺得很精心,花园里栽的月季四季桂这时候开了。月季不知道什么品种,金色的蓬蓬的大花朵,一丛丛一簇簇,还有些纯真烂漫的花香气。墙壁上爬着爬山虎,荣石的目光一路顺着爬山虎往上走。   正对上一个人。   方孟韦听见有人站在院墙外面说话。方家院子着实不小,然而这个人的中气似乎格外足。他站起来,用手指撩开窗纱,默默地往下看——   三月艳阳下站着个人,戴个墨镜,没个正行。他一笑,骀荡的春风卷了满地勃勃的花草植物馨香,暖暖地吹进了窗。   方孟韦愣神时,荣石懒洋洋笑着,仰着脸伸手冲他打招呼:“哈喽。”      第3章 一个初遇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初,汪精卫“健康恶化”赴日疗养。汪精卫一走,南京六神无主。一直和汪精卫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的北京王克敏也慌了。大凡敌人,斗得久了,了解或许比最亲密的友人都深。汪精卫和王克敏互为精神支柱,汪王一南一北。北京政务委员会名义上是受南京领导,实际上自成一系,直接受日本使馆“监护”。王克敏一辈子自恃不输汪精卫,在日本人面前处处要压汪精卫一头。然而汪精卫突然去“疗养”,让王克敏半点喜悦也无,很有点惶惶然。   方步亭一家在这种情景下,到达北平。   名义上,是华北政务委员会秘书厅邀请方步亭为客座经济学讲师,专为财政总署培训讲学。原本不打算带着木兰来,但是谢培东作为方步亭的助手一起受邀,留木兰一个人在重庆谢培东不放心。方步亭提出让木兰搬到程小云那里,方孟韦激烈地反对。难听的话他说不出来,但是坚决不允许谢木兰和程小云独处。无奈之下,谢木兰跟着来了北平。   方孟韦是方步亭的幼子,中统给他重新做了个身份,在重庆是个普通学生,跟着来北平没有好大学可考,正在准备出国。   至于北平方面信不信,王克敏是不是睁一眼闭一眼,方家还是冒着危险的。虽然明面上政府之间左一个“通电”右一个“申斥”再来一个“告同胞书”,高层的往来从来没有断过。普通小民尚且明白凡事留一线的道理,政客岂能不明白?   方步亭来北平,如鱼得水,这是应该的。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人尖儿里的尖儿,“见人大一级”。然而荣石在北平竟然也左右逢源。他说白了就是土匪的儿子小土匪,可能占着“热河大亨”的名头,说到底也不过是暴发户,北平的资本家破落贵族却很待见他。荣石跳舞听戏打马球样样来得,土的洋的没有拿不起来的。索杰跟他这么久,这时候也有点吃惊,以前没看出来荣石这么“多才多艺”。   荣石叼着雪茄,右手转动着左手小指上的大红宝石戒指,舒舒服服靠着皮沙发,两条腿架在茶几上。他眯着眼想事情,一会儿乐呵一会儿严肃。   索杰端了盘水果来,低声道:“东家,咱们来北平小半个月了,您看……”   荣石恍然惊醒一般:“你没玩儿好?”   “……不是。”   荣石用牙齿咬着没剪的雪茄,像是叼了根大号的牙签:“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索杰不再说话。北平城被日本人管制,国际贸易中断,自己生产又不行。全国各处的大城市现在都是这样的尴尬,高级一点的吃穿千金求不来。日本人太平洋战区吃紧,在中国刮地刮出血来,全都供着军队。   荣石,这个来自承德的商会会长,当年出现得“恰到好处”。   “每次来北平,都觉得还是那个样,半死不活的。”荣石调换了一下交叠的长腿:“这次来居然有不同的经历,非常好。”   荣石不爱抽雪茄,但是他爱叼一根装神。松松地用牙咬着,吊儿郎当的。索杰听见荣石低声用俄语吟了两句诗。荣石的俄语仿佛是深黑天鹅绒上金笔写的大提琴乐曲,有带着沙哑的华丽的共振。索杰听不懂俄语,只是觉得荣石似乎又重复了一遍,句子的尾音在大提琴的琴弦上奢侈一颤。   “秘书厅的程智吾秘书长今晚设私宴请您。您去吗?”   “程智吾……嗯,又是秘书厅的?今晚说我有事, 不去。”   “说是方教授也列席呢……”   荣石睁开眼:“哪个方教授?”   “就你说印票子的那个……”   荣石挑高一边的眉毛:“私宴?”   “是的。”   “你知道还有谁?”   “财政总署税务稽查处的刘处长,治安总署治安总队王队长,还有……哦,方教授儿子好像也受邀……”   “你等会儿,方教授儿子?”   “说是程智吾的小儿子也正在准备考到美国,方教授小儿子出生在马萨诸塞州剑桥,英文是母语,程智吾想让两个年轻人多交流。”   荣石跳起来,趿着鞋子往盥洗室奔。索杰惊讶:“东家你干嘛?”   荣石手忙脚乱:“屁话,梳洗打扮!”   谢培东通知方孟韦晚上要赴宴。方孟韦端坐在书桌前写日记,一笔一划很认真。他对中文始终有种隔膜,为了锻炼中文坚持写日记。方步亭疏于对子女的照看,等他发现,已经有些迟了。大儿子多年不归家,膝下只有这个小儿子,方步亭偶尔和他一起读读诗,想给他开开窍。方孟韦对于中国古诗一直很疑惑,他理解不了。比如“乌头马角”,他机械地理解为“头发变黑,马脑袋长角,这是奇迹”。方步亭读顾贞观的两首诗,想起早年的友人,热泪盈眶。方孟韦努力地要追上父亲沉重的步伐,可是他无论如何赶不上。这个曾经辉煌的历史漫漫的国家经常让方孟韦恐惧,他的父亲,他的先人,都在文化的那一端。他站在这里,呐喊,挥手,他们都不会回头。   不应该。方孟韦很愧疚,不应该这样。他越想越难受,他并不是故意如此。有段时间他看见英文就讨厌,但是他做梦,梦里还是英文。   谢培东看着他单薄倔强的身影叹气:“孟韦,我跟你说话呢。”   方孟韦一笔一划地写字,每一个汉字都力求完美:“我听着呢姑爹。”   “晚上程智吾秘书长设宴,邀请你和方教授去。他家小公子正装备考美国大学,所以要你熟悉熟悉他,最好能谈到一起,锻炼锻炼他英文。”   方孟韦不吭声,接着一笔一划写字。写了半天,看谢培东还站在他房门口,涩涩道:“我知道了,姑爹。”   谢培东不忍心,走进他房间里,揉了揉他的头发。方孟韦对于姑爹的感情超越父亲,他低声道:“姑爹,我没用。”   “胡说,什么没用。”   “我陪父亲读诗,什么都感觉不到。我是不是数典忘祖?自己家的东西,什么都不明白,偶尔还闹笑话。大哥一定不会这样。父亲对我很失望。是不是?”   谢培东半晌无语。当初被扔在美国的母子,他无话可说。   “傻孩子。”他低声道:“傻孩子。”   方孟韦穿着中山装出席晚宴。这很符合他学生的身份,在日据时也不突兀,中山装来源于日本学生装。他在一堆西装里清清简简,不卑不亢。   荣石狂转着小指的大红宝石戒指。   中国人的宴席大同小异,喝酒,吃菜,喝酒。荣石直勾勾盯着方孟韦,盯了半天,方孟韦微愠地看过来,圆圆的大眼睛清凌凌的,荣石觉得一把刀把自己剖得清清楚楚。   方孟韦其实知道荣石是谁。背景复杂,和日本人不清不楚,在热河像个土皇帝。如今北平大户人家要洗澡连煤都不够烧,看见这么个人,跟饿狼看见块肉差不多。巴结的,奉承的,攀亲戚的,极尽丑态。荣石顾不得那么多人,只见着鼓嘴认真嚼食物的方孟韦,身体里的快乐蓬勃起来。他当初看见他在二楼,盈盈地站着,居高临下看下来……   荣石兴奋地战栗。   “你你你你你好,我叫叫叫荣石。”   方孟韦咀嚼着生菜沙拉,看了暴发户荣石一眼。   李熏然接到凌远电话,说照片上的字迹有人看懂了。   “我问了李睿,照片上的字,的确是俄文。意思是‘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有如纯洁之美的仙灵。’”   “啊?”   “李睿说是普希金的诗。”   “凌远,今天晚上,你重新给我念一遍。”   “从命。”   那时候方孟韦并不知道普希金的诗句,也不知道,普希金的诗句由俄文念起来多缠绵。一个英俊的傻瓜在他面前语无伦次,他回去后在日记本上工整地写:“ 今遇一人,极是可恶。说话吃字,以“结巴”二字代之。”      第4章 一顿晚饭      程智吾的小儿子对方孟韦很上心。方孟韦对着外人,都是不苟言笑的神情。偏他越这样,越惹得别人倒贴。程小公子比他小一岁,家中一堆姐姐没有哥哥,莺莺燕燕阴盛阳衰,所以愈发仰慕方孟韦。方孟韦和他用英文聊天,他一边紧张一边英文不够用,期期艾艾的。方孟韦虽然板着脸,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看程小公子结结巴巴的样子,眼前总是飘另一张脸。方孟韦心里纳闷,最近遇到的结巴也多了点。   方孟韦在程秘书长家用了茶点,被程小公子派人用小轿车送回方宅。他在大门口下车,就听见气势如虹的笑声。谢木兰打着小阳伞在门廊旁边的草坪上看月季,下午的阳光晒得她脸蛋发红。重庆呆得久了,她稀罕北平热烈直接的阳光。   “来客人了?”   “小哥回来了!”谢木兰长长的辫子一甩,指了指门廊里面:“大爸的客人,刚来不久。很少见大爸这么耐心应付人。”   实木的进户门里三三两两漏出几句话。方孟韦双手插在裤兜里,听了一耳朵:“来的是什么人?”   谢木兰目光闪闪:“可帅了!特别高,比小哥你都高!”   这都什么跟什么。木门里又有笑声,方孟韦听着突然有一丝熟悉。北平的三月春风料峭,方孟韦心想北方的二月春风不是剪刀是大砍刀,三月春风是细密的小刮胡刀。   “别站在外面了。进屋吧。”方孟韦出门进门都是小轿车,今天没穿外套,只穿了一身白中山装,有些冷。谢木兰早换上长裙,裙角在风里飞舞。方孟韦觉得她这样穿太少,可是又不想惹她不快。   “你先进去吧。等会儿我同学来找我。”   “你……上街注意点,看见日本人绕着走。”   “知道啦知道啦。”   方家客厅的入户门也够大,方孟韦推着有些吃力。他一开门,背后的阳光瞬间泼进屋,他的身上都是洒金的光线,茸茸地跳跃。荣石转过头,看着从光里走进来的细高的人影,脑子里蹦出一句话: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不过不像春月柳,倒像立在雪里的小松树。   方步亭很自然地笑:“荣先生,这是犬子孟韦。上次程秘书长家的宴会,你们见过。”   方孟韦抿着嘴瞪着圆眼睛看荣石,看了个半天,打了个招呼:“荣先生好。”   荣石突然表现得有点焦虑:“你,你你你你你好。”   方步亭略惊讶地看荣石,仿佛刚才和自己谈笑风生的不是这个人。孟韦长相也并不吓人,方教授认为称得上翩翩少年,何至于把这位荣先生吓成这个样子。   谢培东远远地在厨房招手:“孟韦过来。”   方孟韦看方步亭,方步亭点点头。他没有再看荣石,直接走向厨房。   方步亭道:“犬子在美国长大,礼数上总是有不周。荣先生见笑。”   荣石的嘴巴似乎又重新归他指挥:“哦哦美国好,美国好。”   谢培东在厨房忙活,做红烧狮子头。这是他拿手绝活,孟敖在家的时候最馋这个。孟韦也爱吃,即便谢培东最疼他,能吃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毕竟,肉太难弄。   “姑爹,你做这个干什么?”   “招待荣先生。”   孟韦突然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他还要在咱家吃饭?”   谢培东赶紧看一眼客厅。   “你小声点。你知道他是谁么?”   “热河大亨?”   “大亨不大亨不要紧,关键就在‘热河’上。你当为什么北平政客资本家都要高看他一眼?他在满洲国混得风生水起,必是不简单的。”   方孟韦一愣:“父亲这次要找的人……是他?”   谢培东专心料理手上的材料。   国民党丢了沿海大部分城市,战略地转进重庆,沿海的工业链也全断了。蒋校长声称汉贼不两立,可惜现在消费品全部都得靠日占区生产,否则重庆连擦屁股纸都无法自给自足。重庆一九三九年就将对日占区特别是“满洲国”的贸易全部合法化,要不然宋夫人一瓶面霜都得从美国空运,再有钱也经不起造。目前日本单方面不承认对国民党统治区的贸易合法,但是政策最挡不住的就是金钱。重庆政府特别成立了一个对日占区特别是满洲国的“贸易”机构,戴笠亲自领导。方步亭这次来北平的特别任务,就是接洽满洲国的人。日本高层对这种“贸易”也颇多垂涎,明面上不能直接“互通有无”,暗地里非政府部门人员心照不宣。承德商会会长简直是不二人选。   重庆急切地需要一批建材。   日本从三八年开始狂轰滥炸重庆,一直炸到四三年。平民百姓炸死一万多,整个山城差点炸平了。去年轰炸才停,重庆政府计划着恢复建设,没有钢材,想来想去竟然还是得靠日本。   非常黑色幽默。   方孟韦在重庆几年,最熟悉的就是防空洞。   他少年时刚回上海,就撞上淞沪会战。母亲妹妹死于飞机轰炸。他被大哥领着逃往父亲的重庆,迎接他的还是轰炸。炮弹,飞机,他最后有些麻木了,以至于亲切:这个破破烂烂炮火连天的地方,是他亲爱的祖国。   晚餐时,方孟韦斯斯文文吃东西,没多看荣石一眼。荣石也尽量不去看他,保持镇静,不要吃字结巴。方步亭出于礼貌,和他交谈,关于承德,关于热河,甚至“满洲国”。满洲国里溥仪还当着皇上,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没男人的功能。还有些大臣,但徒有其名没有任何实权。让荣石说满洲,也没什么好说的。东北好山好水的地方,现在是日本人的。   荣石和方步亭聊天,措辞谨慎,尽量优雅。方步亭对他的印象不重要,方孟韦如何看他才要紧。目前看来似乎印象不佳,大概是自己结巴的原因。荣石心里也恨,以前从来没这毛病,跟人唠嗑胡吹海侃什么时候都滔滔不绝。现在竟然结巴!   他一打磕巴,谢木兰就忍笑,后来实在忍不住,躲在碗后面笑出声。荣石没生气,故意结巴着逗她。谢培东咳嗽一声,谢木兰撅嘴扮了个鬼脸。   荣石吃完饭告辞,出了门才发现那个红烧狮子头似乎特别好吃,他忘了夸了。一边又用力回想,席间孟韦好像一直没表情,没生气,没笑容,就那么安静地吃东西。余光瞟到他,都觉得他在发光一样。   送走荣石,方步亭长长一叹。荣石是个爽快人,比他想象的好应付。   “这个荣石,看来是个大大的良民。”方孟韦突然冒了一句:“他背后的,就是日本人吧。听他那意思,他和华北方面军都挺熟悉。”   方步亭拄着拐杖,坐在沙发上,没有回答他。   方孟韦是三青团书记长,也是中统CC系的人。荣石这样的人,显然是抗战过后必须清算的对象。   “你大哥……有信儿了么?”方步亭的声音缓慢苍老,全然没有刚才的谈笑风生。   方孟韦沉默一下,半天用英语嘟囔一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荣石吃了顿饭,心情舒畅。他到底吃了什么,除了红烧狮子头其实他一点也记不起来,心思全在方孟韦身上,没咬舌头就不错了。   晚上财政总署税务稽查处刘处长邀他跳舞。舞厅的姑娘们看见荣石,欢呼雀跃。女人什么时候都喜欢这种又痞又坏又风流又沉稳成熟的类型,各个挤在化妆间里等着刘处长点花名。刘处长却没点姑娘,带着荣石直接进了包间。这舞厅刘处长自己有股份,算是安全地盘。   荣石叼着雪茄,大大方方在包间的沙发坐下,脚翘在茶几上:“刘处长不是请我跳舞?难不成刘处长要跟我跳?”   刘处长用手帕擦擦额角:“荣大少说笑了。姑娘肯定有,但咱们说正事。”   荣石拿下雪茄,眯着眼看刘处长:“那就说正事。正事完了,姑娘可得合我心意,否则白白被你扫了兴致。”   刘处长在他边上坐下,让跟着他的两个警卫站到门外,自己从沙发底下拖出来一只小木箱。木箱上还有原装的封条,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最大的三个字母:USA。   荣石弹弹没点的雪茄:“哟,美国货。”   刘处长道:“盘尼西林。”   荣石动了一下眉毛。   刘处长笑道:“美国援助重庆的货。”   荣石恍然大悟:“就是从驼峰来的?我听说那边飞机一路摔出的碎渣都能当路标了。你们这种钱也特么敢赚?”   刘处长正色:“荣大少可别‘你们’,这是美国人援助重庆政府的,重庆政府自己人往黑市卖,流通到北平来。如今盘尼西林可比黄金值钱,是硬通货,有价无市。”   荣石也不看那箱药:“说,你是不是又赌了。”   刘处长尴尬:“看你说的……”   荣石冷笑:“和日本人都敢赌,你真行。”   刘处长苦着脸:“老弟何必如此挖苦老哥。和日本人赌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哪儿敢嬴啊!”   荣石道:“那你直接把这箱药给日本人吧。”   刘处长道:“老弟这话可就过了。和日本人赌,也就那些钱,这箱药当初可是打算作为家底存着的!”   荣石大笑:“滚你的蛋吧,盘尼西林没保质期啊?”   刘处长赔了半天笑脸,终于忍不住要发作,荣石不在意挥挥手:“行了行了,现在北平只有我能摆弄这箱药。别废话了,开个价吧。赶紧说完了,叫姑娘进来跳舞。”   荣石打电话叫索杰到舞厅一趟。舞厅的姑娘们看见一个男人领着两个警卫,合力抬着一只不大的箱子,往包间走。舞厅的姑娘们见识多,知道这箱子里肯定是金条。   她们面面相觑。   包厢里的客人,到底什么来路?   索杰和警卫抱着用布裹起来的盘尼西林先行离开,荣石嫌包间太小,领着姑娘去了大舞池跳了半宿。姑娘被荣石拥着,晕头转向稀里糊涂。事后其他姑娘问她,那个男人跳得如何,她很惋惜:“舞步跳得优雅,说话声音好听,笑得好看,就是未免太规矩了些!”      第5章 一把枪      程小公子在家开了个读书沙龙,专门邀请年纪相仿准备出国的同学来家里“交流”。程智吾纳了几房姨太太才有这么一个儿子,珍爱之余管教也相当严厉。北平被日本占领,街上天天贴白纸黑字的纸条幅,满大街“大东亚共荣”“王道乐土”,倒像以前死了人贴的讣告,黑黑白白触目惊心。共荣在北平没看出来,暗巷子是繁荣起来了。小户人家活不下去,这时候就要靠女人的牺牲。中产往上大约觉得自己良民当得绝望,今朝有酒今朝醉,投怀送抱赶紧睡。卖方买方,市场就发展起来。更大户的人家里流行抽大烟,这个是老娱乐,不稀奇。   所以程智吾严厉约束小儿子,哪里也不让去。方孟韦的到来给程小公子提供了现成的由头,为了练习英文,天天接方孟韦到家里来。后来只两个人,气氛不浓厚,其他着急想把孩子送出国的高官听说有方孟韦这么个人物,也想把孩子塞进来。正好一起,程小公子终于在程智吾眼皮底下开拓出自己第一片自由地带。   方孟韦比程小公子大一岁,比其他人都小。看上去他最老成,一板一眼,有种经世历练过的神气。其他人得知他出生在马萨诸塞州,从小在哈佛大学里跑,更仰慕,愿意听他讲讲美国。方孟韦干巴巴地介绍美国的风土人情,说哪里热哪里冷,讲得其他人面面相觑。   开始大家还磕磕巴巴讲英文,南腔北调讲得方孟韦心烦意乱。只不过他一直没什么表情,其他人也看不出来。聊上兴致了,就扔了英文。这些华北政务委员会高官的公子们知道的事儿也不少,方孟韦在一边默默听,默默记。   “据说日军要正式收拾陈纳德了。”   “我爸也这么说过……说陈纳德这美国佬不呆在美国跑中国来添什么乱。”   “……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中队给日军造成重创,日本空军不收拾他们是不可能的,也不是啥秘密了。”   “三月份开始轰南边的空军基地,广播里不说,其实已经炸掉不少了。”   “唉……”   这帮人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提起陈纳德和他的轰炸机不能兴奋,日军收拾陈纳德更不可能高兴。   方孟韦在一边坐着,大半个身子泡在窗边的影子里,眼睛闪了一下。他攥着拳头,只觉得身上冷,牙齿微微打颤,几乎控制不住。   程小公子第一个发现:“孟韦你怎么了?冷?我让他们把暖气生得旺一些。”   方孟韦勉强笑:“不用了,浪费煤。我是有点着风寒,先走了,别传染你们。”   程小公子派轿车送方孟韦回家。方孟韦下了车,没进家门,在家门口徘徊。   荣石拜会方步亭。方步亭很惊奇,他发现荣石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痞气和不学无术。和荣石聊天很愉快,他有一种很独特的幽默,并且善于掌控谈话的节奏,让“聊天”这事始终存在于一个舒适的氛围内。荣石也不怎么避讳谈论自己“是个武夫”这个问题。荣石十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虚报年纪参加了北伐,参加过贺胜桥战役。   “我那时候差不多就这么高了。长得也着急,说自己二十都有人信。”荣石有些不好意思:“二八年底,我回家的时候,我爹不让我进门,让我跪在大门口,他拿着我们东北那种擀面条的大擀面杖揍我。”   方步亭听到这个,略微动容,忽然想起自己的大儿子来。他无数次构想,孟敖归家那天的情景。他该不该生气?生气的话,骂他?揍他?   “我离家出走之前,跟我爹干了一仗。想想也真是,天打雷劈。翻墙走那天,雄心壮志永远不回家,结果刚进军队第一次开枪打死人吓得嗷嗷哭,就想我爹,想回家。心里悔得不行,家啊,能回的地方啊。”   方步亭抬了抬眼镜,不着痕迹抹了一下眼睛:“少年意气,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伤家人。”   荣石长叹一声。   他倒没说谎。他和荣老爷子不对付,两头倔驴栓一起互相尥蹶子。那天到底什么事,他也记不清了。就记得似乎是彻底爆发的一天,荣老爷子咆哮,他也咆哮,父子两个人剑拔弩张。荣石肯定不敢跟自己爹真动手,荣老爷子按着他狠抽一顿。当天晚上荣石就跑了,身上一分钱没带。荣老爷子拄着拐杖气得大骂:就该打断腿!   然后荣老爷子就见老。原来拄个拐杖是为了撑门面,这下拐杖真用上了。老头子佝偻起来,听力也不好,吃不下东西,睡不着,眼睛看东西也看不清了。等北伐结束荣石“荣归故里”,看见自己家门口坐着个小老头,等人似的,晒着太阳打盹,当即就嚎啕起来。   荣老爷子被儿子一声哭醒了,身姿矫健地跳起来,轮着拐杖劈头盖脸抽荣石。抽了半天看荣石还穿着军装,骂道:“军装是你用命挣的,老子不打。你脱了,老子换擀面杖!”   荣石解了武装带脱了军帽军装上衣,穿着白衬衣跪在大门口,挨了荣老爷子一顿擀面杖。这擀面杖不是虚的,杖杖到肉,看得几个跟着荣石回承德的卫兵都吓傻了。荣石跪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喊:“爹打得对!爹打得好!”打到后面喊不出来,咳嗽都带着血沫子。   方步亭真的有点喜欢起荣石来。他虽然在政治经济里打滚,说起来只是个做学问的。既不是政客,也没利欲熏心,多少有几分赤子之情。这个乱世,他太明白“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   “荣先生还好?”   “走了。好几年了,没遭罪,一觉睡过去的。”   荣石从方家出来,走着门前的林荫小道,往花园大门去。方家实在大,荣石溜溜达达也不着急。走到大门口,极致的本能的警觉让他抬起头,门口巨大的柿子树上,坐着个人。   早春的绿意只是胧胧一层纱,遮不住。修长的两条腿垂下来,在裤脚和短袜之间露出一小块皮肤。   荣石仰着头,眯着眼。似乎这个少年每次出场都是高高在上的,他必须得仰视。   方孟韦绷着嘴,假装没看见荣石,面颊上微微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荣石摘了手套,向后退两步,三下两下爬上去。这棵柿子树有年头了,一人合抱不过来,还能架住他俩。方孟韦拒绝说话,一动不动坐在凛冽的三月春风里。   荣石看他半天,他打定主意不为所动。荣石叹口气,解了自己领带。方孟韦忍着没看他在干嘛。荣石解开领带,缚住了自己的眼睛。方孟韦很惊讶,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荣石抿着嘴坏笑:“哦,我不看你,就不结巴。你讨厌结巴。”   方孟韦没回答。   “你说你是不是没良心。”   “……”   “小样还不说话,当年在上海,穿跑了我一件貂的,是不是你?”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方孟韦过了变声期,声音开始有厚度,但还有点少年人的清亮。   荣石眼睛上缚着领带,找不准方孟韦的方位,头微微偏着,突然出现一种雕塑般无助的美:“宴会上吧。大概。”   “我在重庆一直很想你。”   “但是没想到救命恩人是个汉奸。”   “你……”   “我和方教授聊到你。”   “……说什么。”   “说你们方家祖籍无锡,你爱吃无锡的蟹粉小笼和蟹黄馄饨。”   方孟韦沉默。   荣石举起手,轻轻地在方孟韦身上点了几下,找准脸颊,用力捏了捏:“小崽子一个,一天到晚屈屈着个脸——啊你脸真凉,穿这么点坐在风口上想成仙啊?”   方孟韦穿着深蓝黑的学生服,更显瘦了。春光使他的身影锐化,清晰,万中无一。   不过此时荣石看不见。   荣石低笑:“会玩枪吗。”   方孟韦生硬道:“不会。”   荣石大笑:“男人没摸过枪就不叫男人。”他手里忽然冒出一把勃朗宁,塞给方孟韦:“拿着。”   方孟韦吓一跳,拿着枪颤抖:“你,你你你你……”   “哈,你也结巴了!”   “我不会用枪……”   “枪上有保险。不过枪这个东西,你打一发就会了。”   “往哪儿打……”   “别冲着自己,打哪儿都行。”荣石的笑意在胸腔共振,摸索着教方孟韦握着枪,把枪口抵上自己的心口:“比如,我。”   方孟韦条件反射往后缩,手却被荣石紧紧攥着:“只有一次机会,枪里有六发子弹。你看,这是保险,我帮你打开了……”   方孟韦冷汗下来,不敢动了。   “唉,小崽子。”荣石惋惜,“没有机会了。”   他揭开领带,三两下跳下树,仰头看见方孟韦瞪着圆眼睛惊恐地发呆,手里的枪上下哆嗦。   荣石不羁一笑:“再再再再再见。”   “……”   我操他大爷的!荣石心里大骂:破坏气氛啊啊啊啊啊啊!      第6章 一段历史      方孟韦手忙脚乱把枪退了膛,关闭保险。他拎着枪往回走,进门时方步亭正在沉思,陷入一种怀念的思绪,没有看见他。方孟韦背着手,叫了一声父亲,慌慌张张往楼梯走,一溜小跑上楼,冲进自己卧室。   他攥着枪。   其实他会开枪,打靶成绩过得去。然而真正用枪顶着一个人的心口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全身的血倏地凉下去,非常可怖。   方孟韦拉开抽屉,把勃朗宁塞进去,咣当关上。   接下来几天荣石时不时来拜访。方孟韦有时不在家,在家的话也在屋里呆着,没下楼。荣石说话嗓音太有穿透力,方家广阔的空间也装不下他的声音,方孟韦不时还能听见“孔先生”之类的说辞。   对于方步亭的事,方孟韦从来不多嘴。方步亭似乎很赏识荣石,偶尔谈论起荣石,表情很赞许,但接下来便是惋惜:“可惜……”   可惜什么呢?   方孟韦垂头不语。   荣石在北平呆到三月下旬。一切事情谈拢,他要返回承德。他走那天方孟韦临着窗写日记,满院子花草树木愈发热闹起来,有盎然的生机。方孟韦拿着钢笔愣神,想了半天不知道写什么。他知道荣石今天的行程,莫名其妙满脑子都是小时候听到一个文学教授讲的泰戈尔的诗。那教授是很纯正的英音,朗读诗句的时候慢条斯理板板正正,所以泰戈尔的情诗也一本正经:“今晨我坐在窗前,世界仿佛一个路人,短暂停留,向我致意,便离去了。”   世界是个路人,连致意都没有,正要离去。   方孟韦的钢笔在日记本上点着,洇了一片。他强迫自己写中文,可是中文令他语塞。发呆半天,窗外有喁喁的说话声。好像是门房老吴的声音,蔡妈应了句知道了。不一会儿蔡妈轻轻敲他的门,小心翼翼道:“孟韦,有你的信。”   方孟韦放下钢笔,起身开门,蔡妈捧着封信,信封上大大咧咧写着“方孟韦”三个字,连邮票都没有,想是直接送给门房的。方孟韦接过信,道了谢,关上门。他回到书桌边,拆开信,信纸上刀劈斧凿地写了一行字:等冬天来了,我带你回吉林。我要用雪,把你藏起来。   民国三十三年四月,日本一号作战开始。日军攻陷河南,夺取平汉铁路。中国空军两个大队,中美混合团两个中队,美第14航空队一个中队,全部参战。   方孟韦,再也收不到有关方孟敖的确切消息。   他每天都要对着地图认真地看,河南,河北,北平,平汉铁路,漫天漫地都是重庆轰炸时飞机投弹的声响,还有飞机坠毁时,失控地打着旋儿就那么摔下来。   方孟韦手都是凉的。   他看着中国地图,地图上的疆域平静而广阔,中国还是完整的中国。可惜,一张纸承载不了中国两个字全部的重量。方孟韦一路往北看,一直看到……承德。   承德呀。   “我老家就是承德的。我爷爷说那会儿行政区划是‘热河省’,就是我们那地儿有温泉,皇帝也爱去,温泉进入武凌河之后整条河的河水都是热的,冬天也不结冰。我爷爷说吧,当年理论上应该是‘关外四省’,热河也算关外的。但是东三省都不爱带热河,热河又成关内了。热河最有名的人你们知道是谁么?最有钱有势的,姓荣,叫荣石。我爷爷当年见过他,就见过一面,他老人家今年都八十九了还没忘呢,跟我说‘荣大少’大高个子,老远就能看见人,虎虎生威的。那会儿的有钱人才叫有钱人呢,你们说是吧,圈块地自己当土皇帝……”   费解今天来早了,和人胡吹,他家祖上没阔过,可是见过真的“阔”的人。他跟人吹当年承德荣家多威风煊赫,土匪胡子起家,手上都有人命的,各个杀人不眨眼。   李熏然昨晚折腾狠了,早上没睡够,端着杯速溶咖啡打着瞌睡进门,听见费解破锣嗓子一阵烦闷:“瞎扯什么蛋呢,什么荣家,你小说看多了吧!”   费解一看李熏然,气焰就下去几分:“师父来了啊。我没夸张,当年承德荣家真不是吹的,虽然很快就败落了,可是还是有很多老人记得那时候的荣大少的。”   李熏然无奈叹气:“行了行了,富贵梦留着晚上做吧,YY你自己就是什么‘荣大少’,案子的总结报告写完没?写完拿来我看看。”   费解痛苦地哼哼两声,认命地开始敲字。   李熏然挠了挠锁骨,大概咬破皮了,扎痒扎痒的。最近的案子实在太头疼,昨天有了突破性进展,所以他用凌远犒劳一下自己。凌远技术越来越好,就是下嘴还是没轻没重的。   他啜了口咖啡,拿起桌子上的相框。民国的警察先生找起来毫无头绪,而且李熏然拿着这张照片去查询总让人觉得这是故意来找茬的。凌远坚决不允许他再把这些东西拿回家,他只好找了个相框把照片装起来,收在办公桌里。   还有那本日记。   浸水黏合太厉害,能看的部分不多。李熏然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相框,心想,警察前辈,你到底是谁啊,愁人。   周五晚上接了亮亮回家。一周没见孩子,李熏然挺想他。晚上入睡前,李熏然想打造一点温馨气氛,给他念念故事。亮亮端端正正躺在被子里,看看李熏然手里的童话故事书,又看看李熏然:“叔叔,你给我讲讲历史吧。”   李熏然一愣:“历史?”   亮亮很郑重:“我想听民国部分。”   ……民国史啊。   “睡前故事……咱要不听童话?”   “童话都是瞎编的。我比较喜欢历史。”   “哦……”   终于把亮亮应付睡了,李熏然回主卧掐凌远脖子:“亮亮不是你亲生的吧!”   凌远一脸严肃:“坏了,真是我亲生的。”   李熏然乐得大笑,笑了两声想起来亮亮睡了,马上闭嘴,很尴尬地听亮亮屋里的动静。   “这小子最近爱看中央十,最近的纪录片是民国相关的。”凌远低声道:“他让你讲民国史了?”   李熏然四仰八叉躺床上:“我上学的时候历史还行,但是近代现代史学得挺差的。读不下去。”   凌远收起手里的书本:“为什么?”   李熏然叹气:“窝囊,憋气。看着难受。”   中国那么长的历史,辉煌了一路,突然被踩进泥里。往前的历史考点是“创造了世界上最先进的什么什么”,后面的考点是“什么什么条约割哪片哪片地”。   “嗳你说,活在民国的人都在想什么?”   “想如何活下去吧。”   凌远揽着李熏然,李熏然的语气开始发飘,快要睡着:“那个时候的人……肯定很绝望。”   “可能吧。”   “那些奔走呼号救国救亡的人,心里估计也没底。”   “嗯。”   “赌上身家性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是英雄。”   “也有不少汉奸。”   “不要破坏氛围。”   “行啦,快睡吧,感慨这么多困劲儿过了又要失眠。”   李熏然打了个哈欠:“嗯……明天带亮亮去动物园。”   “嗯。”   床头的小灯还没关,凌远借着恍惚的光线看着李熏然沉静的睡颜。小孩儿最近忙案子,心里头还揣了张照片。那张照片让他魔怔了,仿佛伸手去抓狂风里旧时光的尾巴,捕风捉影地去寻找一个……或许曾经存在的人。   凌远亲吻他一下。   晚安。      第7章 一件皮衣      荣石回到承德,站在楼梯旁边的墙绘边上仰头看。承德荣家大宅,比北平的方宅只大不小。荣石成为承德商会会长之后,叫人在奢华的意大利式旋梯墙上画满了地狱苦海。   荣家的仆人们到现在看那满满一墙的苦厄绝境还要毛骨悚然,上楼梯时只管闷头往上走。荣石出门下楼梯的时候,慢慢一步一步往下走,身边路过无边无际的魑魅魍魉群魔乱舞,他简直就像正在离开人间,趟着血肉泥沼,渐渐沉入地狱。   荣石想事情的时候,经常这么站在楼梯上,仰着头看。他无意识地转着小指的红宝石,荣家仆人个个噤若寒蝉,一丝儿声都不肯出。荣石并不是个刻薄寡恩的人,也不难伺候。可是他让人敬畏。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荣石看了半天,转身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司机备车,荣石要去承德最大的歌舞厅,这里有他的股份。他想办法请了一支真正的西洋乐队,奏着欢快的爵士乐,音符都欢呼雀跃,蹦蹦跳跳的。   满洲国刚成立的时候,日本人对着广博的中国土地恨得发狂,这份天赐的优裕没给大和民族,全给支丨那人浪费了。除了朝鲜人,其他中国人一概不准吃大米,吃了就是经济犯,就要死。满大街鬼哭狼嚎的日本乐曲,谁都欣赏不了。东北人拖家带口往关内跑,日本开拓团都抓不到种地的苦力。为了控制逃亡的流民,单靠杀是不行的。日本人想了很多办法来改善这个境况,毕竟日本人少,开拓团再怎么狗撒尿划地界,划完了没苦力耕耘也只能生草。春耕的时候牲口还给点精饲料,何况是人。日本高层团结了一些满洲国的“贵族”“巨贾”,以华制华。承德当然也是,承德首推的就是荣家。   当初“邀请”荣老爷子去开日中亲善会的时候,荣老爷子在屋里坐了一宿。第二天刮脸更衣出门。开完这个会回来就倒了,身体一天一天差下去。荣石跪在他床前,荣老爷子看着儿子的脸,半天冒了一句:“幸亏你娘走得早。”   承德作为特别行政区,是满洲国向中国腹地展示日本建设成果的窗口,所以被日本人削得没那么狠,甚至能在街上看到做生意的毛子。荣石的车一路开过去,日军的岗哨都给他敬礼——荣石也是日中亲善友好的榜样人物,日本人专门抬着他给别人看的。   荣石下车,进了专属包间。索杰在外面守着,闲杂人一概不准进入。荣石在包间里脱了呢绒外套和皮鞋,换上蓝色的长棉袍和礼服呢千层底鞋,戴上粗框眼镜和英式半旧的绅士帽,围上长长的鸽灰绒线围巾。他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镜子里的人就像个在大学里教书的清苦俊秀的先生。   全然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大亨”。   荣石默默地照着镜子,伸手整理了一下帽子围巾。如果……这才是他呢。   如果真是一个穷教书的……   荣石想到什么,面上划过一丝愉悦。   转瞬即逝。   承德的春天也未见特别。北方春脖子短,冬天的冷屁股死死地坐着,抬都抬不起来。小公园里人不多,有个年轻教授一样的人站在那里写生。他工具不多,技法很有自己的风格,画的景物传神又潇洒,有种不屈的生命力。偶尔有人好奇,伸头看看也就走了。不一会儿来了个老头子,溜溜达达地走过来,看有人用西洋颜料画画,不满道:“现在的年轻人,自己国家的画都学不好,非得学洋人画葡萄橘子半个奶子!”   年轻教授显然不想跟老家伙吵,不吭声。老家伙凑上去,兀自念叨:“你这是什么笔?怎么是平的扁的?”   老头子的声音一低:“最近出来是不是不方便。”   荣石用中指顶了一下眼镜,手里还在画一片树林:“嗯,有人盯着我。”   “日本人?”   “不像。很奇怪。也不是咱们的人。”   “那是重庆那边的?”   “不能确定。”   “你这次去北平,有收获么?”   “一箱盘尼西林,这是最大的收获了。索杰送过去了么?”   “送到了。解了燃眉之急。”   “缺钱吗?”   “缺药。有钱也买不到。”   “嗯。重庆似乎有意给我和‘孔先生’牵个线。反正他们家也没什么生意不能做的。”   “上面决定,你尽可能返回北平,和重庆建立联系。苏联和德国打得差不多了,美国在太平洋上收拾日本。日本败退是迟早。上面担心……”   “鬼子滚蛋了我就该被清算了。”   “嗯。”   “和日本人亲不是什么问题,上有老蒋呢。如果被抓出我是……那就真必死无疑。”   “……多小心吧。”   老头子挑衅半天,那年轻教授就是不搭理他。老头子自觉无趣,骂骂咧咧走了。   荣石虽然离开北平,方孟韦也没脱离他的热闹喧哗。荣石给他写信,一两天一封。蔡妈王妈光笑:“今天不知有没有孟韦的信。”   方孟韦就收着。承德到北京,最快最贵挂号信也得三两天,只是荣石天天写,方孟韦就一直被他的啰嗦围着。荣石写字不难看,骨架刚硬神采外溢,方步亭偶然间看见了,叹道:“这字,杀伐之气太重。”   方孟韦不解,方步亭道:“写这笔字的人,杀过人,杀过不少人。”   方孟韦突然想起来那天荣石蒙着眼睛,逼着他的枪,顶着自己的心口。   荣石天天给方孟韦写信,什么感想都写一封。吃一顿点心给方孟韦写:“如今糖价上涨,点心铺里的都不舍得搁糖了”。喝咖啡偶尔想起来悲秋的诗,大发感慨:“那时候的诗人大概都没住过北方。秋天有什么可悲?春天才可悲,冬天要走不走,夏天爱来不来,春天受夹板气”。接着又写:“北平想是没有好咖啡和巧克力。照我说,咖啡分什么美式咖啡意大利咖啡本来就傻,这些地方又不长咖啡豆。然而苏式咖啡的确要香一点。”   这些信都被拆开检查过。幸而没什么要紧的,都是些唠叨。方孟韦终于忍无可忍,回信讥讽:“你平时说话吃字,原来是补充到这里来了。”   荣石第一次收到方孟韦的回信,乐得原地跳了一下。他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所以很久不曾高兴,缺乏控制经验。仆人亲眼看见荣大爷原地一跳,吓得半死。   荣石把信封对着阳光一透,果然是被拆过的。他用信封刀裁开信封,小心翼翼拈着信纸,方孟韦一板一眼的字一板一眼地讽刺他。   “小样儿。”   荣石马上回信。这次回了一句诗: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离愁尽耐担。   方孟韦完全查不到方孟敖的信息。方宅有无线电,他趁着方步亭出门,听了听。日占区的无线电,甜腻得糊成一团的女声在沙沙声中兴高采烈地汇报日军作战有多骁勇,为大东亚共荣有多英勇无畏。   民国三十三年四月,日军摧毁中国空军在河南最大的空军基地,击落“敌机”十多架。   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中队,一直在河南驻守。   方孟韦愣愣地关了无线电,扶着楼梯上楼,回到自己的屋。他茫然地转了一圈,他被困在北平,困在方家,困在这个卧室里。窗外就是天,他想起重庆天上被击落打着旋儿摔下来的飞机,摔下来就是巨响,里面人尸骨无存。   方孟韦打开衣柜。四月的北平有点暖和的意思,可是他觉得冷。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旧皮衣。因为缺乏保养经验,加上重庆的湿气,皮衣已经开始斑驳。方孟韦用巨大的皮衣把自己包着,蜷在床上,一声不吭。   除了母亲,荣石大概是第一个对他明确作出“保护”动作的人。那年十一月在被轰炸的上海,他裹着这件皮衣,又暖和又安全。      第8章 一句诗      方步亭早上起床都很早。在美国的时候,他与何其沧是两样人。方步亭不信教,却有清教徒的作息表:早上必定五点半之前起床,虔诚地读书学习。何其沧讽刺他“念经一般念书”。晚上九点半绝对要上床就寝,完全没有半点不必要的娱乐。   何其沧很随性,读书很随性,娱乐很随性,连睡觉都随性。没事的时候睡到日上三竿,忙起来忙到困倒头就睡。平时唱歌跳舞弹钢琴作诗,全都玩得来,是少数在美国受美利坚少女欢迎的中国男人。方步亭嫌何其沧懒散,早上去敲他的门,强迫他起来早自习。第二天何其沧用英语写了张便条贴自己门上:顾维钧说了,岂止醒着是人生,睡着也是人生!   然而真遇着大考,方步亭必然考不过何其沧。   四月份的五点,天已经有亮的意思。方步亭起床整装,坐在书房里阅读文件。方步亭一起,其他人势必不能再睡,佣人们纷纷起床烧热水。方孟韦起床到书房问安,方步亭心情好的时候偶尔跟他聊两句,多数只是点点头。等烧好热水父子俩洗漱完毕坐下来用早餐,天总算亮了,谢培东拖着嘟嘟囔囔不情不愿的谢木兰下楼。   方孟韦垂着眼睛严肃地吃东西,方步亭突然笑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何伯伯。”   方孟韦睁着圆眼睛看方步亭。方步亭叹道:“到底还是他聪明。”   在美国时两家住得近,一直有来往。何其沧的女儿何孝钰年龄比方孟敖小,又比方孟韦大,不尴不尬。何夫人曾经戏言说要订娃娃亲,方夫人笑而不语。方孟敖嫌何孝钰骄里娇气动不动就哭,方孟韦懵懵懂懂闹不明白女孩子是个什么物种。当初方何两人都获得哈佛大学经济博士学位,南京立即邀请他们回国为党国效力。何其沧一口回绝,言明自己不懂政治,只怕被政治耍。方步亭倒是一腔热血,当即就答应。   然而……何其沧终究是对的。做学问的书生,永远只有被政治耍的份儿。   谢木兰完全不知道何家,瞄了一眼大爸,又瞄了一眼小哥。她自己亲爹永远那个表情,瞄不瞄都一样。   “何伯伯一家还在美国呢。”   “来北平之前,给我拍了封电报讽刺我,搞得重庆那边的人以为我里通美国,专门找人来询问。”   这事儿方孟韦知道,他作为三青团骨干也被“询问”了。实际上是调查,要客气点。重庆很紧张,美国政府频繁地在武汉和重庆会晤中共联络组成员,重庆很不快。重庆一直强调外国人完全不能进入一切“根据地”或者“赤化区”,可惜罗斯福似乎对重庆这个“陪都”的信心逐渐丧失。   “史迪威将军……还是坚持联合共产党。”方孟韦很谨慎地措辞:“总裁对这件事非常愤怒,认为这是史迪威将军妄图干涉国策,所以……重庆对美国有些敏感。”   方步亭看了方孟韦一眼:“你这解释,非常官方。”   方孟韦受到震动一般,低下头。方步亭却自嘲一笑:“这样也好,咱家总算能出个懂‘行情’的,也不必总是读书读得一派天真不知死活。”   方孟韦机械地咀嚼,谢木兰被气氛压抑得不知所措。谢培东啷当着脸咳嗽一声,谢木兰灵光一闪:“大爸,小哥,晏平给我写信了,说重庆一切都好,最近政府宣传复立重庆,到处在修修补补,不必天天担惊受怕‘跑警报’。晏平问我以后打算考哪个大学,我说先考上高中再说吧。”   谢木兰清清脆脆的嗓音如黄莺出谷,气氛总算不那么熬心。方家在重庆的房子和著名的晏教授毗邻,两家孩子年龄层相仿。晏教授搞“新农村教育”,发起全国识字运动,他本人却看不大起中文,从来不说中文,认为中文到处是欠缺,语法粗陋笔画繁复细枝末节惹人厌,家里家外一概英文。晏教授不准孩子们说中文,也不准孩子和不会讲英文的家庭来往。晏夫人倒是很和善,是个中英混血儿,很地道的白人长相,却热衷说中文,写汉字也漂亮。谢木兰英文不好,在晏教授的禁止名单上,可惜没有用。晏教授的小女儿晏平和谢木兰玩得最好,两人经常偷偷翻篱笆墙到对方家里吃点心。   有一天谢木兰发现奇迹一般跑到方孟韦房里:“小哥,你知道晏教授为什么死不肯说中文吗?”   方孟韦摇头,谢木兰大笑:“晏教授四川话太逗了!他怕是觉得别人看不起他的口音,才天天说英语。原来这样的学者,竟然也自卑!”   方孟韦没跟着笑,如今中国上下,从国府到匹夫,不自卑的,大概没有。   一顿早饭吃下来,谢木兰悄悄跟谢培东道:“爸爸,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不要等我。”   谢培东生气:“姑娘家家,去哪里野?”   谢木兰苦着脸:“爸爸,我去同学家吃。大爸小哥天天这样,我迟早消化不良,不,已经消化不良!”   荣石在承德收到重庆的电报。他跟华北方面军的铃木旅团长喝了一顿酒,日本人说得比较含糊,既没说同意他跟重庆做生意,也没说不同意,让他自己揣摩,恐怕打着用完就杀的主意。毕竟敌对,真要跟重庆政府一样承认和敌人做生意合法也不容易。   两人喝到最后,铃木旅团长彻底被荣石灌高了,手舞足蹈跳章鱼舞。荣石疯疯癫癫跟着叫好,铃木旅团长扭得更起劲。   我艹真他妈像章鱼。   荣石挺开心。   铃木旅团长被吉普车接回去,荣石上了自己的轿车。司机发动轿车,索杰坐在前面很担心:“东家,你要吐么?”   荣石摘了礼帽扇凉,喷着酒气笑了:“今天要说正事,没灌这鬼子二锅头。日本酒……哈。”   索杰担心荣石真喝多了管不住嘴乱说,只好吩咐司机赶紧往家开。荣石靠着车窗眯着眼,使劲往外看,惊讶道:“咦,今天是满月?”   索杰一愣:“是的。”   荣石摇下车窗玻璃,趴在窗沿上往外看。月亮……月亮。荣石看得呆了,觉得美。月光清清朗朗地照着,无一丝纤尘。月光好,真好,冷得像冰,柔得似纱。荣石直眉瞪眼地盯着看,盯得眼睛泛酸,眼泪几乎要下来——   黑得压抑的天上有那么一轮皎皎的明月,叫人顿时有了点活下去的信心。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司机突然急刹车,荣石撞到前座上。索杰也差点一脑袋撞上挡风玻璃,他回头看荣石:“东家有事吗?”   荣石捂着眼睛,声音有点抖,硬挤着愤怒:“他妈你说呢!”   司机快吓死了:“刚才有个日本人搂着姐儿突然冲出来,撞上就完了……”   荣石狠狠一砸前座靠椅,把司机砸得几乎一蹦:“行了快开!”   北平的四月,终于还是暖和了,有了那么点复苏的意思。方孟韦坐在柿子树上沉思。最近没有收到信件,蔡妈都不习惯了,早上问门房:“孟韦没信呀?”王妈道:“一不收信,心里空落落的。”蔡妈道:“对呀,天天收,我看着承德来的挂号信,都亲切了。”   方孟韦什么表示都没有。   他正出神,忽然感觉到视线。他向下望去,天天写信聒噪他的男人,正站在树下面。荣石神出鬼没,方孟韦懒得惊奇,默默地向下看着。灿烂的阳光照下来,柿子树初俱的叶子在风中微微作响,影子从方孟韦的身上,扶着树的修长手指上,淌进荣石的心上。   荣石看着方孟韦笑。一伸手,抓住了方孟韦的脚踝。   方孟韦一激灵,吓得忘了挣脱。   小崽子的小秘密:完全不会应付任何亲昵的举动,仿佛没有任何经验,尤其是皮肤相近的亲昵——比如现在他抓着他的脚踝,掌心就贴着一小块皮肤——就会吓得一动不动。   跟只小傻狍子似的。   荣石闭上眼,对着方孟韦的方向轻声道:“我怕你飞走了。”      第9章 一件貂      清明节,李熏然和凌远理论上有三天假,联系实际只能休一天。李局长出差去了外地,李夫人准备春季舞蹈大赛,大家都在忙。   凌远问李熏然,要不要去扫墓。他对这件事没概念,好像近几年才突然想时兴“祭祖”,以前上学的时候清明节就是去趟烈士陵园。   李家也没有很正规的祭拜习惯。李熏然道:“我小时候有一年,好像是有一次带我回村里“祭祖”来着。我爸在部队,就我妈一个人领着我。我爸是独子,根本没亲兄弟,回去一看好么七拼八凑叔伯兄弟姑子妯娌,这还不算,还有上一辈的什么什么大爷大娘,规矩多得吓人。清明那天不动火,清明之前要提前做好吃的,所有女人挤在厨房里没黑没夜做菜,我妈只好找根绳把我拴在腰上跟着忙。清明那天女人们还是挤在厨房里,祭祖的时候不让出去,吃饭的时候不让上桌。我妈一怒之下领着我就回家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提过回老家的事儿。”   凌远笑道:“爸没说什么?”   “老家人写信给我爸骂我妈来着。不过那以后我爸不怎么跟老家那些人来往了,也不让我妈回去。”   “那清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难得放假,歇着。”   休息那天凌远一大早去接了亮亮来。三个人准备了一些吃的东西,一起去踏青。亮亮在姑姑家很拘谨,什么都不能做,还惦记中央十台的纪录片,问李熏然是不是播完了。李熏然亲他一下:“网上有,叔叔给你搜。”   计划想得挺好,变化太快。凌远和李熏然一人牵着亮亮一只小手在公园里逛着,天上突然开始飘小雨。凌远抱起亮亮往车的方向跑,李熏然跟在后面。他挎了个野餐包,本来打算野餐的,这下也吹了,大大个包碍手碍脚,随着他跑步的节奏拍来打去。公园里其他人也纷纷往停车场跑,好好个踏青,成了马拉松。   凌远发动车子,热热发动机。李熏然检查亮亮的衣服。凌远抱着他跑的时候用大衣裹着他,没有淋到。   “哎呀。”亮亮叹气。   李熏然郁闷:“我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野餐,这下好了,餐具吃食全用不上了。中午回家不做饭了,咱仨在地毯上野餐吧。”   凌远看了一眼后视镜:“也挺好啊,是不是亮亮?”   亮亮突然问:“院长,民国的人过清明吗?”   凌远一愣:“过的吧?好像周代开始就过清明了?”   亮亮肃着小脸:“民国死了那么多人,过清明节的人是多呢,还是少呢?”   李熏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亮亮的话什么意思,琢磨过味儿来吓一跳。凌远回过头来和李熏然对视一眼。他没说话,倒车出停车场。李熏然咳嗽一声:“你天天看民国的纪录片,看出什么来了?”   亮亮嫩声嫩气问道:“叔叔,你找到那个叔叔了吗?”   李熏然顿一下。他给亮亮看过那张照片,亮亮很认真地端详半天:“这个叔叔有心事诶。”   “为什么?”   “不开心呗。我看电视上,这是民国的衣服吧。”   “应该是吧。”   一九四四年的北平,的确还是过清明的。   荣石到达北平的第二天,就是清明节。方步亭没有要过清明的意思,谢木兰和同学出去踏青。谢培东叮嘱她不要跑远了,不要招惹日本人,遇上事赶紧报家里的电话号码。   方孟韦打开卧室门,站在走廊往下看。方步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整个大厅似乎只有那个座钟是活的,戈多戈多地响。   静谧许久,方孟韦踯躅一番,还是慢吞吞走下楼梯,跟方步亭道:“父亲,我要出去一下。”   方步亭看着报纸,眼睛也没抬:“嗯。午饭回来吗?”   方孟韦道:“午饭……就不回来吃了。”   方步亭翻了一页报纸。   方孟韦出门,门房问他要不要备车。他摇摇头,说不必,然后站在大门口等人。荣石开车到的时候,老远看见方家门口细瘦笔直的身影。   方孟韦眼瞧着远处来了辆怪模怪样没顶棚的车。轿车不像轿车,吉普不像吉普。荣石戴着墨镜,叼根雪茄,冲他扬了扬下巴。他上了副驾驶,才发现这车居然有无线电台和制冷机。可惜清明还只有暖的苗头,无法显摆制冷机。方孟韦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拧旋钮,无线电嘶嘶几声,开了。   北平广播电台在播京韵大鼓,轻快的胡同巷口的节奏在车里跳起来。唱书的演员很卖力,方孟韦几乎没听懂。荣石瞥了一眼搭在旋钮上的雪白手指,僵硬地目视前方,被迫专心开车。   这敞篷车是荣石在天津和一个要回英国的洋行经理买的,在北平估计也是头一份。这次开出来,纯是为了嘚瑟嘚瑟。方孟韦什么时候都是古井无波的表情,荣石实在拿不准嘚瑟成功了没。整条街都在看荣石的车。街边站岗的日本人并没有为难荣石,也没有查,要出城就放行。荣石不打算解释,方孟韦也没问。两个人一路沉默。   方孟韦不知道说什么。荣石是个捉摸不定的人,无法预料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的下一秒都似乎未知。方孟韦前十几年的人生全部活在标准的规划里,就像方步亭刻板的作息。幼年,童年,少年。刚念完初中,高中都没上就被方步亭送进了三青团中央训练班。他的少年时代没过完,骤然被打断。   方步亭都给他规划好了的。   荣石也没说话,他怕自己结巴。而且他很满足,心里饱饱地坠着,全是快意的喜悦。旁边坐着的人似乎刺激他的神经,刺激得让他险些发神经。这种喜悦冲昏头脑的情况他第一次体会,他娘骂他得意忘形是“腚都飘轻”,荣石觉得娘亲在天之灵,说得很对。   他现在坐在云端。   一直不说话也尴尬。幸亏副驾驶看不大着,荣石思忖应该不至于结巴,谨慎张嘴:“你……们家,不扫墓祭祖?”   方孟韦看他的侧脸一眼:“都在无锡呢。”   “哦……”   过了一会儿,方孟韦叹口气,认栽道:“那你呢?这时候在外地。”   荣石一笑:“我们家不讲究这个。”   “令尊令堂还好?”   “还行,都不在了。”   “……嗯。”   “我娘吧,走得早。那时候她就想回吉林,我爹就把她安葬回去了。现在……那边又是那样。我爹其实是山东人,热河吉林哪个都不是他故乡,家人也都失散了,所以反而想得开。他说‘我们这种人,死哪儿埋哪儿哪儿就是家乡’。老头子在梦里走的,没遭罪。头七那天给我托梦,还挺得意,指着自己冲我嘚瑟‘看见没,全尸’。”   方孟韦突然笑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尴尬地咳嗽一声。   荣石乐了:“落个全尸是最高理想了,我爹是,我也是。”   方步亭举着报纸,半天没动。门房来回,说孟韦坐着荣先生的车走的。   谢培东对着自己妻子的遗像看了半天,又收了起来。谢夫人是方步亭的亲妹妹,却有个圆润的苹果脸,平时不笑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的,看着完全不像方家的人,没有方家骨血里的忧郁。   可是她走得最早。   等谢培东下楼,座钟报整点的声音在整个方家大宅凝固的寂静里回荡。   方步亭缓声道:“清明……呵。”   他放下报纸:“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谢培东坐在他对面,长长一叹。元末明初的高启,算是“乱后”。民国三十三年的他们,又是算在哪里呢?   荣石和方孟韦开车稀里糊涂开到圆明园废墟了。断壁残垣衰草枯枝,倒也应景,就仿佛是上个王朝的墓碑与墓地。方孟韦坐在残破的罗马式柱子上,抬头看荣石。荣石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方孟韦仰头看他。这对圆圆的眼睛,不像狍子,像鹿。他少年时期曾经在吉林的老林子里遇见过一只小鹿,黑黑的,圆圆的眼睛,很好奇腼腆地由下往上看着他。少年荣石一跺脚:你傻呀还不快跑!   小鹿撒欢儿地跑了,像个精灵,轻快地消失在林子里。   荣石就抿着嘴看着方孟韦笑。   这人笑起来竟然也不讨厌。方孟韦想。   荣石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利索地说一句整的,他就不信对着方孟韦要一辈子结巴。他刚张嘴,天上飘起了雨。方孟韦抬头看,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荣石拉着方孟韦跑出废墟,直奔自己的车。可是到了才想起来这车是软顶敞篷的,又手忙脚乱解开软顶往上拉。买回来为了显摆,就没拉过软顶,这下竟然拉不上来了。方孟韦在一边安静地看荣石忙活,都快淋透了。荣石气得要死,不管软顶了,推方孟韦上车,自己跑到另一边上去,开着车玩命往回奔。方孟韦还有心思开无线电,拧开无线电就是北平广播电台,甜得糊在一起的女声娇滴滴道:“下面有请‘热河大亨’,承德荣先生,为我们讲一讲大东亚共荣下承德的欣欣向荣吧!”   荣石几乎哆嗦一下。方孟韦一只胳膊顶着车门撑着头,就那么听着。无线电里飘出自己的声音,自己在讲日中亲善的伟大成果……   荣石攥着方向盘,攥得手背暴起青筋。   北平日本人的确是指定高官显贵定时上广播站宣讲日中共荣共存的。方孟韦心平气和地听无线电里的荣石拍日本人马屁。这应该是早就录了,现在才放送。荣石的心在滚油里煎,偷看方孟韦,脸色煞白,连嘴唇都是白的,不知道是雨淋得还是气得。   听了半天,方孟韦忽然道:“你能进出北平广播电台?”   荣石一怔:“嗯啊。”   “我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荣石嘴里发苦。他苦笑一下:“可以。”   等两个人回到方家,已经都透了。蔡妈王妈大惊小怪,连忙去烧热水。正好楼上楼下两个浴室,孟韦和荣先生都可以泡个热水澡。   荣石泡在热水里,只觉得冷,心里都冷。半道上谢培东木着脸敲门:“荣先生,我把浴袍放在门边了。这是新的,没穿过的。”   荣石闷闷地应了一声。   等荣石洗出来,方孟韦早收拾停当。荣石跟着方孟韦去了他的卧室,幸亏木兰不在家,他穿着浴袍逛荡也不算太失礼。蔡妈把荣石的衣服拿去烘干,一时半会还不行。荣石坐在方孟韦椅子上,打量这个简洁得几乎简陋的卧室。没有多余的东西,很有军人的风格。   方孟韦捧着一杯热咖啡上来,递给荣石,让他捂着手。他很认真地问他:“当年的皮衣,你要收回去吗?”   荣石盯着咖啡的雾气犹豫一下,还是指正:“那是貂……”   方孟韦把它拿出来,摊在床上。荣石咬着牙从牙缝里痛心疾首地吸了一口冷气:“……当然你现在叫它皮衣也行。”      第10章 一个心愿      方孟韦把貂收回去,放进衣柜。倒是挺珍视的样子。荣石双手捧着热咖啡,坐在方孟韦床上。方孟韦的衣服他绝对穿不下,所以也就不费心试了,老老实实穿着浴袍。等身上洗浴带来的热气散尽,四面八方都是凉意,跟泡在凉水里一样。荣石很不见外地翻出方孟韦的毯子裹着,啜茶似的啜一口咖啡。   方孟韦坐在桌边写日记。他侧面看上去单薄清瘦,姿势却标准正规。正规地坐着,正规地拿笔写字,一笔一划。荣石猜测他写什么,无非是记录今天的见闻——那是挺多可写的,荣石今天出一天洋相。对自己应该没多少好话,但都是书面语,文绉绉地形容自己“岂有此理”。   荣石看着方孟韦的侧颜愣神,房门外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小哥小哥,今天隆福寺逢九有庙会,我买了个沙雁儿,你看你看!”   荣石以为谢木兰要闯进来,吓得差点栽下床。他现在的形象可不好看,要命的是身上这件浴袍——看大小是孟韦的——其实有点短,他刚才是没敢说。方孟韦扫他一眼,镇定道:“我换衣服呢,别进来。”   可是他说晚了,蔡妈已经告诉谢木兰荣方二人淋了个落汤鸡回来,楼下熏笼上覆盖的衬衣看尺寸就知道来了个客人,身量比所有方家人都高。   “哦,那个荣先生来了啊?他还结巴吗?”谢木兰没心没肺清凉凉的声音又飘进来:“他在我小哥屋里?——咦王妈不必准备我的午饭了,我吃了。”   方步亭和谢培东出门了,说中午也不回来吃。所以王妈没有预备午饭,看方孟韦领着荣石回来,谢木兰又进门,手忙脚乱开始准备午饭。方孟韦叹气,站起来,开门出去,下楼,对王妈温和道:“王妈不用忙了,我待会要出去吃。木兰你小声点。”   谢木兰献宝地拿着一只风筝给方孟韦看:“小哥小哥,好不好看?”   北平人管风筝叫沙雁儿,形状却不止雁儿。谢木兰拿着的是一只大虫子,墨绿身子黑斑点,细细黑黑的须脚都有。方孟韦看得皮肤起粟:“……这是什么?”   谢木兰笑道:“我觉得挺好看呀。怎么你们都这个表情。”   “刚才下雨,淋着没有?”   “没有,我和同学在东安市场看电影呢。”   “嗯。”   “我爸呢?大爸呢?”   “出门了,说是有会。”   小少女身量不大,声音有穿透力。方孟韦声音低,荣石在楼上盘腿坐着,净听她唱独角戏了。每次谢木兰喊方步亭“大爸”荣石就觉得有趣。按理说方步亭是谢木兰大舅,大爸是个什么说法?以前北平的称呼似乎喜欢在末尾加个“爸爸”,“叔爸爸”甚至“姑爸爸”,难道她其实是管方步亭叫“大舅爸爸”?说起来谢培东是哪儿人啊?   荣石天马行空,方孟韦慢慢上楼来。见荣石的姿势更懒洋洋,窝在他的床上,直接躺下了。   方孟韦的床很舒服,硬板板整齐齐,和他人一样。荣石裹着毯子打瞌睡,方孟韦坐在他身边写日记。外面天放晴,出了太阳,屋子里亮堂起来。方孟韦写着写着抿了一下嘴,薄而柔软的唇透着一股无可奈何。   荣石快速打了个盹,睁开眼,翻了个身,撑着头看方孟韦的笔杆子晃来晃去。荣石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方孟韦专心致志干自己的事,不会注意他的窘迫。他也不必说话,不必结巴,看着方孟韦就行。   光阴都温柔起来。   荣石的肚子咕叽一响。   方孟韦看他一眼。荣石把脑袋扎在被窝里,一个劲懊丧。方孟韦轻声道:“咱们出去吃吧。”   荣石活力四射跳下床:“那咱再出去一趟。……你帮我把衣服拿上来。”   方家的司机把荣石的敞篷车收拾了一下。好在敞篷车是皮椅,不吃水,擦擦就干。软顶许久不用,一直压着,轴有点锈住,司机给上了点油,一面啧啧称赞:敞篷车刚在美国时兴,荣先生就开上了。这荣先生来头不小。   荣石的衣服虽然干了,但到底没洗,淋了雨烘干穿着不舒爽。不过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方孟韦换了一套白中山装,上了副驾驶。   其实荣石不希望方孟韦穿白。   方孟韦穿白真是挺好看的,整个人发亮似的,可是也愈发孤寂。东北的雪原是白的,白茫茫的天和地,连声音都吞掉了,只有无尽的寂寞。   “你来北平多久了?”   “……三月初来的。”   “都去哪儿逛了?”   “没去哪儿。到处是日本人。”   荣石握着方向盘没法再说话。方孟韦恨日本人,他的母亲妹妹被日本人炸死。今天带他去吃顿饭,以后……很有可能没机会了。   铁狮子胡同的伪政府里,还有他千辛万苦攀上的“本家”呢。   剿共委员会主任,荣臻。   “你知不知道,北平人怎么骂我的?”   方孟韦正用手臂松松地撑着下颌,闻言看荣石。荣石微笑:“不对,应该是‘我们’。说我们是——隆福寺的夹道。”   方孟韦蹙眉,他没听懂。   “隆福寺的夹道以前是卖京巴的。隆福寺的夹道,狗事(市)儿么!”荣石乐得捶方向盘,方孟韦完全没有笑意。   他其实难过。   荣石笑出眼泪,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眼睛:“今天先吃吃玩玩。明天后天我带你去看北平广播电台,开开眼。只是到时候你别生气,面上不要显出来。没比日本人更敏感的了,他们老娘怀他们的时候吃得都很咸。”   方孟韦低低应了:“嗯。”   荣石对于自己,一直没有什么特别渴求的事情。他可以扮个丑角,可以活得令别人看着像个笑话,甚至以后可能死无全尸,他有心理准备。现在他开始有私心,这种心理状态很危险,可是……忍不住。   忍不住啊。   今天不要再出岔子了。   就当是,完成他一个愿望吧。   荣石没带方孟韦吃馆子。他开着车往郊外去,七拐八拐来了个独门小院。方孟韦在车上就闻到一股烧木柴的焦香。荣石停车,小院里有人打招呼:“哟荣先生,有日子没见了。”   荣石跳下车:“我带来一位,你师父刨新鲜牛肉了没?”   那伙计一身干净利落的粗布短打:“您来巧了,今天新鲜的牛肉,我师父还念叨您,这么好的牛肉您不来可惜了的!”   方孟韦下车,跟着荣石往里走。这小院子着实不起眼,看上去挺大,在郊外大又不值得自豪。   院子里有个小少年在劈松木,看见荣石也很热情:“荣先生您来了,哦这位先生是您朋友?”   天子脚下的人,天生就有撑场面的气度。哪怕只是个劈柴的小伙计,打个招呼也周到。北平的人爱说话,也会说话,热情又热闹,不让人局促。方孟韦笑一笑:“我第一次来。”   有个中年人正在收拾一个高脚炉子。这炉子不像普通煤炉,高高瘦瘦挺有意思,上面还顶着个平的铁盘子。院子里摆着好几个,每一个周围都有两三张条凳。   方孟韦觉得新奇,完全不理解这是做什么。中年人,即是店老板把炉子升起来,爽朗地应付荣石:“荣先生,还是老规矩?用松柴?”   荣石笑:“用松柴。”   店老板看到一身素白安安静静的方孟韦,又乐:“小少爷,您穿这样来这里可不行啊。”   方孟韦睁着圆眼睛不解,荣石笑道:“没事,没事。”   店老板在炉子旁边加了一张小条案,条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样大小的圆形小碟,盐巴麻油酱油辣子,各种调料佐料红的白的绿的黑的热闹极了。那边松柴烧的炉子越来越旺,炉子顶上的大铁盘热胀冷缩地发出点声音。   “这炙子快热了吧?”荣石有点着急,他怕孟韦着急。   店老板姓卢,听口音倒不像北平的:“快了快了。小少爷看看,需要什么佐料自取吧。”他在炙子上麻利地刷了一层油:“荣先生自己来?”   荣石笑道:“自己来自己来。北平这烤肉,还不是我们关外那里传进来的。”   方孟韦看出点门道,荣石拿着铁筷子问他:“你有忌口的么?”   方孟韦摇摇头。   荣石脱了外套,挽着衬衣袖子拿着个碗,夹了点牛肉片,再用小勺儿迅速挑了几种佐料进碗,用铁筷子急速一拌,洒上葱丝。等炙子上的薄薄一层油被火温烤得有了润泽爽滑的意思,立即将葱丝铺上去,均匀铺完一层,然后码上拌了调料的肉片。   他动作熟练并且毫不犹疑,显然是常吃的。大火烧烤的牛肉香暴躁起来,混着松柴香铺天盖地。   方孟韦终于觉得是饿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荣石玩儿似的烤牛肉片,竟然有点跃跃欲试。等了半天,荣石没有让他下手的意思。   牛肉片烤得发白,这是火候到了。荣石把肉片捡到旁边的铛里,回头道:“孟韦饿了吧你先吃……”   方孟韦规规矩矩坐在条凳上,双手放在膝上,眨着眼看荣石。   荣石到底没忍住,大笑:“这条凳不是坐的。”   店老板给另一个炉子生了火,看见方孟韦坐下了,大惊小怪:“哟小少爷你怎么坐那儿了?小心脏。”   方孟韦疑惑,条凳不是坐的?他看周围,连忙站起来。   这条凳还真不是坐的。   这条凳是搁脚的。吃烤肉不要文的要武的,图的就是豪放。标准姿势是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踏着条凳,架着一条腿,一手拿筷子夹铛里的肉,一手端着茶碗喝老白干儿。   方孟韦站起来全身僵硬,想也知道屁股绝对坐黑了。他又窘迫又着急,脸上还绷着,坚决不输阵。   荣石塞他一副筷子:“好了好了管它呢,先吃再说。”   荣石拌佐料拌得好,烤肉的手艺也好。方孟韦很沉稳地一直吃着。他拒绝把脚蹬在条凳上,只是直直站着端着碗,嘴倒是没停过。周围热闹起来,痛快地喝酒吃肉足够很多人美得忘了自己亲爹姓什么。   方孟韦吃饱了,又很沉稳地拿着铁筷子自己烤肉。他观察荣石半天,大致流程都很会,实际操作也不差。只是中山装上黑了几片,脸上被烟熏得一道一道。   灰头土脸使得方孟韦有了点烟火气儿的分量,压着他,飞不起来了。荣石就看着他笑,小崽子拼命地老成持重,玩得却兴致勃勃。   方孟韦到底不傻,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白中山装出门荣石什么都没说,他故意的。方孟韦一抹脸,脸上更花了。荣石还是看着他笑,嘴越咧越大。   荣石有一点错了,方孟韦写日记也不全是文绉绉书面用语,也不仅仅用“极是可恶”或者“岂有此理”形容他。也有其他更活泼的形容,比如——   二百五。      第11章 一座庙      方孟韦很安静地咀嚼东西时,表情平和,但眼睛是亮的。   小崽子烤肉吃得很高兴。荣石就那么看方孟韦嚼嚼嚼,抿着嘴挑着嘴角,心里很满足。   方孟韦看他一眼,心想,笑得跟半拉方括号似的。   方孟韦彻底放弃一样,不再计较仪容问题。四周汉子酒酣耳热,架着腿跷着脚豪饮豪吃,方孟韦一个人罚站似的正立着。荣石刚开始吃,方孟韦拘谨地拿着铁筷子烤肉,牛肉肉丝的劲道,咀嚼起来的醇厚香味,还在他嘴里。这个年月,还有心思能力吃烤牛肉的,不知是些什么人。   方孟韦不着痕迹四处扫了扫,没有结论。   看穿衣打扮,似乎哪个阶层都有。   方孟韦修长的手指捏着铁筷子,看得荣石很饿。非常饿。他大口吃牛肉,可是不管用,饥饿感抓他心挠他的肝,他看着方孟韦的手指狠狠地吞咽。   等到方孟韦玩够了荣石吃饱了,已经下午。方孟韦带着一身一脸的灰上了荣石的车,悄悄地拿手抹了抹,越弄越花。荣石没喝酒,麻溜地倒车出去,问道:“咱回家?”   方孟韦绷着脸不说话。   荣石乐一声:“哦你不想回。那也行,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方孟韦一路瞧着荣石开车回城,也不明白他要去哪里。自到了北平他若非必要绝不出门,看到膏药旗他难受。因此对北平的认知大概还只是坐校车去程智吾家漫不经心地看向车窗外的那么几眼。   荣石一路把车开进了东岳庙。   东岳庙这个地方,其实是道观。前清时香火很旺盛,百余间房屋,还有义学,收容家境贫寒的学子。后来义和团打一回,八国联军砸一回,张勋辫子军抢一回,东岳庙跟着最后的皇朝衰败破落下去。   城外的圆明园,城内的东岳庙,方孟韦一天内看完了昔日帝国首都的风雨飘摇。方步亭祖籍无锡,在北平长大。但在美国时从来不跟儿子们谈论北平,他心里的北平是孟元老梦里的东京。方步亭当年出国身边只带了一本中文书,《东京梦华录》。总是不忍心翻,一翻就潸然。   方孟韦太小,不明白父亲怎么看书会流泪。方孟敖识字多,但也莫名其妙。他俩艰难地阅读竖排版的中国文字,发觉这本书没写什么慷慨的内容——只有吃食,穿戴,唱歌跳舞的风物。   他们还不懂,令一个人流泪,不用激昂的宣讲,只需一个故国的梦。梦里有关于昔年的富庶,繁华,和眷恋。   就可以了。   天边有了暮色。庞大的东岳庙沉默地趴着,仿佛连挣扎都没有。多数房屋前面乱七八糟,晾着黑黄的尿布,还有女人出来泼水,刷拉一下泼到石砖路上。前清倒了,东岳庙没有收入来源,屋子都赁出去,住户私自搭建扩张,又成了一片胡同巷子,迷宫一样。   荣石的车开不进去,他找了个地方停车,给了巡警铺子两块钱让他们给看着,然后领着方孟韦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迷宫。   方孟韦一直没有异议,就那么跟着荣石。东岳庙成了贫民窟,面黄肌瘦的人很好奇地看着荣石和方孟韦——尤其是方孟韦。   方孟韦的白中山装已经是让他有点难以忍受了,可是搁进这逼仄狭小肮脏的小过道里,他竟然还是素素净净的。北平城里没有甜水,想喝甜水得买,一桶一桶地买,浆洗倒是能去河里,一条小河又刷尿桶又洗衣服,跟臭水沟没两样。   卫生谈不上,干净也没有,东岳庙还是趴着,它两侧的羽翼下散发着馊臭的味道,庇护着贫穷的平民。   这里大大超出了方孟韦的认知。方孟韦眉头越蹙越深,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荣石在前面走,他想带他看一看真正的“故国神京”是什么样子,他父亲梦里眷恋的“物华天宝”又是什么样子。   就这个样子。   终于转进东岳庙的正殿,正殿竟然还像模像样,干干净净安安静静,有点当年第一大丛林的气派。   “日本人不让砸。”荣石仰头看东岳大帝像,微笑:“这些雕像上有包金,要不是日本人震着不让动,外面那些人能把所有东西都搬空,管你是不是东岳大帝。”   方孟韦第一次真正见中国本土宗教的样子。虽然是最破败的样子——梁柱檩枋,金龙彩画,月台香炉,这就是仅剩的尊严。   庙祝动了一下,吓了方孟韦一跳。干巴瘦的庙祝穿得破破烂烂,费力地啃一个窝头。他实在太老太羸弱,简直和破落的东岳庙融为一体。   庙祝小心翼翼:“先生……您求签吗?”   方孟韦心里一酸,不知道答什么好。荣石严格说来是个无神论者,他刚想摇头,方孟韦忽然道:“你求一个吧。”   荣石转头看他。暮色更酽了些,暗金的阳光溶在方孟韦瓷一样的脸上。荣石叹气:“那就求个签吧。”   方孟韦半懂不懂地看荣石郑重地跪下,行礼,掷茭子甩签子,甩出一根竹签来,站起来递给庙祝。庙祝颤巍巍双手接过,说了一句签文。   荣石脸色忽然发白,愣了似的。方孟韦没听懂,推他一下:“求签是不是得给钱?”   荣石惊醒一般。庙祝问他解不解,他沉着脸:“我不信这个。钱您拿着,我们走了。”   荣石一路拖着方孟韦出正殿。方孟韦还想看看两边的祠,荣石一气儿没停。方孟韦被他拖出院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薄暮深浅浓淡地染着,庑殿顶琉璃瓦的莹光,看上去像在流泪。   东岳庙正殿外面还有一些雕塑没拆,挤挤挨挨歪着。有一带的主题似乎是地狱,刀山火海刀劈斧砍,受刑的雕塑张着僵硬的嘴,泡在惨淡的黑暗中永恒地惨嚎。   方孟韦看得心惊胆战。   荣石放慢脚步,站在一处斑驳的壁画前,轻声道:“孟韦,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方孟韦站在他身后,一样看着,也轻声回答,仿佛怕惊动了谁:“不知道。”   壁画上画的是个高台,上宽下窄,上面挤满了人,都在哭。   荣石尽量不去看方孟韦,他攥着拳头,努力放平气息,流畅地讲话:“这里是望乡台。死去的人的灵魂,登上去,回头看一眼家乡亲人,哭一声,才能去阴曹地府。”   又走了两步,荣石笑:“这个叫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喝孟婆汤,这辈子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就忘得一干二净,安心投胎到下辈子。我觉得中国的神话还是有温柔的一面的,就比如这个孟婆汤,一口喝下去,不甘怨恨,一笔勾销。”   方孟韦看完了中国人对死后世界的描绘。有些时候,人们对死后世界并不单纯是恐惧,竟然有向往。这辈子过得不如意,下辈子说不定就如意了。这辈子有遗憾,下辈子说不定就圆了心愿。   “……荣石,你说有下辈子吗。”   荣石深深地看着壁画,似笑非笑,似悲非悲:“你别不信,我真是无神论者。”   所以,我不知道啊。   荣石开车把方孟韦送回家,方孟韦远远看着夜色中灯火辉煌的家,恍如隔世。他下了车,走了两步,转身对荣石很郑重道:“再见。还有……晚安。”   荣石趴在方向盘上,看着他笑。   方孟韦恍惚地走进家门,方家刚吃完晚饭,蔡妈王妈正在收拾碗筷。方步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谢培东坐在另一面沙发上看书。谢木兰跳到他面前,笑道:“小哥你这一身,在哪儿蹭的?嗳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她很震惊:“小哥你居然吃烤肉!你在哪儿能吃到烤肉啊?”   方孟韦笑了一下,准备去洗澡换衣服。谢木兰看他身后:“电唱机先生呢?”   “什么电唱机先生。”   “就是荣先生啊。他一开始对着小哥说话结巴,后来不怎么结巴了,但是就跟电唱机跳针似的,一卡一卡!”   方孟韦努力对着谢木兰笑一笑:“别闹。”   荣石看着方孟韦进门,才发动车子。他一直在想那个签,他不信,他就是想那个签——   合而分。分而合。天时人事。两斟酌。      第12章 一个梦      荣石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吉林的老林子里,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甚至起了大烟儿炮,四周昏天黑地,一片迷茫。   荣石看不清前面的路,回头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他站在狂风呼啸里,心里很宁静。因为早有准备,倒不害怕。等死就可以了。   他站在雪地里愣神,老林子在狂风里呻吟,枝杈都在哀叫。   冷啊。   东北的冷,是天地扼杀万物生灵的绝对威严。   有动静。   荣石在戾风的咆哮中听见了细小的声音,他转头到处找,天上浑浊一团的乌云突然被风吹开了,一瞬间仿佛天睁开了眼睛,皎皎的明月冷冷地注视着——   一只小鹿。   荣石愣了。   他看见精灵一样的小鹿,披着月色轻盈跳跃,踏雪而来。   荣石少年时,遇到过一只小鹿。   他忘了该怎么反应,小鹿似乎很开心,在风雪里嬉戏奔跑。它离荣石越来越近,纯美的月光全都在它圆圆黑黑的大眼睛里。   它玩了一阵,才看到荣石,撒欢儿地冲他跑来,绕着他跳,呦呦地叫。荣石伸手去摸它,手却突然僵在了半空。   他看见自己一手的血。   他慌忙伸出另一只手,他看见自己双手上的血甚至还是热的,滴答着,滴在皑皑的雪地上。   他惊恐地往后一退,小鹿很不解,歪着头看他。荣石蹲下来疯狂地用雪搓手,越搓手上的血越多。冒着热气的,腥咸的,肮脏的……血。   小鹿凑过来,想跟他亲昵。荣石吓得躲。   你别过来,脏,太脏了。   荣石搓不干净手上的血。   远处爆出枪声,对了,这是枪声,杀人的声音,荣石打枪最准,一枪一个,不会浪费子弹。荣石趴在雪地里,全身被刺骨的寒凉千刀万剐。   枪声,越来越密集的枪声。   荣石冲小鹿怒吼:你还不快跑!   荣石被自己喊醒了。   还在夜里,没有雪,也没有血。不在东北,没有绞杀一切的狂风。   荣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夜里没有月光,无边无际的黑色塞住房间,塞住荣石的眼和心。   他咳嗽起来。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索杰欲言又止,几次都在措辞。荣石很疲惫,看他墨迹半天不耐烦:“有屁你就放,放屁还得酝酿?”   索杰长长一叹:“东家,日本人催了。东光剂。”   为了谨慎起见,荣石要求索杰在没人的时候也不能叫鬼子,一律喊日本人。因为人的惯性是很可怕的,如果秃噜嘴了对着真鬼子叫“鬼子”那就不太妙了。索杰说“日本人”三个字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咬死谁。   “……东光剂。”   “是的。满洲禁烟总局的川田拍了三通电报了,问你在北平事情进展如何。我实在拦不住……”   荣石笑了:“你?张小六子的军队都拦不住日本人,你拦得住?个败家玩意儿,真他妈谢谢他啊!”   “东家,怎么办啊?”   荣石扔了手里的吐司:“下次别给我弄这个!不就是个列巴片儿,我在吉林的时候就不爱吃,跑北平来吃这个?”   索杰低头不语。   荣石的下眼睑在跳。这是他盛怒至极的表现,连索杰都害怕。   “川田说什么了,都给我说一遍,一个字不许落!”   “说……说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犹豫的,你的皇帝皇后都抽鸦片打吗啡……”   “皇帝他大爷!”荣石掀了桌子,碗碟稀里哗啦摔得粉碎,桌子砸在地上惊天动地。侍立在门口的几个女佣吓得哆嗦,有个开始抽泣。索杰挥手让她们赶紧走,荣石一般不迁怒别人也不欺负女人,但吓人到底不好。   荣石颓然地坐下。   日本人在伪满倾销各式毒品,毒品再从伪满蔓延到中国各地。日本需要庞大的军费支持太平洋战场和东亚战场,贩毒是最快捷的手段。荣石有一次灌醉了川田,套了句实话,让荣石恨不得将川田碎尸万段——   “索杰,你知不知道宏济善堂最近五年贩毒赚了多少钱。”   “……东家,你……”   荣石坐在椅子里,像一座倒塌崩溃的山,全无生气:“一千万两白银。”   索杰吓得不敢说话。   日本人一面贩卖鸦片吗啡给中国人,一面开“禁烟局”给大烟鬼们“戒断”,用的就是东光剂。   东光剂不过是另一种可以上瘾的毒品罢了。   “天津,徐州,上海,汉口,广州。”荣石捂住脸:“日本人走私鸦片的据点,都不是秘密了。有人管吗?汤恩伯的军队吸毒吸得枪都拿不起来,驻扎河南的‘军人’们给他一口吸的他能给日本人磕头。这帮婊 子养的,想跟重庆勾搭上。”   索杰震惊道:“就是那个啥方教授?”   荣石没动。   “真看不出来方教授竟然是这种人!”   “不确定。”荣石搓了搓脸,颓丧道:“我试了他好几回,试不出来他知道不知道。要么他真不清楚这事,要么他太会装傻充愣。”   索杰忧心忡忡:“可是东家,你为了东光剂的事儿顶了日本人很多次,这次再顶回去日本人可能要换会长了。毕竟他们要一个听话的。万一真换上个二鬼子,咱们的工作怎么展开?”   荣石没吭声。   过了许久,荣石疲惫道:“我再去方家一趟。总能想到解决办法。”   方孟韦一早听到了鸟鸣。   他听不出来是什么鸟,就觉得挺好听,婉转悠扬,嘀哩嘀哩,几只小东西落在他的窗前,比赛似的谁也不服谁。方孟韦坐在晨光里读书写字,小鸟们飞走又来,绒团团圆滚滚,小眼睛谐谑俏皮地抖机灵。   他心情好起来。   正看着书,院子外面有引擎声。门房大声地打招呼,热情得仿佛做贼心虚通知方孟韦似的:“哟!荣先生!您!又来啦!”   方孟韦忍不住,笑了一下。   荣石拜会方教授,和方教授在客厅喝茶,然后俩人又进了方步亭书房。不一会儿把谢培东叫了进去,简直是临时开会。谢木兰在屋里磨磨蹭蹭穿衣打扮,她换了一件新裙子,白底草绿花儿,是春天万物复苏的清新颜色。   她得去上学,这所中学有个好处,可以不用穿校服。方孟韦看着谢木兰跑出院子,和几个等她的少女汇合,打打闹闹离开,心想难道不冷?也许女人和男人对温度的感知是不一样的。春夏时期街上的男女着装分在两个季节里。男的慢吞吞留在初春,女的欢快活泼地进了仲夏。   荣石和方步亭谢培东一直聊到中午。方步亭留荣石吃午饭,荣石笑道:“我找到一家东北菜的馆子,方教授谢助理吃过东北菜没有?我请大家吃东北菜。”   谢培东面无表情地看着荣石。荣石场面上的人,竟然有点怕他。他的眼光有点像刀子,看谁都像在看猴戏。荣石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面无表情”表现成为一种表情的,谢培东吊着两只大眼袋,站在方步亭后面,非常安静地看着荣石的时候,荣石心里发凉。   “叫孟韦去吧。我们老的就不跟着掺和了。”谢培东冒了一句。   方步亭不甚在意小节,也不见得愿意跟荣石吃饭:“孟韦性子闷,跟荣先生出去转转也好。”   荣石告辞出去,方步亭戴上眼镜看报纸。谢培东倒咖啡:“荣先生和孟韦走得近。”   “嗯。”   “荣石这个人……”   “你是对的,孟韦不能总闷在家里。这个荣石不简单,用他历练历练孟韦……也好。”   方孟韦被叫下楼,荣石穿着大衣握着手套看着他笑:“怎么不穿白的了?今天不吃烤肉。”   方孟韦拒绝回答。   荣石领着他往车上走,还是那辆敞篷车,刷洗过了,没有淋过雨的泥点子。方孟韦蹙眉:“去北平广播电台?”   荣石一顿:“……明天去。今天我带你去吃东北菜。好不好?”   方孟韦跟着他上了车。   一路上无话,荣石只是开车。方孟韦特别喜欢支着胳膊松松地撑着下巴,他歪着头看车外。荣石看着前方没话找话:“东北菜你吃不吃的,东北的酒你得喝一点。”   方孟韦轻声回答:“我不会喝酒。”   荣石咧嘴笑:“没事,反正我开车不能喝,咱俩不能尽兴,你尝一尝就行了。”   东北菜不讲究色,香和味是不吝的。原料都寻常,量足,大盘子大碗摆了一桌子。   在这时候还能丰盛地摆一桌子,方孟韦都惊讶了:“这馆子老板是什么人?他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可做?”   这馆子是荣石开的。   所有材料都是火车从承德运来的。   荣石开这个馆子主要是为了自己,在北平养几个东北菜师傅,免得来北平各种吃不习惯。荣石寻思着如何矜持地透露自己就是老板,方孟韦睁着圆眼睛看流水单:“玻璃叶饼是什么?”   荣石鼓足的勇气泄了:“……来个玻璃叶饼。”   坐在方孟韦对面,一顿饭荣石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方孟韦尝了一口正宗东北烧刀子,表面挺淡定,只是脸颊蹭地红了。云霞从面颊蔓延到修长的脖子,眼睛都亮晶晶的。方孟韦笑了一声,拿着杯子还想喝一口,荣石懵了:一口就醉?还有他笑得挺好看的……   “别别别别别喝了……”   方孟韦放下酒杯,定定地看着荣石,突然乐得前仰后合:“结结结结结巴!”   荣石捏着筷子不知所措。   方孟韦真醉了。荣石恨不得抽自己,没屁事让他喝什么酒!还有这世上竟然有一口醉的人!方孟韦耍赖,非要把一杯酒都喝了。荣石拦了半天,满头汗。方孟韦靠着荣石的胳膊,抽了抽鼻子:“困。”   荣石谢天谢地:“你你你你你你睡吧……”   方孟韦迷迷瞪瞪笑了一声。   回去的时候荣石把车软顶拉上,怕方孟韦被风吹了。方孟韦酒劲上来得快下去得也快,盹了一路到家竟然有几分清醒了。他不用荣石搀着,自己下车。门房大惊小怪跑出来,扶着方孟韦:“孟韦?怎么喝成这样?”   荣石看门房扶着孟韦往院子里走,自己也开了车门想下车,方孟韦突然站住,回头看荣石。荣石保持着一条腿拄地的姿势看方孟韦。方孟韦头歪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坏笑起来。荣石觉得莫名其妙,毫无防备地看见方孟韦轻轻地……眨动了一下右眼。   谢木兰今天放学早,她一到家,满院子都是她清脆的嗓音:“哟电唱机先生好,电唱机先生你咋啦?卡盘啦?”      第13章 一首歌      方孟韦睡了一下午,六点多才醒。醒来头痛欲裂,直犯恶心。谢培东进来审他,问他干什么去了。方孟韦有点委屈:“确实去吃东北菜了,我尝了一口东北烧刀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醉了。”   方孟韦从来不喝酒,谢培东知道。他木着脸,打量方孟韦:“你长大了,男人喝喝酒也没什么。关键是喝酒之后不能失态。”   方孟韦吓一跳:“我耍酒疯啦?”   比那还糟。谢培东想起来门房的报告,吃不准荣石是不是被方孟韦吓着了。   “抱歉,我以后一口也不喝。”方孟韦懊丧:“我以为一口没关系。”   谢培东叹气:“没事。”   “那……我父亲知道啦?”   “没有,我没跟他说。你进门之后就睡下了。”   方孟韦耙了耙头发。他睡了一下午,脸有些肿,一贯瘦得窄紧的脸颊看着竟有些许可爱。   “起来吧,活动活动,吃晚饭了。”   “嗯。”   晚饭前谢木兰趁方步亭难得没在客厅,打开了客厅的无线电。她调着旋钮,找电台,客厅里一片锣鼓喧天的嘈杂。方孟韦慢悠悠往楼下走,正听她调到一个什么频道,里面是儿童稚气的歌唱:“有微生虫瘟疫霍乱何等凶,   一个蝇子带着几万数不清,   你若不信显微镜里看分明。   留神蝇子是大仇敌,它是大仇敌……”   方孟韦站在楼梯半腰,愣愣地听无线电里嫩声嫩气的孩子用几乎凌厉诅咒的语气来回唱“它是大仇敌”,后面似乎还有一句“快设法,除去它”。谢木兰也有点傻,日占区怎么会有这种歌,怎么播出来的?   谢培东斥责:“木兰小声点!”   谢木兰连忙关了无线电,耸了耸肩:“小哥你醒了?”   方孟韦微窘:“嗯。”   客厅里开了电灯,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枝形水晶灯。方孟韦看着电灯出神,想起来荣石念叨过的,北平衡量小康之家的标准: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如果接上自来水和通上电,那就是富贵人家了,寻常不敢想。   谢培东喊了声:“吃饭了。”   谢木兰跑去盥洗室,拧开莲蓬头洗手,哗啦哗啦的声音,清爽欢快。   方孟韦着急去北平广播电台,荣石偏不如他意,一直带着他满北平城转悠。这也就是荣石的车,几步一个的日本人岗哨不查他,其他人哪可能一直在北平城里开车。   平民区里卖水的推车是一景。独轮推车,上面架一个大木桶,里面是玉泉山的甜水,小伙子推着,走街串巷卖水。通常都是山东人,山东人简直掌控了北平城的吃喝。荣石在巷子里开车迷路了,能操着山东话问路。方孟韦对方言完全没有研究,在重庆几年也几乎听不懂重庆话,只是觉得奇妙。卖水的山东小伙子对着讲山东话的荣石总要热情个几分,不给钱都可以。   乡音是中国人声音上的血脉,另一个严肃的传承信号。荣石很自然地利用东北话或者山东话获得便利,方孟韦却不大能理解。他坐在车上,看荣石自在地揣着手蹲在地上甩着方言和人聊得高兴,心想自己是无锡人,无锡……   荣石带着方孟韦吃山东大饺子。方孟韦觉得这些深巷子里的馆子是荣石变出来的,在这种物资紧张的年月,荣石知道在哪里吃什么。跟着他左拐右拐,就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些大饺子论斤卖,荣石点了几样馅,给方孟韦倒醋和酱油。方孟韦用筷子点自己盘子里的饺子,荣石轻轻握住他的手,眼睛向下:“别数。”   “为什么?”   “我爹他们老家的说法。大约是如果有人家包饺子,住家仙就会赠送一些。但是如果数了,住家仙觉得你对饺子有数,就不送了。”   “……哦。”   这个也要记得回去问。民俗……无锡有什么民俗吗?   然而荣石左拖右拖终究是拖不过的。   他领着方孟韦闲逛,方孟韦就默默跟着他。自己这辆车上就有无线电,方孟韦一拧开关就提醒他北平广播电台的事。日本人找了一些和尚道士在无线电里“讲经”,讲来讲去就是吹嘘“日中同种”“日中亲善”,日本人来华是“天数使然”,“现在是三期末劫,大算万年清账”。还有一些“史学家”在无线电里证明,日本人是当初秦朝东渡求仙药的徐福的后裔,日本人现在只不过是“回乡”,帮助中国人重整家园只是念及“宗亲之义”。   方孟韦听得都笑了。   荣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关于北平广播电台的一切。   “北平广播电台分好几个部,管事儿的都是日本人,并且归日本情报局直接统治。里面有监听室,监听各种电台。放送部,部长木村,念稿子的。文艺部专门召一些相声京韵大鼓评书表演。部长叫颍川信德,原来是中国人,娶了个日本女人,改祖换宗归化了。文教科,就是找你刚才听的‘史学家’来作报告的地方,俩日本人,一个白神一个千秋。千秋是个女的,大胖脸特别像那个能面具。所有新闻都是中国人写的,但是得由审查科盖章,审查科科长山崎,长得跟个太监似的,爱好也很太监,只贪钱,其他不管。”   方孟韦修长的手指在车座上轻轻轮着点。   “日本人最爱找高官去演讲‘日本必胜’或者‘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连王克敏都得讲。不过王克敏这个级别的不会亲自去,只是自己录好了送录音带过去。最常去演讲的是中日亲善协会的张绍昌,他专门有个日语讲座,面向年轻人。”   方孟韦就那么听着。   荣石讲着讲着,忽然闭了嘴。他停下车,抓着方向盘沉默。方孟韦一动不动看车外,手指还是轮着一点。   他们之间没有话说。   荣石重新发动车。   孟韦……就让你看看我是什么人吧。   无线电里又开始放那首儿歌,小孩子尖利的诅咒扎着耳膜:“留神蝇子是大仇敌,它是大仇敌!   快设法,去除它!   莫留后患再萌芽!”      第14章 一名间谍      礼拜天,李熏然抱着亮亮窝在沙发上用平板看纪录片。亮亮看得很认真,李熏然找了个舒服姿势削了俩苹果,一人一个抱着啃。凌远进家门的时候一大一小同时瞪着圆眼睛看他,整齐地鼓着腮帮子嚼苹果。   ……这感觉挺幸福啊。   凌远站在玄关换衣服换鞋子,平板里冷静沉着的男声没有什么私人感情地讲述一段烽火岁月。哪个地方,年月日,死了多少多少人,全是数字。亮亮看得很肃穆,严肃地啃着苹果。   李熏然搂着亮亮,歪着身子看凌远,小声道:“怎么样啊?”   凌远大礼拜天凌晨被一通电话叫走,大家都挺习惯了。凌远洗了手,坐在沙发上叹气:“没抢救过来。”   李熏然立即很紧张:“然后?”   “然后?哦家属没闹。”   平板里还在说死人的事。凌远道:“又看这个?”   李熏然压压嘴角:“亮亮爱看。”   凌远搓搓脸,眼睛有点发红,眼神发直。他是真有点累了。李熏然架着亮亮腋下把他挪到一边,爬下沙发:“累吧?要不去睡一会儿?”   凌远笑笑:“现在睡伤精神。中午在哪儿吃?”   李熏然道:“吃火锅怎么样?别在家里弄了,洗碗就够讨厌的了。”   凌远见亮亮看得挺认真:“亮亮?你觉得呢?”   平板里悠扬的男声咬字清晰地介绍伪满洲国日本宏济善堂每年在中国境内倾销鸦片吗啡,和禁烟局利用“戒毒”说法使用的另一种毒品东光剂。服用东光剂之后不久便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全身器官不可逆转衰竭。因为日本人了解中国烟鬼的口味,“满洲烟”行销全国。蒋介石曾经屡下决心要求禁烟禁毒,结果是不但根本无法禁止,连军队都开始走私毒品。军队上层靠毒品发财,军队下层成建制地倒戈投降,只要日本人肯施舍一点毒品。   中华危矣。   李熏然的背突然僵了一下。凌远端着大茶杯啜茶,看了他一眼:“熏然?”   中华危矣。   这四个字,在日记里出现过。   李熏然平时在办公室里坐着的时间实在太少,几乎没有时间认真研究,只能抽空偶尔翻一翻。漂亮的钢笔字赏心悦目,他看着心情愉快。那张照片,他一开始是不敢看的,越看越害怕。他和照片里的人对视,便觉得照片里的人站在那边的时空里,向他看来。   “熏然?”   “啊?”   “怎么了。”   李熏然耙耙头发:“哦,没事,挺好的。”   凌远叹气:“是不是日记的事儿?”   “啊……瞒不过你。”   凌远看了一眼亮亮,小家伙还在认真看纪录片。他伸手捏捏李熏然的脸:“最近你总是突然就愣神,思绪稀里糊涂就飞了。你以为我猜不到?”   李熏然咧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事。”   凌远无奈地看着李熏然,看着看着笑了:“不是不喜欢。只是那张照片从出现开始,你就有点恍惚。都过去的旧事了,何必那么上心。”   “你难道不好奇……他是谁吗?”   “你不是也一直没有真正地去查。”   “嘿嘿,我怕查出来他万一是个汉奸卖国贼怎么办,顶着这么帅的脸却不是好人,多可惜!”   凌远乐:“帅脸就不能是坏人?你看我怎么样,长得像好人坏人?”   李熏然认真端详半天:“嘶……老奸巨猾。”   凌远弹他脑门:“胡说!这一看就是抗日的仁人志士!”   李熏然不幸被弹中:“嗳唷!你真使劲!……我看你更像个卧底什么的。抗战剧里经常演的那种男二号,亦正亦邪两头吃得开,身处黑暗心向光明,这种老掉牙但绝对受欢迎的人设。”   “……哦,那你是什么人设?”   “废话,我当然是代表光明与希望的男一号!”   凌远屈起食指呵了一口气:“我弹你个男一号!”   李熏然抱着脑袋自卫,两个人闹成一团,打闹半天才想起来亮亮在家呢,李熏然把脑袋从凌远怀里拔出来,尴尬地看亮亮。亮亮的注意力被他们从平板上吸引过来,呆呆地看着,冒了一句:“打情骂俏。”   李熏然一路从脸红到脖子:“亮亮乱说什么。”   亮亮绷着嘴看凌远,非常严肃地点点头,继续看平板去了。李熏然莫名其妙:“他啥意思?”   凌远咳嗽一声:“大概是……鼓励我继续?”   李熏然忽然又兴奋:“你说咱俩要同在一部抗战剧里,会是什么关系?处得如何?”   凌远挠下巴:“那得看剧情角色。”   “就我刚说的人设。”   “你是八路军武工队长我是卧底凌汉三?”   “说认真的!”   “好吧好吧。你大概会一开始很讨厌我,可是后来就不讨厌了。”   “为什么啊?”   “因为你聪明啊,你当然永远能看出来,哥不是坏人。哥是有魅力的亦正亦邪的身处黑暗心向光明的人设老掉牙的男二号呀。”   荣石开车进了北平广播电台。要不是荣石,恐怕真的进不来。站岗的日军小队终于查了荣石证件,还要查方孟韦的。荣石低声说了几句日语。方孟韦虽然听不懂,可觉得荣石的日语碴子味也挺重的。   北平广播站是个二层小楼,不高,看上去挺憋屈,躺地上似的。方孟韦跟在荣石身后,默不作声地走了进去。刚进去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操着一口味道诡异但很流利的中文在骂人。这女人个子不高,其实也不胖,就是脸上脂肪多,把皮肤绷得很饱满,让五官略局促。其实一般丑,没有能面具那么夸张。   这个是千秋。方孟韦心想。   被她辱骂的是一个瘦高的清秀男人,戴着眼镜,看着地面拉着脸。千秋骂得大声,只顾自己解气,骂起来滔滔不绝,方孟韦走了两步就听了个前因后果。原来那首诡异的杀苍蝇的儿歌就是这个年轻男人写的。广播电台有个节目叫“儿童时间”,专门宣扬大日本帝国的美好,让小孩子们为将来建设大日本帝国而努力奋斗。负责这个节目播音的姓王,写稿子的姓孙,俩中国人。孙先生擅长写故事,专门写中国古代忠孝仁义的故事,王先生在节目里念出来。东拉西扯一番,就把时间占了大半,宣扬日本精神的时间就大大缩短。   千秋在北平呆的时间足够长,学老北平人拖长音骂街学得像,张嘴丫挺闭嘴操行,嗷嗷地骂孙先生“丫挺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什么,明告儿你,你们再敢压着不宣讲大日本帝国,就麻溜给我滚蛋!反正中国人最不缺舔鞋底的京巴儿,你俩滚了我还找不来认字儿能念稿子的?”   荣石爽朗一笑:“哟生这么大气。”   千秋一看是荣石,吓一跳。荣石很有气度地冲她走过来,令她手足无措。荣石有一种强大的气压,总是压得女人面红耳赤。   “荣先生。”千秋强笑:“您来了?”   荣石一手握着手套,一手拈着雪茄:“来看看,许久不来,这一来就看见你在生气。不过你生气也有意思,威风凛凛的。”   千秋有点赧:“荣先生……你在取笑我。”   荣石用牙咬着雪茄:“取笑?没有没有。我们千秋小姐是北平广播电台的铁玫瑰,玫瑰都带刺儿,越香越扎手呢。”   方孟韦震惊地看着荣石和千秋调情,孙先生瘦长的像一根筷子插在一边,松了口气一般。荣石插科打诨把孙先生赶跑了,千秋被白神叫走。荣石又痞又坏的笑容干在脸上,收不回去,只好伸手揉一揉。   他没有看方孟韦,方孟韦也不插嘴。荣石每个部门去逛一逛,他和谁都能聊得上。方孟韦见到了颍川信德,比日本人还标准的“第二日本人”。还有几个拎着包缩着脖子急匆匆小跑过走廊的“学者”,研究日本“进入”中国的合理性,在广播里讲。北平广播电台的日本人对荣石很客气,尤其是颍川信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讲日语,就是要避着方孟韦。   颍川信德的靠山是白鸟。方孟韦当然知道。白鸟不光是敌占区特务负责人,还实际控制着敌占区所有煤矿。中统里有白鸟的资料,但不太全。颍川信德也不全。方孟韦无法确定电台里是否有中统的人,但起码目前,他是。   关于北平广播电台,中统有很大的缺失。   现在,要靠方孟韦的脑子。   方孟韦跟在荣石后面一直不说话,是因为他正在计数自己的步伐。方孟韦经过训练,一步距离可以控制为六十五厘米或者七十厘米。   他要尽量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   荣石来到休息室,正看见剿共委员会主任荣臻坐在休息室里抽烟。荣石很热情:“荣主任!”   荣臻往上一掀眼皮看是荣石,不紧不慢:“哟荣先生。”   荣石不在意:“您这是等着去宣讲?”   荣臻哼了一声,权作回答。   荣臻虽然是剿共委员会主任,但日占区的共基本都是间谍,真要抓起来拷问也是情报局的事儿,他就是个吃闲饭的,因此沦为二等角色。电台的休息室也是有讲究的。特等角色不用过来,送录音带即可。一等角色过来宣讲,前呼后拥热闹非凡,跟名角儿似的。二等角色就惨,自己一个人来自己一个人走,虽然走之前电台送个日产瓷瓶子做谢礼。   这破瓶子荣臻家里一堆了都。   荣石和荣臻打哈哈,方孟韦站在门口没进去。他看着走廊,观察巡逻岗哨。忽然走廊那头来了个年轻人,双手抱着一摞稿子,很紧张似的,眼睛四处瞟。方孟韦静静地观察他,他越来越紧张,日军巡逻岗哨路过他,他能哆嗦一下。   不对。   方孟韦蹙眉,这个人……   年轻人缩着肩,手上的稿子有规律地颤抖起来——   他在害怕。      第15章 一场电影      走廊不长。方孟韦看着那个年轻人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手上一摞纸颤动着,眼神发木。看得出来他努力镇静地走路,但姿势还是不自然。   方孟韦平静地看着那人。   这个年轻人……   普通人?   中统?   地下党?   年轻人的脚步声单调地在走廊里敲击。他一步一步……   “站住。”   年轻人全身一抖,方孟韦攥住拳头。年轻人身后出现一个军官,帽檐下一对蛇一样的眼睛:“你哪个科室的?”   年轻人睁大眼睛,绝望地看着方孟韦。方孟韦面无表情,若无其事。   “我,我是放送部的……”   “放送部的跑文书科来干什么?”   “木村部长突然想起来要查个老资料,让我过来跑跑腿。”   文书科。方孟韦默默地打量。L型的走廊,尽头拐角就是文书科,大约就是管重要资料的地方。   “什么资料?给我看看。”   年轻人讪笑:“都是日文,我们部长觉得我看不懂日文才让我来跑腿的,您看……不合适吧?”   那军官伸手去拿年轻人手里厚厚一撂纸,方孟韦微微眯眼,那一摞纸里还夹着几个文件袋。   年轻人身体本能出现抗拒,往侧边躲——完了。   方孟韦转到别的方向,生疏的间谍,结局只有一个。   军官的眼睛里几乎出现两栖类的竖瞳,恶狠狠地盯着年轻人:“拿来,给我看。”   年轻人额角滚下汗来,被吓得靠在墙上,六神无主,仿佛被蛇逼视的青蛙,只会战栗。   “干什么呢。”荣石懒洋洋的声音在方孟韦后面像一阵厚重的风拂出来:“荣主任准备稿子呢,你俩玩意儿闹什么?”   军官转头看见荣石,微微愣了一下。   荣石越过方孟韦,悠然走了两步:“在里面就听见你们的动静……是你?”   就在一瞬间气氛颠倒,方孟韦惊奇地发现轮到军官不知所措,然而荣石的表情却近乎和蔼,笑意在脸上没有退,风趣又风度。   军官吞咽一下,突然想起来,立正敬礼,对荣石道:“教官!”   荣石慢条斯理剪一支雪茄,动作优雅地给自己点上:“报现役番号。”   “是!许君立,北平警备司行动队队长,请教官训话!”   荣石咬着雪茄,整了整许君立的军装领子:“放下吧,我早不是你教官了。如今你也为大日本帝国效劳了?那挺好。这身军装挺衬人啊看你这小样人五人六的。”   许君立立正,平视前方,眼神闪烁。当年荣教官最难对付的就是根本听不出来他说的到底是正话反话,最聪明的做法是别去接他的话。   ……教官?   方孟韦看荣石一眼。   荣石劈手夺了缩在墙角年轻人手上的一摞文件,大致翻了翻,哂笑:“都是日文的,你特么看得懂么?嚷嚷这么半天,‘北平妇女束胸与缠足’‘北平寄生虫防疫’,这哪个是机密?”   许君立眼珠晃动。   荣臻终于忍受不了,喝了一句:“吵什么呢?”   荣石把一摞文件往许君立手上一塞:“你给放送部的木村部长送去吧。”   许君立无法,一磕后脚跟:“是!”   年轻人愣了。他看着那摞纸,又看许君立,最后看荣石,又绝望又恐慌又疑惑,荣石嘲他:“关键时刻不能怂,知道不?”   方孟韦跟在荣石身后,看他在北平广播电台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和鬼子二鬼子称兄道弟。   他什么都没说。   逛了一圈儿,荣石和方孟韦离开。上了荣石的敞篷车,开出广播电台,方孟韦问道:“教官?”   荣石笑:“不像吗。”   “北伐?”   “是啊,北伐。当年我是射击教官……这帮孙子哪个都比我大,结果哪个都怕我。那时候……”荣石愣了愣,笑意下去:“说这个干什么,当年勇。”   方孟韦很平静:“很厉害。”   荣石开着车:“什么厉害,命好没死在战场上而已。”   “不是,我是说,你袖子里的很厉害。”   荣石语塞。   “你大衣袖子里……是什么?”方孟韦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荣石的前臂:“你这呢子大衣袖子这么窄,难为你动作那么快……而且是左手。”   荣石右臂袖子下面,有纸张的声音。   他震惊地僵着脸,这种吓傻的表情让方孟韦略微愉快,总算不是荣石老神在在尽在掌握了。可他没有愉快多久,荣石爆发出一阵大笑:“不能小看你啊。”   “那个姓许的不敢看你,年轻人吓傻了。”方孟韦陈述事实。   荣石专心开车,方孟韦看街景。两人没有深入交流,方孟韦怕问出个他解决不了的结果。   荣石一直往前开,方孟韦终于熬不住,问:“你打算开到哪儿去?”   “刚才有个日本人告诉我,东交民巷的美国使馆放电影,说是美国卡通片,适合小孩子看的。”   方孟韦抿着唇,圆眼睛看荣石,露出一丝丝愤怒。荣石余光撇见,呵呵乐起来。   东交民巷在北平,也不在北平。外交上的说法,这一块土地不归中国管。北平沦陷,使馆依然在,日本人也不能拿美国人怎么样,“外交”还得继续。使馆经常放电影,以慰侨民思乡之苦。荣石竟然能搞到美国使馆的电影票。   方孟韦没说话。   “你想美国吧。”   方孟韦生硬:“不想。”   荣石一啧:“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好歹是你长大的地儿,想也是正常的,亲也是正常的,你这不属于数典忘祖。”   方孟韦漂亮的圆眼睛瞪得更大,怒视荣石,清冽冽的目光冷得仿佛冰锥子:“我不想讨论这个。”   “这个人吧,不亲自己长大的地方,就太可怕了。英语是你的乡音,我带你去看看。说起来我一句英语听不懂啊,愁人。”   方孟韦用手支着下巴,看车外街景,拒绝再和荣石搭一句话。   美国使馆专门腾了一间会议室做为观影室,黑咕隆咚的。荣石一进去,里面坐的全是“洋人”,拖家带口的,还有婴儿哭。方孟韦在票上找不到座位号,低声打听,才知道是随便坐的。两个人弯着腰,摸黑找了旁边没有孩子的座位坐下。哪国小孩子都是恶魔,失控的炸弹一样满地跑,到处捣乱,然后被家长揪住,呵斥保持安静。   等到电影在银幕上正式放,倒安静了。荣石第一次看卡通片,心里惊叹,这可比拉洋片高级多了,还是美国佬会搞。卡通片开头就是一只……欢蹦乱跳的小鹿,眼睛又大又圆,看人的时候略腼腆,还带着笑意。   荣石轻轻笑了。   雄壮的公鹿领着小小鹿在森林里,荣石猜它们是父子。后来小鹿渐渐长大,长高,头上长出角,成为一头出色的年轻英俊的公鹿,灵巧地在山涧溪水跳跃,奔跑,聪明地与猎人斗争。   眼神始终清澈温柔,有皎皎的光。   荣石坐在电影院里鸭子听打雷似的听英语,看着画面连猜带蒙。方孟韦看得很认真,卡通片放完了还坐着沉默。   荣石笑:“走吧?你还想看一场?”   方孟韦站起来,对荣石笑笑:“谢谢你。”   荣石受宠若惊:“哎哟不容易,再笑一个?”   方孟韦叹气:“我是真的谢谢你。”   荣石摸摸嘴角:“开心了?”   方孟韦点点头。   “借我个东西使使。”   “嗯?”   荣石右手在方孟韦耳边打了个指响,方孟韦莫名其妙看他,却发现他左手上拿着一块手绢。   “借手绢用用。”   荣石把方孟韦的手绢摁在嘴上,吻那块手绢似的:“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方孟韦没见过这种无赖,气笑了。他的手绢是蔡妈裁的旧方格布,比一般手绢大一点,洗得很干净,也没有像时下兴的喷什么香水。他不至于吝啬一块手绢,双手插兜走出观影室。荣石笑眯眯把手绢塞进怀里,跟着出去了。   “不过这卡通片讲的到底是什么?鹿和猎人?”   “这是美国迪士尼根据奥地利小说家菲利斯·沙顿的小说《Bambi, A Life in the Woods》改编的,大概就是一只小鹿的成长史吧。”   “哦哦,小鹿好。我觉得还是前期没角的时候更可爱。当然后期长了角强悍起来也很迷人。总之小鹿很好。”   “……”   方孟韦晚上到家,没有吃晚饭,关上书房的门绘制了比较细致的北平广播电台平面图。他绘制完毕,放下笔,楼下方步亭的书房里隐约有电唱机的声音,宛转悠扬的调子,似乎是锡剧。   方孟韦心里一动,把平面图收起来,轻轻地走出房门,下楼,站在方步亭书房门口,鼓足勇气敲门。   等了一会儿,方步亭的声音才传来:“进来。”   方孟韦打开书房门,方步亭书房没开灯,他坐在黑暗里。方孟韦一开门,走廊的灯光宣泄进来,方步亭看见背着光,自明亮走来的儿子。   “什么事?”   方孟韦轻轻叫了一声:“爹。”   方步亭有点惊讶。方孟韦只会一板一眼叫他“父亲”,“爹”这种称呼对于他而言大概近似于撒娇。方孟韦身上笼着柔和的光,他不安地攥着门把手,站得很直,小心翼翼又有点期待:“爹,你教我说无锡话,好不好?”      第16章 一座城      荣石消失了好几天。他不出现,方家大宅还是沉静如水地过日子。方孟韦按点儿去程智吾家里和高官公子们聊天。有一个无意中说起,王克敏喜欢去煤渣胡同的平汉铁路俱乐部,有时候一些日本高官也去,特别是山本荣治。   “我爸有时候也去,其实说实在的没啥意思,主要是日本人去得多。日本人一般看不上中国人多的地方,他们自己抱团的俱乐部又不准中国人进。”   “就是巴结日本人呗。”   几个年轻男生突然陷入沉默。气氛很凝重,他们的父亲在日本人的脚下苟活,他们仰仗父亲在这破烂的国家里活得还不错,可是他们的血液里似乎还剩一点多余的自尊和自傲,不知道要放在哪里。   “王克敏……经常去吗?”方孟韦轻轻用英文问。   其他人一愣:“哦,是的,经常去,他喜欢那里。”   方孟韦点点头。   方孟韦坐车回来。北平的天气又暖和了一点,路边的树开了一丛丛的小花儿,俏皮地招摇。路过王府井,方孟韦多瞄了一眼。北平不比上海,可也算摩登,王府井就是北平摩登的心脏,看着像是把美国的城市挖了一块填来中国,大招牌上没有汉字,路上来来回回也是洋人多。   人多车多,司机减速,整条路又瘀住了。   “有点堵。”程家司机笑笑:“小少爷等一等。”   方孟韦抿着嘴微微笑一下,往窗外看。热闹非凡的王府井,沸腾的王府井,甚嚣尘上的王府井。兜售小东西的小贩逮着一个女客就喊“密斯”,这是最摩登的叫法。听程小公子说起过,称呼在中国是最严肃的事情,女士们的称呼打了好几年笔墨官司了。叫“小姐”要翻脸,窑子里的才是小姐,叫“姑娘”太土气,叫“女士”又太老气。有教授出来辟谣,“小姐”是可以叫的,没那么深的联想。另一个读书的不服,说只翻《红楼梦》,大家族的女儿没有一个叫“小姐”的,全是“姑娘”。   报纸的版面上一帮男人为了女人的称呼引经据典,吵来骂去,可是就是没有女人的声音,毕竟女人认字的又不多。   沦陷的地方,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到底最安全。   可能到了饭点,王府井更吵。司机都有点不耐烦,方孟韦却一点没有不快,规规矩矩坐在司机身后,歪着头看车外。他想起来荣石带着他逛的幽深的巷子,仙境奇缘一般的小饭馆,烤牛肉,大饺子。北平的巷子是迷宫,他跟在荣石身后走,一步一步。   方孟韦穿了一身浅米白的学生装,坐在轿车后座,仿佛一块藏在大盒子里温润的羊脂玉,安然清静地呆在滚滚红尘里。   方家大宅的花园更热闹不少。谢培东觉得花草太多,俗气啰嗦,想铲掉一部分。然而方家大宅的花木招来了许多小鸟,叽叽喳喳古灵精怪,大早吵到晚上,所以方步亭笑:留着吧,铲掉一些,这些小家伙去哪儿?   谢培东知道方步亭多少有点文人气,也就不跟他争。乱世之下都是丧家犬,方家的树如果能庇佑这群小小生灵,也算……一种安慰。   方孟韦和程家司机道别,走进大门。方家司机临时客串园丁,修剪枝条。是太茂密了,荣石一转头,看见方孟韦在阳光下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引来一阵带着香气的清风。   荣石在和方步亭闲聊。   “一九二一年的时候,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到桂林访问中山先生。中山先生说,‘中国有一个正统的道德,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而绝。我的思想,就是集成这一正统的道德思想来发扬光大的’。如今国父已逝,中国的‘正统’也愈加被弃如敝履……”   荣石怅然:“我刚到北平来的时候,那会儿各个大学都还没跑,我拜访过一个教授,老教授主张废止汉字,全盘拉丁化。拉丁化又怎样呢?用拉丁文的帝国都死透了。”   “荣先生知道‘革命’二字?”   “……全国到处都在说,哪里能不知道。”   “荣先生知道‘革命’出自哪里?”   “格杀旧习,为民请命?”   “荣先生,《周易》有革卦。革卦《篆辞》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又有序卦曰,‘革物者莫若鼎。革,去故也。鼎,取新也。”   “命呢?命字怎么讲?”   “乾卦《篆辞》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方先生,我小时候被家父用棍敲着读书,可是读来读去《史记》一直就只看到太史公自序,有句话我印象很深‘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革物去故,是不是就是去黄帝的‘法度’?这个‘法度’包括什么呢?包括我们现在所有的字,话,习惯,理所当然认为的道理呢?去哪个故,取哪个新呢?”   方步亭长长一叹:“若是大家都知道‘乾道’的变化,何苦杀来杀去,打来打去。去哪个故,取哪个新,如今并不听笔杆子的,只听枪杆子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厮杀……”   方孟韦出声:“父亲。”   方步亭用指尖揩了揩眼角,他的国,和他的家。   荣石笑着看方孟韦:“你今天回来得早啊?”   方孟韦几天没见荣石,这一看见他,竟然心里安定了一点。他也纳罕,并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听见荣石大笑,心里就能舒服点。   荣石和方步亭聊得愉快,荣石告辞,方孟韦代替方步亭去送他。天色渐暗,阳光一缕一缕地敛起。方孟韦送荣石往外走:“你没开车?”   荣石左顾右盼,挠后脑勺:“没。我让司机等在路口了。”   他们穿过庭院,荣石听见方孟韦轻轻的呼吸声,心里就像被羽毛拂过。美国佬的卡通片里,精灵一样的大眼睛小鹿跳来跳去,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   他多想抱抱。   谢木兰赶在天完全黑之前匆匆忙忙跑回家,她还是怕爸爸骂的。迎脸撞见两人,很愉快地打招呼:“小哥,荣先生。”   方孟韦点点头,问荣石:“你的司机等在哪个路口了?”   荣石对谢木兰笑笑:“北面的。”   谢木兰特别惊奇:“电唱机先生,你……对着小哥不结巴了啊?”   荣石和方孟韦统统一愣,荣石恍然惊醒似的,看看谢木兰,又看看方孟韦:“对对对对对啊?”   “……”   谢木兰哭笑不得,非常内疚:“不好意思……荣先生,我不是故意提醒你的。”   方孟韦抿着嘴和荣石往北面路口走。荣石有点生自己的气。夜色完全沉下来,夜风撩过来,方孟韦的圆眼睛润润的,眼神在路灯下盈盈地动。   荣石咳嗽一声,看天:“在家里我没问你,你今天心情很差。”   方孟韦很安静。   荣石继续看天:“当然不说也可以。”   “……你知不知道驼峰崩溃症?”   “呃?”   “驼峰,飞行环境恶劣,很多飞行员崩溃了。精神极度紧张,厌食,睡眠困难,极端疲劳,无法管控自己的情绪。”   “……你在担心你大哥。”   “我的事,你还有没有不知道的?”   “对不起。”   “我每天都在想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他摔死了,我要怎么跟我父亲说。每天都在想。”   “你大哥很幸运。”   “为什么?”   “因为……”   荣石的表情在一瞬间非常狰狞:“小心!”他一把抱住方孟韦倒在地上,方孟韦蒙了,只听到两声枪响,稀里糊涂在荣石怀里滚了两圈,从胡同的一面墙滚到另一面墙。   刺杀!   方孟韦心里一凉,荣石把他压在身下,喘气粗重:“孟韦你怎么样?”   枪声惊动了人,刺客一般不会留太久,方孟韦伏在地上,瞪着眼观察,发现一个年轻人的影子一闪而过。   军统?中统?不会,重庆认为荣石有用。地下党?方孟韦否定这个猜想。他身上没枪,拦不住刺客,气的捶地。   “荣石你有没有……”方孟韦一顿,他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心里一紧,从荣石怀里爬出来,扶起荣石。荣石咳嗽两声,咧嘴一笑,牙齿上有血。   他捂着腰左侧,那里鲜血奔涌。   方孟韦立即站起来往北跑,他没有时间慌乱,他必须即刻马上把荣石的司机叫来。荣石看他跑出胡同,笑了两声。   这干脆利落的判断力。和平年代当个警察也许不错。荣石靠着墙,摸出一根剪好的雪茄,叼着,右手艰难地打火机。疼痛太剧烈,手抖。勉强点燃,荣石眯着眼吸了一口。雪茄的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如果刺客还在,一枪就能要他的命——大意了。   最近太张扬,开着车带着孟韦到处玩。他都快忘了自己身份了,那是能光天化日耀武扬威的吗?北平抗日锄奸的把他锄了一点不奇怪。   方孟敖很幸运,有个人天天担心他的安危。荣石大概没这个福气,荣老爷子去世之前问过荣石,他死了坟前荣石能哭一声,荣石死了谁哭一声?   不知道呀。   荣石的笑意在喉咙里混合着血腥低沉地翻滚。   荣石的司机开车过来,方孟韦和司机合力把荣石抬上车。血根本止不住,荣石自己的大衣几乎透了。方孟韦坐在车后座抱着荣石的肩,白色的上衣都是荣石的血,脸上也有。他催促司机开快一点,他恨不得飞到医院。   荣石伸手捂住方孟韦的眼睛,方孟韦哽咽一声,握住他的手腕。   “我……我舍不得死,舍不得死……”   荣石的敞篷车软顶开着,他仰脸看了一下天空。从刚才他就注意到,今天月色很好。他没想到自己能有舍不得死的一天,他舍不得一座城,因为城里有……月光。      第17章 一只小鹿      吉林的老林子。   荣石又回到这里,站在呼啸狂风中。东北的雪不叫雪,是刮刀一般的冰碴子,割着人的脸和神经。   荣石感觉不到冷。   ……做梦。   荣石很恍惚。   他伸出左手摸了摸腰侧,没有伤,没有血。   我这是要死了?   荣石昏昏沉沉地在老林子里走。吉林的老林子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葱翠山林,老林子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每棵能在残酷环境里活下来的树都是怪物。树木之间也存在着争夺与绞杀,两棵树挨太近互相吞噬长在一起,惨烈恐怖。   可荣石看着亲切。   荣石有长辈是进老林子里打猎再也没能回来的。大家也都不惊奇,天生天养,回归老林子,也挺好。   我也该回去了。   荣石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他很平静,也觉得舒适。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   走吧。   荣石有一种极度疲惫过后的轻松。他左腰发痒,发痛,他一摸,一手的血。荣石低头一看,自己来时的路,淋淋漓漓,白雪上一行红血,开了一路的花儿。   还真是……要死了。   荣石不去担心伤口,反正血也止不住。他继续往里走,除了风声,这里,很安静。让他愉悦。   荣石小时候还不会拿筷子就会放枪,所幸没打着人。一条右胳膊差点报废,重度挫伤,好几年做不了大动作。其他人夸荣石是虎父无犬子,荣老爷子冷笑:这小子命贱。   荣石的确命贱,他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他继承了荣老爷子的剽悍与不在乎,血液里流淌着荣家的落拓——荣老爷子年少时能穿过战乱与饥荒一路要饭闯关东,他其实也没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活下来就是赚,死了不过两眼一闭。   可是荣石舍不得死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   荣石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在北平被锄奸也是他给自己预设的下场之一,而且他要真被锄了身上的骂名永远就得背着了。不过他想得开,死都死了。怕什么?   他害怕了。   死也行,他能不能不作为汉奸去死?   荣石迷茫地前行。走,走回家乡。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散开,清凌凌的月光照耀下来……好像那人的目光。   荣石眯着眼看天,墨蓝的天,只有一轮圆月,温柔冰冷地照着。荣石其实挺会背诗的,诗是好东西,感慨万千的时候就会发现千百年前已经有人用那么漂亮的词句帮你宣泄出了所有的感情——   “心怵惕而震荡兮, 何所忧之多方? 卬明月而太息兮, 步列星而极明。”   不好。《九辩》佶屈聱牙,当年荣石为了背这个净挨打了。因此荣石每次想起它来,都不是很愉快。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也不好。曹叡这是化用他爹的诗,写得也没他爹好,再说……忒怨妇。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嘿嘿。江月何年初照人……荣石笑了一声,江月什么时候照照我?   他胡思乱想,手忽然被什么东西叼住了。他低头一看,一只小鹿。   非常非常小,精灵一样,眼睛圆圆大大,湿漉漉的。小鹿用小舌头舔他的手,忽然又叼住,向后扯他。   荣石歪着头不明所以。   他少年时放跑过一只小鹿。   现在小鹿又回到他的身边。   小鹿很着急,叼着荣石的手不让他往前走,使劲往后扯他,嗓子里嫩嫩地呦呦鸣叫。荣石不想让小鹿难过,只好妥协:好了好了,我不往前走。   小鹿在前面蹦蹦跳跳,时不时转头看荣石有没有跟上来。荣石看着小鹿在月光映雪的森林里撒欢儿,心里很高兴,跟着它,走出了老林子。   看见森林边缘的一刻,荣石眼前一黑。   荣石再一次睁开眼,雪白的大吊顶。   医院。   他动了动手指,左手被攥住了,温热细瘦的手指蜷在他的手心。荣石捏了捏,心里感慨,太瘦了。   方孟韦趴在他身边,闭着眼。荣石直挺挺躺着,来回捏他的手,凭感觉把玩方孟韦漂亮的手指,捏得他无法继续装睡,只好睁开眼。他想抽出手,荣石一下子攥紧。   “……你昨天做完手术,就总想挠伤口。”方孟韦生硬地解释。   “嗯,有心了。”荣石微笑。   荣石福大命大,那一枪没打在他身上,擦着他过去的。总体来说是皮肉伤,没伤到内脏也没伤到盆骨。医生都很赞叹,幸亏没伤到骨骼,要不然荣石下半辈子完了。但是到底被子弹咬下一大块肉,又失血过多,还是很凶险的,手术做了很长时间。   刚出来的时候荣石无知无觉。他一贯表情多,大说大笑,方孟韦难得见他安静的样子。荣石的脸发白,像白色的大理石雕的。头发搭在额头上,没有了一丝不苟的强势和精明,只是,静静地睡着。   有那么一瞬,方孟韦觉得他真的会死。   方孟韦真的害怕了。   “刚才许君立来过了。”方孟韦轻声道。   “他来干什么。”荣石看天花板,尽量不看方孟韦。   “他来看你……好像真挺难过的,还跟我讲当年你在北伐军里的事儿,三枪救了梁团长什么的。”   “贱不贱啊,当年我收拾的最多的就是他。”   “……”   荣石忽然想起来,突然松开手,很着急道:“你你你你你快走。”   方孟韦一愣,荣石气得锤床,把脑袋下的枕头抽出来照脸一按,闷声闷气:“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待会儿日本人得来,而且还得来不少。你快走。”   方孟韦默默地看着荣石脸上的枕头。   “快点快点,方教授一直在躲日本人,你别正对上,快走。”   方孟韦一晚上没回家,早上坐着荣石的车到家的时候,谢培东正要出门。方孟韦一身的血,谢培东的表情愣是一点没松:“孟韦,也不知道给家打个电话。”   方孟韦轻声轻气:“父亲呢?木兰呢?”   “方教授出门了。木兰上学了。”   方孟韦看着谢培东,看着看着眼圈发红,频繁地眨眼。谢培东长叹,到底是个孩子,还没经事:“去洗个澡换个衣服。有什么事,泡泡热水澡就都好了。”   方孟韦低着头跑上楼。   方步亭回来,宣布一件事:方家近期要返回重庆。   谢木兰第一个沮丧,她舍不得自己在北平的朋友。谢培东不吭声,方孟韦震惊地看着方教授,手里的咖啡匙当一声掉在托盘上。   “我的任务完成了。自然要回去。”方教授自来说一不二,他只是通知大家:“最近要返回重庆。都收拾收拾,做一下准备。”   民国三十二年,重庆政府发动团员及青年从军运动。中央团部会同有关部会成立学生志愿从军指导委员会,方孟韦在委员会里挂职。到今年,民国三十三年,中央又发起十万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党和团各认领配额五万人,预定编十个师。方孟韦作为三青团书记长,必须回去。他在北平的侦查活动也趋于完满,没有借口逗留。   其实荣石知道的。   方孟韦到医院和荣石提前道别。归期未定,近在眼前。荣石靠在床头看着方孟韦笑:“我终于想到最合适的诗了。如果我有命还能与你相逢,再告诉你。”   方孟韦坐在椅子上,双手还是放在膝盖上,垂着眼睛。荣石道:“坐床上来。”   日本人伪军该来看荣石的都看过了,现在荣石的病房里宽敞寂寥。方孟韦坐在床边,荣石努力坐起来,方孟韦只好斜着身子看他,让他不要乱动。   荣石伸手搂住方孟韦。   方孟韦吓一跳,瞬间失去重心,一下子扑进荣石怀里,牵扯了荣石的伤口。荣石嘶了一声,但没有松手。荣石把方孟韦用力地按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用气声蛊惑一般低声道:“我的小小鹿,你什么时候,长大呀?”   李熏然终于得空再研究研究那个本子。他慢慢地翻,翻到一页,上面还是傲然有骨的钢笔字工工整整地写着: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第18章 一场雨      一九四四年五月初,方家返回重庆。   上火车那天荣石没来送,方孟韦也没在等他,坐在火车里发呆。谢木兰使劲看窗外,看着北平泪水涟涟。她对这座古城很亲切,她感觉自己离开,整个北平在火车的后面送行。   谢培东看了方孟韦一眼。   方孟韦一直魂不守舍。   如同方家来北平,他们回重庆,需要穿过大片的日占区赤化区三不管地带。火车像孤独的侠客,在自己陌生的祖国里劈波斩浪。方家来回,都是有惊无险。   谢木兰恹恹的。北平是曾经的首都,可她要再想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她觉得小哥应该和自己是一个战线的,但方孟韦从头到尾都没顾得上跟她伤感。   他在心焦另一件事。   他不能确定北平有没有中统的人。如果有,那这双眼睛应该会一直盯着他。很可能确实有,中统在天津有站。   那荣石……   等到了重庆,已经好几天之后。谢木兰神情憔悴,劳累过度开始发烧。方步亭也累,放下行李和谢培东去开会作报告,这一次和伪满的“贸易”到底让他谈下来,就是不知道以后的历史会怎么记他,是不是“遗臭万年”?   方步亭为了那对父子,也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方家返回重庆第三天,中央党部秘书处通知方孟韦去一趟。方孟韦回来以后一直忙三青团的工作,十万知识青年参军运动很有号召力,尤其是北方各个顶尖大学跑到昆明之后,热血青年提起日本鬼子来各个咬牙切齿。团部认领配额五万,已经有差不多两万人报名。明年大概还要召开第二次全国团员代表大会,今年就必须开始准备。   方孟韦作为三青团书记长,以身作则,率先申请参军入伍,报告还没有批下来。   这时候秘书处找他……方孟韦已经把北平侦查报告递交了中统,当然这还不算完。方孟韦没有交代他在北平和谁过从甚密。   接到通知方孟韦坐在客厅沙发上沉思。他不是傻子,突然出现的这个知识青年参军运动,还要编十个师,根本不是为了对付日本人,恐怕是为了日后对付共产党。   重庆五月份的天气比北平热上许多,方孟韦穿着肃整的中山装,却只觉得冷。他用双手架着头,冥思苦索。   谢培东端着杯咖啡过来,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喝一口:“孟韦,想什么呢。”   方孟韦看见姑爹的大眼袋,心里就能踏实点:“没……”   “荣先生在和孔先生做生意。”   方孟韦震惊:“哪个孔先生?”   “重庆有几个热衷到处做生意的孔先生。”   方孟韦不知所措。   谢培东站起来,端着咖啡老神在在走开。   中央党部秘书处在上清花园,方孟韦坐在门口等了许久。值班的小秘书涂着大红唇膏烫着贴头皮的波浪纹发式,这一顿折腾下来不幸还是不好看。她冲方孟韦很有风情地笑笑,笑得方孟韦不自在。   等了许久,有人通知方孟韦党部的人要见他。方孟韦跟着来人穿过狭窄的长走廊,走进一间不大的屋子。两个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面,方孟韦就那么站着。   党部的人倒也客气,问了方孟韦几个问题,都是他在北平的。方孟韦据实回答,那两个人中比较老的一直低头在文件夹上写。   年轻的那个问了方孟韦关于党国发动知识青年从军运动的看法,方孟韦答得非常官方,总算是通过了。   年老的突然抬头,似笑非笑看方孟韦:“你认识荣石?”   方孟韦一愣:“认识。”   “那么说说你对他的印象。”   “为人比较豪放,不拘小节,很会做生意,和日本人过从甚密。”方孟韦答得很机械:“我回来之前,他刚被刺杀,怀疑是北平抗日锄奸团体干的。”   “刺杀成功么?”   “没成功,但也没抓到人。”   年老的点点头,还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方书记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方孟韦猛地攥起拳头。   他眼前出现秘书处值班小姐猩红的嘴唇和贴头皮的波浪头发,油腻腻的气息氤氲在空气里。还有秘书处小姐的眼睛,一霎一霎地眨着,盯着自己看,一直看……   “我怀疑,荣石通共。”方孟韦答得很平静。   年老的那个看着方孟韦,终于笑了出来。   方孟韦的从军报告批了下来,他负责带领一批新参军的“知识青年”尽快进入军队生活。新整编的营即刻前往昆明看守印中空运部在昆明的机场,方孟韦任营长。去昆明之前,方孟韦翻了中统对于所有“共党嫌疑”的人员名单,并没有找到荣石。   姑爹是对的。   和孔先生做生意的人,怎么可能是赤匪?不能。   满怀热情的高级知识青年们参军入伍,进入“新军”,豪情万丈地一路颠簸到了昆明机场,下车吐了一大半。   他们深夜被扔在空荡荡的飞机场,昆明的深夜冷得凄厉,天上又飘起绵绵细雨。人群中开始抱怨,他们以为自己可以上前线。抱怨了半天,不见有人来接他们,于是几个男生闹着要走,要回大学宿舍去。也有人劝的,但是他们不听。周围一点光亮都没有,有个男生弯腰在行李袋中艰难地摸出一支手电筒,手指往前一推,雪白的一大片光亮瞬间照出几个幽灵一般寂寂无声持枪的人影。   有人惊叫,乱七八糟的手电筒光束打出来,四周一扫——全是上刺刀的枪!   刚才这些持枪的军人,就像潜伏的狼一样,那么默默地看着他们……   有女生失声痛哭。   “关上手电筒。”   终于有人肯说话,发出“人”的动静了。有个男生大着胆子用手电筒照声源,锃明瓦亮的光束打在一个高个子军人身上。他因为手电筒强光不悦地微微眯眼。他穿着完全美式的军服,猎装翻领,领带,武装带,高腰皮靴。眼睛在帽檐下看不真切,面部和脖子的皮肤仿若某种漂亮的瓷。   “关上手电筒。”   高个子军人的嗓音低沉醇厚,像是在威胁。四周持枪的大兵们整齐跨立,端枪,瞄准,枪口黑洞洞地指着人群。   “我再说最后一遍,关上手电筒。不想被击毙的话。”   女生的痛哭声更大,手电筒都被手忙脚乱关闭。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看守昆明机场。然而你们第一天来,就差点暴露——幸亏这是个废旧机场。不求你们起多大作用,至少你们不能添麻烦。昆明所有机场,入夜后灯光管制。包括手电筒。希望你们记住。”   第二天,所有知识青年们都知道了昨天晚上整他们的是谁:他们的营长,方孟韦。   实际年龄可能比他们还小,中学毕业,好像高中都没上过。   方孟韦不苟言笑,有些新兵拿学历刺激他,他也没什么反应。他似乎总是很紧张,一直在等什么消息似的。新兵营在废弃机场临时训练如何巡逻,如何扫跑道,如何赶鸟,重点强调的是灯光管制。训练了一周,直接拉上昆明机场。   方孟韦始终是那种肃穆寂然的表情。女生们开始对他感兴趣,无论明示暗示,他统统看不见。他给人的感觉很神秘,眼睛始终藏在帽檐底下,看不清,摸不透。   这些知识青年兵们,很快又大开眼界。   在昆明的机场,美国兵停车不光是拔钥匙,还要拔分电器和连接线随身带着。否则根本阻止不了中国的平民们偷汽车和燃油。美国军队对付得了海盗和雇佣兵,竟然斗不了中国平民。因为昆明原先的驻守部队中级官员大概也是“偷奸耍滑的中国人”,被揪出来竟然和当地平民串通一气,假装接收美国军队的物资,开着车掉头就进了黑市。   驻昆明基地的奥格尔上尉还在空军刊物上演示了中国人是怎么偷燃油的——一件大衣,几个空瓶子,吸管,再加上自己的嘴。美军领导人大发雷霆,要求更换驻守部队,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人能对付中国人,所以紧急调了方孟韦的“学生军”来,可能觉得这帮学生还没来得及成为兵痞,还算干净。美国兵聚在一起嘲讽中国人,中国兵无所谓,反正听不懂。   只有方孟韦天天沉默着。   事情愈演愈烈。   机场有人在故意破坏飞机。   方孟韦天天晚上不睡觉,领着人用特制的微光手电夜间巡逻,挨架飞机查看。日本人雇佣中国人——没错是雇佣,去破坏美国援助的飞机。有些人往发动机排气管里塞袜子,这种飞机一摔一个准。   根据以往抓获的人的供词,中国人摧毁一架轰炸机,日本人给法币一百万元。摧毁一架战斗机,法币五百万元。杀掉一名飞行员,无论美国还是中国的,法币五百万元。把机场弄出事故,法币五百万元。   两只鸡蛋的价格是一百法币。   方孟韦彻底爆发的一次还是一个雨夜,他面无血色地站在昆明刺骨的夜雨中。他抓到一个中国的机场守卫……在用刺刀割战斗机的左副翼。   方孟韦很绝望地问他在干什么。   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国人低着头,不说话。   雨水顺着方孟韦苍白的脸往下淌,越淌越多:“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干飞行员会死?会摔得尸骨无存?”   那个守卫很平静:“这帮美国佬,每天要吃牛肉。为了哄他们高兴,政府把村里所有的耕牛都征走杀了。一个美国佬一天的花销,抵得上我们全村一天。他们竟然还要吃鸡蛋!我们活不下去,谁给钱帮谁干。”   方孟韦抬手就是一拳头:“王八蛋!你知不知道飞行员里有中国人!”   被打的守卫很漠然:“那又怎样?”   方孟韦发狂地揍那个守卫。若不是有人拉着,他能直接打死他。方孟韦在冷雨中淋得透湿,全身颤抖,漂亮的制服上滚得全是泥。   “方营长冷静,冷静,他得上军事法庭,他活不了了,你犯不着……”   方孟韦踉跄着走回自己的营房。昆明晚上没有热水,这在整个中国来说才是正常的。他脱了军装拧干,高腰的筒靴一倒全是水。他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喃喃地念,国如此,家如此。   方孟韦冷得哆嗦。他昏头昏脑地把那件斑驳的貂皮大衣从箱子里拖出来,铺在床上,整个人缩了进去。貂皮大衣像一个茧,温柔地保护着他。方孟韦蜷在里面,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是荣石的气息。   他无声地嚎啕大哭。      第19章 一个名字      荣石在北平躺着养伤。   日本人找他,他就躺着装死。他有点感激刺杀他的人士,正好有理由躲了东光剂的问题。承德再派人也来不及,方教授都回重庆了。   索杰进来:“东家,王副会长拍电报来了。”   荣石随手翻几张上海来的报纸:“他扯什么犊子了。”   “就是平常的慰问,问您的伤势。”   王景川比荣石大了两轮,可是只能屈居二线,非常不忿。当个副会长就罢了,荣老土匪活着的时候没人拿王副会长当块咸菜,荣老土匪蹬腿,荣小土匪上来,竟然还是拿他当一缕清风。日本人里有几个中国通,很乐意在荣石和王景川之间造一个小型的“南汪北王”,汪精卫和王克敏旷日持久地争日本人的宠,给日本人提供多少制衡的便利。   王景川恨不得荣石死了。   荣石这次来北平,他在家里摔了所有能摔的。突然听说荣石在北平遇刺,又庆幸自己没来。   “王景川这老胖子,害怕日本人让他接替我。”荣石靠在床头,他脸上没有血色,索杰看着,这肤色倒真有点小方先生的意思了。索杰对小方先生印象深刻,感觉他是一件精致的瓷器,薄而脆,摔破了就是一地利刃,割肉剜骨。   荣石哗啦哗啦翻报纸,有个版面上赫然几个大字:“汪主席的和平大业是唯一赢得这场战争的法宝”。   荣石一乐:“比我都会放屁,崩出花儿了。”   一提汪精卫,马上联想王克敏:“你知不知道王克敏随身穿尿兜子。”   索杰无言地看着荣石。   “这老乌龟玩女人玩得脱阳了,还管不住尿,一近身那个味儿啊。”   索杰叹气:“小方先生最近一直没信儿。”   荣石眉毛一竖:“用得着你提醒我?”   “东家,你心情不好我理解。所以我查了查小方先生近况……小方先生参军了,不过不是作战部队,在昆明的知识青年新兵营当营长,主要负责扫跑道赶鸟看仓库。”   荣石骤然大笑,吓索杰一跳。这一笑剧烈地牵扯了伤口,荣石捂着腰说不出话来。   索杰手忙脚乱去叫医生,荣石喷他:“滚回来!叫个屁的医生,你再把那个老头子招来!”   老头子是指荣石的主治医师,姓李,索杰活了这么多年所见能把荣石熊得瞠目结舌第一人。李老头非常冷静地指出荣石应该感谢苍天没收走他的腰子,要知道子弹打中人体可不是一个小金属球打过去而已。除了子弹本身旋转搅出巨大创伤空腔,子弹击中人体一瞬间产生的压力会使内脏爆裂。荣石一个肾差点没保住。   “肾,肾你知道吧?俗称腰子,男人没腰子那叫男人吗?”李老头从眼镜片上方看荣石,拖着正宗皇城根儿口音嘲讽:“我以前还收治过一个病人,腰上中一枪,鸡巴爆了。”   荣石倒在床上捯过气儿来:“消停儿的!滚回来!”   索杰走回床边,垂着手。荣石长吐一口气:“行了,再跟我说说他的事儿。他在昆明扫跑道呢?”   索杰绷着脸:“我能查到的就这样。”   “小样儿,瞪俩大眼珠子参军去了。他穿军装什么样儿?一身德式小夹领老棉袄?”   “不清楚。”   “山炮,不难为你了。”   荣石翻个身,想象方孟韦拉拉着个小脸儿穿着“国军蓝”老棉袄,两只手往袖子里一揣,嘴里秃噜秃噜冒英语。   他又乐又疼。   学生营里闹分裂。   女学生果断倒向方营长。不管方营长多呆多笨多不解风情天天虎着脸,只要他穿着一身制服戴着白手套出现,就什么都能原谅,甚至愿意被他杀掉。男学生更恶心方营长,端着架子不过是个初中生,倒来对着燕京清华的学生颐指气使。因此给他起了个蔑称,就叫“初中生”。“初中生”又发神经了,“初中生”昨天晚上差点打死人了,“初中生”满嘴军规吹毛求疵是不是心理有病啊。   方营长八面风吹不动。   他每日去通讯部报道,查一个叫“方孟敖”的人。方孟敖所属部队美第十四航空队现在在河南和日军激战,即便是战死的空军阵亡名单也不会那么快传到后方。   方营长默默地来,再默默地离开。   方孟韦傍晚的时候,趁着夕阳光线写日记。他握着钢笔,想不起来写什么。写中国人杀飞行员还是中国人偷燃油?   他无意识地写了两个字,写完自己都吓一跳。一整页的空白,正中央一笔一划地写着:荣石。   方孟韦又写了两个荣石,心里竟然敞亮很多。他更换字体,再接着写荣石,还有用英文拼荣石的姓名。方孟韦密密麻麻写满了好几页纸。   荣石。   荣石。   他似乎听见荣石那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一扯一长串,直抒胸臆。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一,这一天,只有荣石。   凌远周六值夜班,周日早上一进家门,看见亮亮站在厨房里抱着李熏然的大腿。李熏然系着围裙,两手面,右手还握着笊篱。他听见声音,回头一看——脸上白花花一片:“啊老凌,你回来了。”   凌远看着李熏然,李熏然立即举着笊篱投降:“我没动煤气!也没开火!亮亮说想吃手擀面,我用电饭锅下的!”   凌远想笑:“知道系个围裙,不错。手擀面?你擀的?”   李熏然用满是面的手耙耙头发,不好意思:“我自己和面擀的。我觉得还行。”   亮亮依旧抱着李熏然的腿,一脸的面。这俩人估计是玩儿了半天。李熏然跟凌远保证过,自己决不擅动煤气。不得已,只好用电饭锅下面条。   厨房里还算整齐,李熏然擀完面条切好之后收拾了一下。凌远换衣服洗手,坐在饭桌前,等着李熏然高高兴兴端着电饭锅内胆出来:“来来来,我自己做的面条,你别客气,多提意见!”   我傻了才会真“提意见”。   凌远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决心无论什么奇葩味道一定要夸出花儿来。他尝了一口……还挺好吃。   面和地软硬适中,切地宽窄适宜,汤汁……汤汁是两包冲泡紫菜。亮亮在一边用自己的小碗呼噜呼噜吸面条,吃得蛮高兴。   “你第一次做饭?”   李熏然给凌远添汤汁:“第一次做。没想到我是个面条天才吧。”   李熏然给凌远盛第二碗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放下碗小跑去接,一阵寒暄:“哦哦是你,很久没见了。嗯嗯嗯谢谢,谢谢。竟然托到你那里去了!啊哈哈!你真找到了?啊改天请你吃饭!你在哪儿找到的?……嗯他叫什么?方,孟韦。哪两个字……哦哦。曾在昆明机场服役。哎哟是个少校呢。行,谢了啊。”   凌远端着碗过来:“有眉目了?”   李熏然不好意思:“我有同学在国家档案馆工作,他一直帮我留心着,今天突然真看到了!他说他第一眼看见那人的黑白证件照,还以为是看见我,寒毛都立起来了。”   “那人到底是谁?”   “资料不很全,解放的时候国民党烧了很多文件,又带跑很多,目前能找到的是他叫方孟韦,出生在一九二五年,曾经在云南昆明机场服役,时任营长,是个少校。”   凌远抽了一张纸巾给亮亮,让他擦擦脸:“还真有。方,方什么?”   “方孟韦。”   “念快了真像方美。”   “滚。”      第20章 一个噩耗      昆明物资供应困难。   “云南王”龙云和蒋介石不是那么对付。国民政府一直试图控制西南联大,但是龙云一直在某些方面保护这所临时大学。重庆大幅度削减《美国租借法案》对云南尤其是昆明的援助。   平民挨饿,大学的教授学生也在挨饿,疟疾和肺结核大范围地传播,极度的饥饿令人几乎没有抵抗力。物资缺乏波及了军队,美国的军用物资一直迟迟没有到来。印中空运部和昆明政府决定一段时间之内尽量保障飞行员的供应,其他人能减就减。后勤部队,地勤部队,供应全部减掉三分之二。   方孟韦的学生营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用一种七拼八凑杂粮渣子扫起来的面蒸窝头,每人两个。有人给这种窝头起了个名字,叫“北平馒头”,当初跑到西南来之前,北平老百姓最好的就是能吃上这个。据说当年曹汝霖好歹良心发现拿着这种东西去骂过王克敏:这种东西老百姓怎么吃?同是汉奸,王克敏显然更坏,几口把这东西吞了,反问:怎么不能吃?   方孟韦很艰难地一口一口啃“北平馒头”,每嚼一口都感觉牙碜。下午所有党员都集中在一起学习刚刚在重庆闭幕的五届十二中全会,守着一只小无线电,一堆人在一间教室里趴着。重庆的女播音员为了追求“莺声燕语”的效果全都夹着嗓子说话,仿佛尿急,不敢轻易搞出大震动来。坐在前面的还好说,稍微后面一点的根本听不清楚她在叨叨什么。方孟韦旁边的校官被她念得昏昏欲睡,一个劲点头,正好赞颂党国决策英明了。方孟韦气闷,觉得这女的还不如荣结巴口齿清晰。   学习一下午,方孟韦在本子上几乎没写一句话。他口袋里还揣着窝头,实在吃不下去。   学习完了之后方孟韦照例去通讯部报道。通讯部的刘部长是个和蔼可亲的瘦子,每天见着方孟韦还打招呼:“方营长好啊,没有令兄的消息。”   今天方孟韦过来,整个通讯部依旧是沸反盈天,发报机接收机滴答乱响,带着耳机的通讯员全都神情肃穆,收到消息译出来,立即被火烧了似的跳起来往外送,没人搭理方孟韦。   方孟韦笔直地坐在走廊上,帽檐下面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忙来忙去的人群。   他等了很久,刘部长满头大汗出现,一手往外掏手绢一手松风纪扣:“方营长,你又来了?我这儿忙疯了,你……”   方孟韦站起来:“没事,我能等。”   刘部长看方孟韦,突然叹气:“方营长,我也不瞒你了。日军进占洛阳了,河南汤恩伯的军队一溃千里。十四航空队几个小队失联,其中……”   方孟韦没听懂一样:“其中?”   “其中有方大队长……”   方孟韦右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想找到个支撑点,却什么都没找到。他跌坐在长凳上,双手抓住膝盖上的布料,刘部长发现他在哆嗦:“联系不上了?”   “是的,我们不说虚的,方营长,凶多吉少了……”   方孟韦吞咽一下,恍惚站起来,往外走。刘部长心急火燎地离开,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方孟韦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外挪,挪到大门口,抬头看了一下天。暮色沉沉的天,日光一寸一寸死去。   方孟韦的靴子叩着石板路,连节奏都严整规范。学生营的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他来了,一人拿着个窝头艰难地吞咽,看着方孟韦一路腰背绷直地走过去。   “初中生怎么踉踉跄跄的?”   “最近汤恩伯的军队被人撵猪一样撵过黄河了,他没赤胆忠诚到为了党国失魂落魄吧?”   “不过这玩意儿真特么难吃……饿了好几天了……”   方孟韦走回营房,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叫他:“孟韦。”   方孟韦愣愣地转头,脑筋直绷绷的,转不过来,只好瞪着来人发呆。来人笑笑:“孟韦,怎么这样瘦了?”   方孟韦咧嘴笑一下,机械道:“崔叔……”   崔中石拢了一身暖融融的赤金的余晖,微笑着点点头:“唉。”   方孟韦领着崔中石进营房,翻箱倒柜找茶叶:“现在昆明物资供应不上,重庆怎么样?”   崔中石说话有很重的上海口音,软绵绵,慢悠悠:“孟韦不要忙了。我不喝茶,就是来看看你。”   方孟韦背对着崔中石手忙脚乱泡茶,一颗泪珠子砸在条柜上,崔中石只作看不见:“方教授叫我来看你。孟韦过来坐,你最近好不好?”   方孟韦庆幸自己出门之前接了一壶热水,现在入夜,热水停止供应,现接也来不及了。   “我父亲……还好吗?”方孟韦低着头,端上茶:“不是什么好茶。”   崔中石看着方孟韦笑:“都还好。就是挺想你。”   “崔叔来昆明做什么?”   “还不是……那些事,股份,投资,什么的。”   方孟韦快速揉了一下眼睛:“崔婶怎么样?伯禽呢?平阳过周岁了吧?”   崔中石乐呵呵:“都好,都好,平阳得到六月过周岁。伯禽还念叨你呢,几个月不见,伯禽惦记你回去给他扎风筝。”   崔中石随身挎着一个包,他慢慢往外掏,竟然全是罐头。五六个美国牛肉罐头,方孟韦看了吓一跳:“崔叔哪里来的?”   “你父亲让我带给你的。”   方孟韦急忙往回塞:“崔叔你快带回去,伯禽最爱吃肉,还有崔婶生了平阳一直也没怎么补充营养。放我这里做什么?”   崔中石按住方孟韦的手,温和地看着他。崔中石貌不惊人,文文弱弱,却有一种强大又温柔的力量,只要他笑一笑,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事,不必绝望,还有希望。   方孟韦眼圈一红,咬牙忍了:“崔叔,我哥大概……没了。”   崔中石吓一跳:“什么没了?”   “他和几个小队的飞行员在河南失联了。大约是凶多吉少。”   崔中石半晌无语:“只是失联,不用想得那么严重。再等等,孟韦,不要沉不住气。”   方孟韦垂着眼睛,点点头。   牛肉罐头到底是让崔中石带回去了。放在方孟韦这里就是怀璧其罪,不知道的以为方孟韦贪污军用物资,到时候解释不清楚。再说拼力气崔中石实在是拼不过方孟韦。   方孟韦没有过多的时间为自己的兄长悲伤。   昆明机场被轰炸。   美国的运输机在抵达昆明飞机场上空时,附近的山上突然燃起篝火,日军的轰炸机铺天盖地轰炸起来,美国运输机无法降落,携带满满一飞机的物资,原路返航。日军无意为难美军,所有导弹全部冲着昆明机场去了。   方营长领着学生营撤离,他平时订的规矩很显然起了作用,在剧烈的轰炸中方孟韦用皮带指挥着秩序,所有人不能哭喊,不能慌乱,横冲直撞的要被方孟韦劈头盖脸地抽。方孟韦声嘶力竭地怒吼:“快点!不准抢!谁抢老子削死谁!”   炮火连天时,一个人的声音,微不足道。   昆明机场附近山上的篝火帮助日军三角定位,确定了昆明机场的位置,昆明机场彻底暴露。中美集体策划了一个昆明机场阿尔法运兵计划,只有中美双方高层知道。然而提交蒋大元帅三天之后,整个日本都知道了。包括中国军队登机和降落的起落次数,机场空运部队数量,飞机数,运兵目的。   中国,各种意义上千疮百孔。   荣石站在热河承德荣家大宅楼梯上,抬头看墙面上的魑魅魍魉。无线电里的日语播音兴高采烈地宣讲大日本帝国轰炸云南昆明飞机场,炸死军人,炸毁飞机物资。   荣石一直盯着地狱苦厄惨相,转动着小指的红宝石戒指。他越转越快,直勾勾盯着绘师画的恐怖悲惨的幽冥苦海,仿佛一抬腿,便走了进去。   无线电里欢快的语调还在继续。   荣石觉得万箭穿心。      第21章 一份档案      又一个周六,凌远终于有空,开车带着李熏然和亮亮去国家档案馆。本来李熏然的意思是自己去一趟看看就算了,凌远认为这么特殊的时刻自己必须出席。凌远去亮亮当然也去,所以李熏然只好干等了一个礼拜。   凌远在前面开车,李熏然在后面揽着亮亮跟他得瑟:“看,照片上的叔叔帅吧?”   亮亮用小手捧着相框:“帅。”   “那我和他谁帅?”   亮亮很聪明:“都帅。”   “谁更帅?”李熏然笑眯眯:“乖,说发自肺腑的实话。”   亮亮不回答。   凌远乐了:“一模一样的,你说谁更帅。”   李熏然捏亮亮的脸蛋:“你这是无声的嘲讽,对不对?”   亮亮揉揉自己的脸。   李熏然啧一声,看凌远的半侧面:“你觉不觉得……这人看上去特别菁英,还有那么点……”   “嗯?”   “没什么。”李熏然又看了一眼七十二年前的警察先生:“他不可能还活着的吧。”   凌远瞄了一眼后视镜:“他就是活着肯定也不是照片上的模样儿了。所以还是你帅。”   李熏然并没有更开心一点:“你知道他的资料怎么被翻出来的吗?”   “嗯?”   李熏然使劲抱抱亮亮:“市里又新添福利,我同学他们必须重新统计抗战老兵的资料。为了查缺补漏去翻旧档案,他突然就出现了。”   福利这个事儿凌远倒是知道,这几年市里一直做得不错,凡是抗战的老兵每个月领好几项补贴,每两周市政派人上门打扫,每个季度公立医院上门体检。今年的名额轮到附院,上次开会凌远还提过这件事。   “凌远,抗战老兵越来越少啦。我同学说,隔壁市都没有了。”   凌远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这一代人,终究都要走的。”李熏然叹气。见证者,亲历者,苦难的经受者。时间会过去,记忆会消退,他们——也会离开。   “所以我想找这个人,也不光是长相的问题。我想知道他活到哪一年,他经历过什么。这个人突然出现,仿佛他来找我,他想告诉我那些年月一些故事。可能不是很有趣,可是他想告诉我。”   李熏然正伤感着,亮亮冒一句:“叔叔,有点瘆人。”   “熊孩子!”   方孟韦的档案不涉密,属于可以借阅型。不过本身不全,被分在待整理类。两张纸,上面记录了方孟韦的出生年月,军衔,职务。档案上一张黑白证件照,不是警服,看着像军装。方孟韦平静地看着摄影师,眼神深邃恬淡,仿佛透过摄影师的相机看到了不可预知的未来。   “籍贯是无锡,出生地是美国。未婚,国民党党籍。”李熏然的同学戴着个大眼镜,神情很涣散:“他可能算是挺有背景的人。毕竟十九岁,少校。不过也说不定,第一国军的军队管理从头到尾都非常混乱,第二那年月军衔不像现在几乎凝固,军人是高度消耗品。”   “民国三十三年,哦是一九四四年,奉命驻守昆明飞机场。一九三八年开始,日军对昆明持续轰炸,一直持续到一九四四年,美国十四航空队抵达昆明之前。一九四四年五月和六月日军对昆明机场实行骚扰式轰炸,为了不让美军飞机落地补给军资。”   “就是他驻守昆明机场的时候。”   “是的。昆明机场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边修边被炸的状态。”   李熏然犹豫一下:“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在鬼子空袭的时候阵亡?”   同学先生用手扶了扶眼镜:“有这种可能而已。”   李熏然沉默。凌远咳嗽一声:“关于这个方……方孟韦,只有这两页纸?其他地方有提到过他的吗?”   “这个,目前没有找到。”   李熏然把两页纸复印了一下,中午和同学先生一起吃了顿饭。同学先生是典型的书呆子,看上去喉咙都被满腹经纶给堵住了,倒是和亮亮交流良好,有一句没一句颠三倒四,凌远和李熏然谁都没听懂他们在谈什么。凌远属于长袖善舞的人,对着李熏然同学的一副反光大眼镜片也只有尴尬。   艰难地吃过午饭,凌远跟李熏然笑:“你同学真是个人物。”   李熏然没心思说笑,看着两页复印纸发愣。复印机效果还好,方孟韦和李熏然一模一样的圆眼睛愈发的黑白分明。亮亮扒着李熏然的肩膀看方孟韦的档案,他认字又多了些,就是看繁体费劲:“笔画好多。”   凌远呼噜呼噜李熏然的头毛:“别心事重重的,不就长得像吗?有什么呀。”   李熏然翻个白眼:“那因为不是你。你没找到和自己长得像的人。”   凌远很自信:“不可能有。”   昆明机场被空袭骚扰月余,政府没有能力另寻地址建机场,所以就像跟日军拉锯一样,日军过来炸一轮,地勤后勤上去修,把破破烂烂的机场补一补。有谣传说第十四航空队要从河南撤到昆明,但是没人说得准。   方孟韦领着学生营跟着参与修复工程,什么活都干。经常干着干着来空袭,大家训练有素地扔了工具跑去地下掩体。方孟韦在重庆呆了七年,对于“跑警报”非常有心得,他的学生营没有人死于空袭。   或许这是个小小的奇迹,但……没人为它欢欣鼓舞。   多张活嘴,就多个吃饭的。饥饿,是最痛苦的折磨,它让人的内脏造反,恨不能消化吸收了自身骨髓血液。男学生们越来越躁动,他们很多人实际上是为了吃顿饱饭才响应运动号召来参军,谁知道进了军队更挨饿,还要没完没了地干活修机场。女学生一直有晕倒的,被人摇醒还责怪:你怎么摇醒我?起码昏了不饿呀。   方营长竭尽所能搞到了一些红糖。战乱时红糖是天价,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据说跟后勤那些膘肥体壮的拍了桌子。然而还是不够,学生营一百多女生,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包,男生想都不要想。   方营长给女学生发红糖,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女生忽然起了调笑的心思:“方营长真体贴,这红糖你让我们什么时候喝呀?”   方营长半低着头,从耳朵红到脖子。   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底,昆明机场上空突然来了许多飞机。不像之前国军装配的圆滚滚的意大利飞机,也不像纸扎玩具似的日军飞机,而是一种劲瘦结实,霸道凌厉的梭子。   方孟韦正在搬水泥,他抬头一看,愣了一下:美国飞机!   他心里简直惊涛骇浪,又期盼又恐慌,又欣喜又心酸,陈纳德的十四航空队来了?那方孟敖呢?昆明通讯部根本查不到他的消息。学生营沸腾起来:美国空军!美国空军来了!他们有救了!   日军攻占洛阳,汤恩伯的双枪兵大部分不战而溃,陈纳德的十四航空队激战无果,撤入昆明。   昆明机场搞了个简短的欢迎仪式,方孟韦慌慌张张地跑回营房。他现在身上的军装干活干得都是土,没有换的,只好脱下外套用掸子使劲敲了敲。他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擦了擦皮靴,再跑出营房。学生营的看惯了方孟韦一板一眼的德行,头一回见他在非空袭的时候如此狂奔。   方孟韦跑到机场跑道的时候,一长队飞行员已经走过去很多。实际上飞行员没有时间跟人寒暄,他们稍作休整,还得上飞机,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昆明政府的“要员”来给他们接风,他们不得不牺牲本来就不多的休息时间打起精神听这些政府官员放闲屁。   人群在跑道两侧围得层层叠叠,方孟韦在人群后面又跑又跳,挨个飞行员辨认。白种人略去,黄种人矮的略去,他看到一个大高个子,背影像方孟敖——方孟敖离家那年方孟韦十三,方孟敖自己也不大,这么多年,方孟韦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方孟敖。   方孟韦喊了一声:“哥!”   穿着飞行员皮夹克的高个子正在边走边跟一个白人飞行员聊天,无意中回了一下头,什么也没看见。欢迎仪式还有乐队,全是噪音。方孟韦看清了他的正脸——真是方孟敖!   方孟韦急切地喊:“哥!哥!”   方孟敖再没听见,径自走了。   方孟韦再没机会去找美国飞行员。因为终于等来了军用物资。   鬼子大约知道陈纳德来了,竟然不再来骚扰。美国的运输机终于落下,援助的物资食品被服全都被搬了出来。方孟韦和后勤的司务长有梁子,为了给学生营争取吃的方孟韦差点揍过他。搬物资方孟韦必须去盯着,他怕司务长使坏。然而振奋人心的各种罐头咖啡压缩面包堆在机场副跑道上,并不往下分,又用帆布盖了起来。   已经有好几个营长过去理论,为什么物资运来了东西却不下发?就是不下发。理由是“作长远打算”,这些物资要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陈纳德在昆明呆不久,恐怕会返回重庆。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等美国人一走,昆明的这些军用物资是不是真的入库,就只有天晓得。   营地里下级军官和士兵人心浮动。方孟韦被指派去看守物资,他领着一队学生兵站在夜雨中守着帆布下面成箱成箱的物资。有两个男生互相打了个眼色,其他人渐渐围向方孟韦。方孟韦站得笔直,不吭声。十多个人不动声色地走向方孟韦,方孟韦低沉道:“你们的步枪里,没有子弹。”   其他男学生一愣,方孟韦原本没有看他们,这时候转过身,锋利的目光割得他们一悚。有个嘴硬的:“你的步枪里也没子弹!都特么唬人的!”   方孟韦抿着嘴,微微笑了。他抬起右手,在幽微的光亮中反射着阴森的光泽:“都别干傻事。”   有个眼尖的认出来了,这是一把勃朗宁,方孟韦平时都藏哪儿?他们吞咽一下,方孟韦不疾不徐:“一共六发子弹。你们谁来当前六个人?”   方孟韦在一个下着大雨的稀松平常的夜晚掐死了一场叛乱的苗头。学生们永远是最聪明也是最愚蠢的人。自信到狂妄是致命的缺点——这些男生计划杀掉方孟韦,抢夺物资逃出昆明机场,甚至逃出昆明。他们是被饥饿逼疯的野兽。   方孟韦当然知道。   第二天一切照旧,什么事都没有。地勤部队的营长领人来换岗,还给方孟韦递了一根烟。方孟韦笑着收下了,甚至很老练地用鼻子嗅了嗅:“好烟呀。你居然能搞到。”   然而,他从来不抽烟。   在雨地站了一宿,方孟韦神色平静地洗了个澡,换衬衣内裤。白天有热水供应,但不多,经常洗澡洗到一半只有凉水。多数人糊弄两下权当洗过,方孟韦打着哆嗦咬着牙一丝不苟洗到彻底干净为止。   他洗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蓬乱着,衬衣领子没系风纪扣,手里端着个搪瓷盆,看见不远处站了个人。穿着土蓝色老旧的破长袍,带着粗框大眼镜,围着鸽灰旧围巾,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像一个落魄的大学讲师。   他旁边的军官看见方孟韦从澡堂出来:“方营长,正好,有人找!”   方孟韦当然知道他是找他的。   荣石揣着手,看着方孟韦笑。   方孟韦换左手端盆,右手伸出来跟荣石握手:“很久不见。”   荣石笑成个方括号,握住方孟韦的手,眼睛看天,轻声叹气:“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第22章 一弯月亮      方孟韦领着荣石回他的营房。他是营长,有个不大的单间。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柜子,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荣石一直揣着手,和他握手的时候左手也没放下来,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他神神秘秘地摘了围巾,解了破长袍,方孟韦才发现他怀里揣着两只很大的黄油纸包,难为他竟然揣得进来。   荣石把两只黄油纸包放在桌子上,打开其中一只的纸捻绳,拆开几层纸,是一包塞得结结实实的烧鸡肉。烧鸡肉的香气在打开的一瞬间轰炸了整个房间,方孟韦无意识地吞咽一下。   荣石在大黑框眼镜后面笑,竟然有了点落拓憨厚的味道。他盯着桌子,略微局促:“整只烧鸡太占地方,我就把肉都拆下来,一共拆了两只。这一包是牛肉干,我尽可能多塞了点,你嘴里寡淡的时候就嚼这个。……哦对了,我跟那个军官说我是你乡下的表哥,过不下去跑到昆明投奔你。”   荣石千里跋涉从承德跑到昆明,方孟韦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脸色糟糕,气血都是虚弱的。他这样风尘仆仆一脸憔悴地揣着鸡肉和牛肉来看他。方孟韦眼睛一酸,一蹙眉,扭头看别的地方。   荣石破袍子底下穿着衬衣,好几天没换全皱了。他看方孟韦扶着椅子低着头,突然叹气,伸手把方孟韦搂在怀里。两人交颈相拥,荣石在方孟韦耳边低语:“这样我就不看着你,不用结巴了。”   方孟韦轻声道:“你过来干什么?”   他身上有清凉的水汽,头发还是湿的。更瘦了,荣石搂着他,心里难过,本来就单薄,这下只剩一把柴了。   “我来……捕鹿摘月亮。”   方孟韦没吭声。   荣石笑起来,笑声像陈年醇厚的酒:“我一直这样试探你,每次你都看上去不讨厌,我就得寸进尺了。你……是不讨厌我的吧?”   方孟韦还是没说话。   荣石身上特别热,他好像一年四季体温都很高。科学告诉方孟韦人是需要拥抱的,因为人体的体温是最舒适的温度。方孟韦鲜少能体会到这种温暖,他很僵硬地站着,肌肉绷紧,眼睛瞪大。   荣石感觉到他的不安,自嘲:“你……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见你第一天起,就想亲近你。那时候你穿了一身白色中山装,像只白鹤似的站在一群脑满肠肥尖嘴猴腮的杂碎中间,太耀眼了……”荣石松开胳膊,打算离开。方孟韦抬起手,做了一个动作——他按住荣石的背。   荣石莫名感觉到小小鹿现在很委屈。方孟韦总是风平浪静云淡风轻的表情,可是荣石心里那只小小鹿表情却丰富得很。荣石嘿嘿地笑,拍方孟韦的背:“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只是……不懂怎么应付而已。那就再抱一会儿?”   方孟韦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脸。   荣石乐呵呵地抱着他,拍拍背,捏捏脖颈子,呼噜呼噜毛儿。   方孟韦的肚子响了一声。   荣石没忍住,吭叽笑出来,笑得方孟韦耳朵都红了。荣石放开他,轻轻掰开自己背上方孟韦的手:“先去吃东西,有没有热水?刚才我看到水房了,我去给你打点?”   方孟韦低声:“屋里有热水。”   荣石寻摸到了水壶,倒进了搪瓷缸子里。方孟韦用手指拈着烧鸡肉条很珍惜地吃。昆明实在是很困难,荣石都不知道在哪里弄到的,花了多少钱。   “你……怎么过来的?伤是不是没好全?”   荣石把搪瓷缸子端给他,坐在他旁边,看他吃东西:“你别管啦。我有办法。伤口好得差不多了,皮肉伤。”荣石咧着白牙:“我是土匪嘛。”   方孟韦没笑:“你这身份……被发现了怎么办?”   荣石很轻松:“没事儿,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方孟韦心里难受,荣石觉得他要红眼眶,连忙道:“告诉你个好消息。”   方孟韦抿着嘴看他。   “你长高不少。”   方孟韦勉强笑了笑。荣石用食指擦他的脸:“有油。”方孟韦拈起一条鸡肉塞进荣石的嘴里,荣石吓一跳,没防备咬到了方孟韦的手指。方孟韦吃痛一缩手,荣石捏着他的手指尴尬:“抱歉抱歉我没注意,咬着了吧……疼吧?”   方孟韦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没事。”   “……嗯。”   营房外面一贯热闹,操练声,飞机起落声,修修补补的捶打声。方孟韦的单间里合拢了一室宁静,平稳安定。   他捏着他的手指。   荣石看着方孟韦笑。   下午五点营地要关门,荣石必须赶紧离开。方孟韦着急:“你住哪里?这荒郊野地的……”   “没事没事,我有地方呆着。你晚上没事儿赶紧休息,瘦成这样还长个儿了,夜里睡觉腿抽没抽筋?”   “……”   方孟韦送荣石出营地,荣石很轻快:“别送了,走了。”他挥挥手,头也不回走出军营。方孟韦目送他离开,在原地站了许久。   荣石的确没地方可去。昆明机场附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来的时候是贿赂了一辆军用卡车,跟着一车帆布来的。离开就没那么容易,怎么也得等明天。不过他白天进军营的时候看见军营外面有人露宿,还不少。   还行,他想,有个作伴的。   方孟韦在床上靠墙抱腿坐着。他尽量团成一团,额头搁在膝盖上。荣石身上……非常热,热度还残留在他的手上,皮肤上,心上。方孟韦根本睡不着,荣石的热度让他更加的冷。   方孟韦爬起来,把床上的毯子被子卷在一起,套上外套靴子,出了门。天上有月亮,月色清清亮亮,究竟太高太远。他悄悄从高级军官的营房后面翻出去,路上遇到铁荆棘稍微麻烦了一下,不过他好歹是三青团出身,抱着被子毯子也有惊无险。飞机场外面一直有人露宿,方孟韦知道,这些人是昆明大学的教授学者,在这里静坐要求见龙云,要求分发粮食给学生们。方孟韦潜行出军营的警戒范围,抱着被子狂奔起来。露宿的人大概也不敢明目张胆燃篝火,怕引来鬼子飞机。方孟韦摸黑拉住一人,轻声叫:“荣石?”   那人吃惊:“啊?”   “抱歉。”   方孟韦弯腰低头去看每一个睡在草地里的人脸,问一问:“荣石?”   昆明六月底昼夜温差依旧大,何况在野地里,如果赶上下夜雨,更要命。方孟韦很焦急,越走越接近露宿人群的中心,他突然听见有笑声。   ……荣石。   方孟韦抱着被子走过去,荣石穿着破长袍,揣着手盘腿坐在草地上。其实很冷,他瑟缩着,却依旧谈笑自若,和一个挺斯文的教授一起聊天,竟然聊哲学。   他真是打算露天席地这么过一晚上。方孟韦抱着被子走过去,轻轻道:“荣石?”   荣石转过头来,看见夤夜清月下的方孟韦,愣住了。   “这个……给你。”方孟韦把被子毯子一股脑塞给荣石,荣石稀里糊涂接住,反应过来,一着急忘了口吃:“你傻呀?都给我了你盖什么?还有你出来干什么这大冷天的?你看你手凉的!”   方孟韦抿着嘴,也不解释,转身就走。荣石连忙起来,盘腿坐了半天腿麻,又跌了回去,就看见方孟韦一个轻快跑走清瘦的背影。   还真跟一只鹿一样。   方孟韦是真有盖的,荣石的貂。他缩在貂里,就会觉得温暖安全。当年他裹着貂在被轰炸的上海到处找哥哥;裹着貂从上海逃到重庆,迎脸看见父亲的“红颜知己”;裹着貂光着脚在重庆的石板路上跑,去追愤而离家的长兄。这件貂是方孟韦的盔甲和战袍,天地那么大,大约只有这件大衣里小小的空间是真正属于他的。   方孟韦睡不着,裹着貂坐在床上往窗外看。二百五,你第一次见我是在上海,炮火连天的上海。   荣石也没睡着。他把被子借给一个上年纪的教授,自己裹着毯子,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不是满月,是锐利得勾魂夺魄的下弦月。荣石抬头看着,自言自语柔声问道:“我摘到你了么?”   两情相悦,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报备一些事情   文章写到这里,我觉得很有必要和大家报备一些事情,比如说关于我对方孟韦和荣石的一些设定。   刘和平先生《北平无战事》写得精彩至极,每次阅读都很有心得。他老人家对民国的历史与人性了解至深,一词一句信手拈来,各路人马勾心斗角写得酣畅淋漓。每次看到方孟韦,都觉得真有那么个人,站在厚重的历史后面,深邃地凝望过来。李熏然拿着那张照片的感觉,就是我看《北平无战事》原著的感觉。   刘先生对方孟韦的设定借曾可达之口说出来,即是大闹五人小组的时候。我当时只觉得很可怕,就是方孟韦很可怕。   刘先生给他的履历:   1925年出生   十六岁在三青团总部——1941年   十九岁到了中央党部——1944年   刘先生原著是方孟韦到了北平直接调入三青团做到书记长,那应该是45年之后。我比较私心,提前一年让他做到了书记长。毕竟十九和二十……差别也不是很大。   至于为什么设定方孟韦是CC系的人……(注意,方孟韦CC系,我并没有说三青团是CC系)。其实这也不能全算是我的私设,蒋介石用“反共”做号召夺权成功打跑汪精卫那一系之后陈氏兄弟掌管中央党部,中统是哪里呢,就是中央党部的下设机构,也就是后面改名的“党通局”。耳熟吧,徐铁英天天满嘴的中央党部一口一个的党通局。大家都知道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起来多残酷,我推测徐铁英对方孟韦一直很容忍没有大动作很大原因就是方孟韦和他没有直接的权利冲突,我本人更加希望方孟韦所处的环境相对能风平浪静一点。后面还会涉及一点太子党政学系CC系宋孔系的撕扯,但不会很多,毕竟我是水平有限,和刘和平先生实在没法比。   再者大家可以百度一下三青团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好消息是,根据我在图书馆翻到的资料,“书记长”这个职务一般只管党务不管政务,而且被建丰同志一折腾三青团势力权力都下滑。要不然,《情寄》大概没法写下去了,大家大概也猜到了荣石是个什么身份了。   1947年三青团撤团并党,方孟韦时年二十二,任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长,北平警备司令部侦辑处副处长。刘先生特别写过一句话,正经明白地表示:方孟韦是“党政军警”都混过的人。   我觉得这个就很厉害了。   方孟韦真·背景,就是方步亭老爷子,其实……并不算很雄厚吧。算账的,管金融的,对“党政军警”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所以江湖谣传刘先生对方孟韦的初设完全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芝兰玉树的样子,是根据王凯有了大幅度修改,我本人是很信的。毕竟看原著就会发现一些修改之前的痕迹,还是很有意思的。   原著中方孟韦虽然出场不多,但是有不少时候“哽咽”“满目含泪”,甚至因为方步亭的颓丧自叹没有晚年“扑通下跪”,方步亭回家,方孟敖谢木兰何孝钰弹钢琴,只有方孟韦去给父亲拧了个手巾,方孟韦帮方孟敖擦席子整理橱柜,记着他爱抽雪茄喝红酒抱着箱子去看他。   当初《北平无战事》播出,有人就调侃,方孟韦不应该是方孟敖的弟弟,应该是个妹妹。不说这很有性别刻板印象之嫌,我总觉得一个男孩子温柔体贴珍惜家人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品质。“男人‘应该’粗犷粗心,女人‘应该’体贴细心,否则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这种话从头到尾都是屁。   再说荣石。我对荣石的私心其实更大,这个简直捂不住了^-^ 靳先生的长相很符合一种“大开大合”的美感,所以我老爱写荣石没正形地穿白衬衣,解开领口挽着袖子。白衬衣是检阅男人身材的一个非常好的标杆,肩,胸膛,手臂,是不是有力量之美马上就能看出来。荣石总是说话中气十足又彬彬有礼。能念诗能骂人,念诗不拘泥酸诗,骂人不是脏话不离口。偶尔爆粗是点缀,天天喷那就非常的让人厌恶了。对了还有东北口音,我在微博上说过“长得高大端正的汉子说话带东北口音是一个巨大的苏点”,《洄之溯》里太师父说话就这个调。所以荣石说东北话这一点绝对不会改。不过作者不是东北人,可能有些方言词用得不是很准确,这里道个歉。^-^ 承德在当时一定程度上算“移民城市”,有很多东北移民,有区域是使用东北方言的。荣石飚东北方言是有合理性的。至于荣石母亲的籍贯,我已经改为吉林。没选辽宁是因为荣老爷子曾经和老毛子争地盘,民国地图上看吉林和沙俄后来的苏联以及朝鲜都有交界,我喜欢这种思维文化意识都激烈冲撞,混乱无序所以丰饶厚重的文化氛围。这个问题就此解决,不再纠结。   《箭在弦上》这部剧情节我并不评价,感谢靳先生塑造了一个豁达不羁又内秀的角色,看见心上人就结巴是个很可爱的设定。荣石的弟弟妹妹角色我没写,因为妹妹的设定和谢木兰撞了,“弟弟”这个角色的位置多少和方孟韦有点撞。我最感兴趣的是荣石曾经是北伐军里的射击教官,这个以后会用到。   荣石的私设关系到剧情,所以这里不多做说明,大概是“叼着玫瑰开坦克”,搞笑也是,浪漫也是,铁血也是。   现在所有反馈给我的问题我差不多都写在这里,文章发展如果还有我会补充,相关已经解释过的问题我就不再多做说明。因为我是个挺笨拙的人,三千字的文我大约要写三到四个小时,包括构思查阅资料修改,每天能码文的时间很有限,大家热情地私信我我非常感动,不光私信,每条评论我都仔细反复阅读,这是支撑我的动力,但是实在没时间深入探讨。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宽容,谢谢,谢谢,我铭记在心。      第23章 一次分别      荣石和老教授聊得很愉快。他一般跟谁都能侃上,滔滔不绝才思敏捷,当然对着方孟韦例外。后半夜太凉,睡不着,他和老教授聊着玩,打发时间。聊哲学,民族,共产主义,甚至斯拉夫人的艺术与狂妄。荣石对苏俄的历史文化了解很深,老教授问他在哪儿高就,荣石胡扯自己是东北大学教俄语的教授,关外日本人占了,他就跟着人逃难进关,一路从承德流浪到昆明。   老教授很佩服荣石的气节与学识,因此荣石荣升成了“荣教授”。荣教授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一口一个唉地答应着。   读书人自有一股天真至极的傻气,荣石随便两句话就套出不少底。这些静坐的教授都是民盟的,他们很确信重庆政权毫无希望。他们迫切想见龙云,还有其他军阀,希望能做出改变。荣石叼着草茎看老教授:“现在能有点号召力的就是重庆了。其他地方军力分散,不论是供给还是武器都比不了重庆中央军。您怎样做出改变呢?”   老教授面色凝重:“还是有办法的。”   荣石再问他,他也不说了。   方孟韦一宿没睡,第二天早上等军营大门一开,就冲了出去。门卫倒不稀奇,这年月没有过不下去来投奔的穷亲戚才奇怪,只是没想到传说中很有背景的方营长竟然也有草鞋亲。   方孟韦踏着露水跑来,荣石正扶起老教授。这些人在这里露宿多日,昆明白天气温还行早晚温差太大,不少上点年纪的老家伙身体有些熬不住了。   荣石对于这些又迂又耿直的读书人毫无办法,又敬又怜。荣老爷子活着的时候跟荣石总结过经验:这些书呆子最好别惹,躲越远越好。秀才遇上兵,指不定谁说不清呢。   昨天晚上天太黑,都看不清方孟韦的打扮。早上突然出现个军官,整个露宿地都惊动了。他们以为龙云终于打算派人来见他们,拉着方孟韦不让走。荣石挡着方孟韦,对着众人笑:“他是管学生营的,都是些娃娃兵,他自己也是个娃娃兵,根本说不上话的。”方孟韦在荣石后面,很无措。这些学者是国家的脸面和脊梁,可是现在没有人听他们说话,他们再怎么闹,声音也大不过枪炮。   “荣教授,这是……”   “昨天晚上给我送被子那个。你看他像能代表云南王的么?”荣石打着哈哈,把被子毯子一卷,抱着,和方孟韦快步离开。   方孟韦走在他身边,似笑非笑:“荣教授?”   荣石咧开嘴:“唉。”   方孟韦打听到下午会有一辆运输卡车要去昆明市里,帮荣石托请了人,下午捎上他。上午方孟韦照常和学生营的修机场,荣石在他营房里转了一圈,没事好干,只好把昨天晚上蹭了泥的被罩和薄薄的军用毯还有床上的床单枕套全洗了。方孟韦床下有个挺大的桶,专门用来洗大件的。荣石忙得热火朝天,方孟韦在操场上搬水泥,无意间一抬头看见自己营房前面晾衣服的铁丝架子上晾满了飘飞的衣物,吓了一大跳,抹了一把脸一路跑过去。   荣石迎着太阳在整理床单,还有点洋洋得意:洗得多干净!   方孟韦顶着一脸水泥沫跑来:“荣石?你不歇着干什么呢?”   荣石很老练地抓住洗好的床单刷啦刷啦狂甩,甩完了往铁丝上一搭:“昨天晚上没办法,给你弄得全是泥……”他略带表扬似的整理着啪啦啪啦飞舞的床单,想把它捯饬得两边对齐:“不错,小营房收拾得板板整整的,枕头底下没塞袜子褥子底下没藏内裤,内务很好!”   方孟韦瞪着圆眼睛怒视他,荣石乐呵呵看天:“都是些老把戏了。我当兵那会儿大头兵的营房那个味儿哟。”   清早的风凉丝丝地吹拂着,衣服撑上的白衬衣在铁丝上左右摇摆,两只袖子打一下荣石,打一下方孟韦。洁净的衣物被单在清风中散发着水汽和香气,温温吞吞地融化着心。   方孟韦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无奈道:“你用了多少肥皂?”   荣石猛地转脸,对着方孟韦眨眨眼。   肥皂的数量都是定额的,方孟韦洗衣服洗澡都是算着用。荣石干什么都大刀阔斧,一顿洗下来肥皂不知道浪费多少。   方孟韦叹气:“……谢谢。”   荣石很丧气。方孟韦让他去洗个澡,他一摊手:“没有毛巾。”他仿佛好几天没有收拾自己,刚才洗被单衣服上溅了水,透到皮肤上,简直腌起一层皮。   方孟韦用袖子擦擦脸:“澡堂就在后面,快去,去晚了热水又不够。至于毛巾牙刷……你……你用我的吧。”   荣石挠挠脸:“我以为你有洁癖呢。”   “我的确有。”方孟韦不再跟他扯淡,小跑回去接着搬水泥,荣石看着他的背影,嘿嘿笑。   荣石端着方孟韦的搪瓷盆去澡堂,他比方孟韦走运一点,热水很够,痛快洗了个热水澡。他用方孟韦的牙刷刷了牙,刷完用嘴吸了两口爽快之气——好几天没刷牙,他都不敢在上风向跟孟韦讲话。使用毛巾之前嗅了嗅,嗅完又唾弃自己,唾弃完直接把方孟韦的毛巾盖脸上了。   等荣石精神焕发洗出来,方孟韦还在忙。方孟韦的学生营负责整个机场的水泥搬运搅拌,一袋一袋卸车运送,荣石瞧他卷着袖子掐着腰,一身劳动的狼狈,蹙着眉跟人讲话。小样讲话的时候很有气势,很是个军官该有的架势。荣石用大拇指蹭了蹭鼻梁。他在想机场外面那些学者教授。他们要见龙云,方孟韦不会不往上汇报,这会儿重庆应该都知道了。重庆对昆明的不满越积越重,龙云也从来不服蒋介石。这些固执天真一片赤诚的先生们想干什么荣石心里有些数,只可惜……   军营广播里突然有女声嗲嗲地冒出来,大喇叭回荡着关于北平刚刚发生的一场刺杀。中统在北平煤渣胡同20号平汉铁路俱乐部门口刺杀大汉奸王克敏,虽然只打残他的一条腿,可是击杀日本顾问山本荣治。   机场有人喝彩欢呼,就方孟韦没动,扛着水泥袋卸车。荣石就那么看着他细瘦却绷着无限爆发力的身影,暗暗感慨。   荣石中午吃了点东西,下午马上要走。方孟韦实在不敢让他在昆明多留,毕竟是国统区,被人拆穿他的“汉奸”身份重庆都够呛保他。   “够傻的,你跑来干什么……”方孟韦心焦抱怨。   “我小时候认识个毛子老头,他跟我说男人一辈子得为心上人干点蠢事,要不然白活的。你说呢?”   方孟韦抿着嘴。   他们俩站在大门口等军用卡车出来,好让荣石搭着去昆明市里。荣石想起什么说什么,一边看大门里头一边道:“你哥是不是也来昆明了?在机场吗?”   “……在。”   “你去看他了么?”   方孟韦又沉默。荣石等他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回答:“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想看见我。”   “……啊?”   方孟韦不能确定“家”在方孟敖心里是什么。也许在方孟敖心里,家是指有母亲和妹妹的家,不是现在这个破碎的压抑的家。方孟韦偷着查过方孟敖的档案,方孟敖自己填的是,母:亡故。父:无。   再无其他。   “我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了。”方孟韦喃喃自语。   大卡车从大门里开出来,暴起滚滚尘土。经过荣石身边时放慢了速度,荣石跳上车斗,抓着栏杆往下看方孟韦。这样看他更加的细瘦伶仃,孤单单地那么站着。   荣石叫了声:“孟韦!”   方孟韦仰脸等着,只看见荣石越离越远。   荣石想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天天心事沉沉,万事都想开,可是所有的情愫在分别的一刻汹涌澎湃,堵着嗓子堵着心,他一句话说不出来。荣石只好大声又喊了一句:“孟韦!”   方孟韦看着荣石身不由己地离开,大黑眼镜,破长袍,长围巾,他营房里的鸡肉和牛肉,忽然觉得昨天和今天做了场温柔的梦,旋即而来,旋即而去。   方孟韦对着荣石,真正开心地笑了一下。   再见。   还有……谢谢。      第24章 一架飞机      荣石返回承德,已经到了七月初。一来一回小半个月,索杰再看见他,脸上瘦得凌厉。   “我不在这几天,怎么样?”荣石洗澡换衣服。他脸上本来就棱角分明,现在疲惫打磨了他的神情,反而杀气腾腾。   索杰看到荣石震惊一下。荣石去昆明做什么,他没有问。他被指派来协助荣石工作,但无法干涉荣石活动,只能把荣石的行动上报。荣石基本不避着他。这一次荣石突然离开,索杰帮他挡了一下。   “都还行,对外宣称您伤势恢复得不大好,一直卧床。最近日本人没有来找茬。”   “上面知道昆明的事儿了么?”   索杰一愣:“您说昆明民盟?”   荣石对着镜子检查自己腰上的伤。愈合还可以,毕竟少了一大块皮。新生的粉色的肉形状像一把刀,环着荣石腰侧。荣石比划一下,位置还挺好,仿佛真携着一把铮铮锋鸣随时出鞘的佩刀。   “嗯。”   “是和咱们的人有通气。上面的意思是昆明方面要静观其变。但是咱们这一片也操心不到西南。”   “民盟这些人很确信蒋大先生本人是政府虚弱的根源。我同他们聊了聊,发现他们真的认为推翻中央政府建立一个继任的什么什么政府作替代就可以了。还有分工,一拨要见龙云,一拨要见潘文华,一拨要见余汉谋。我看龙云有那意思。”   “龙云还志在改革?”   “改革个屁。民盟的想法无非也就是给政府换个名字而已。龙云不服蒋介石多久了,找个由头罢了。然而……你猜现在重庆政府知道不知道。”   索杰一笑:“不可能不知道。”   “你找个合适的机会打报告,建议不要对民盟的事儿过于重视。他们要开会的话,我们选人出席要谨慎。”   索杰恍然大悟:“东家,你冒着危险潜去昆明,是为了亲自去打探这个消息?”   荣石看他一眼:“当然不是。”   “……啊?”   “去吧。”   索杰出去没多久又回来,一脸郁郁:“东家,咱家的粮铺被人砸了。”   荣石坐在扶手椅里一只手撑着额头。他一动不动,半晌回道:“哪条街的被砸了。”   “被砸了好几个,都是中央大街附近的。说是荣家丧尽天良卖的混合面里没有面,全都自肥或者讨好巴结日本人了。”   荣石冷笑一声:“是不是都被砸得差不多了日本人才出现。”   “对。”   荣石长长一叹。索杰觉得荣石似乎快要被压死了。   “砸吧。”   荣石低声道。   日本人不让中国平民吃大米白面,吃了就是个死。日军侵占承德,日军施行粮食管制——它们到哪儿都粮食管制。东三省,承德,北平,华北,所有粮食商号必须申报每日进货销货存货的品种数量,不报虚报者会受到严厉惩罚。管制的理由也大同小异:“充分利用粮食,克服损耗浪费”,要求所有粮铺往面里掺东西,甚至要求了每家店铺必须勾兑的“混合面”的数量。为了达到这个数量,粮铺往里掺麸皮米糠都是好的,还有往里掺玉米皮玉米核磨成的粉以及尘土的。小粮铺最先破产,再是中等粮铺。大多数掌柜的都觉得早把丧天良的混合面卖完了早拉倒,店完了,家完了,国也完了,做个伴儿吧。目前还撑着有混合面出售的只有荣家和几个本身就是日本人开设的铺子。   “永顺街的粮店,存粮是六十万斤,价值差不多是联银券一百五十万圆。掺成‘混合面’按日本人定的价平售,总共也就收了三十九万圆。现在被砸了,少了个窟窿,我看倒好了。”索杰愤愤:“不砸日本人的,专砸中国人的!”   荣石手里拈着一根雪茄玩:“非日资的粮铺倒得差不多,粮源断绝,粮商破产,就是日本人要的结果。老爷子在的时候跟我说,荣家能撑多久撑多久,荣家在,混合面里就能少掺点麸皮米糠多些白面。等荣家坚持不下去,也就剩玉米皮香灰老鼠屎的面了。”   荣石的手指很灵活,雪茄在他的手指间转动:“你说荣家还能撑多久?”   索杰没吭声。   荣石低着头玩雪茄。挺粗的雪茄在他十根手指缝里颠来倒去,随意地控制乾坤似的。   荣石玩够了,拈着雪茄在鼻子下面来回嗅了两下。他烟瘾不大,但是很喜欢这么嗅一嗅,再满意地赞叹一句:好烟。   荣石没吃东西,又出门了。他穿着竹布对襟衫,戴着黑框眼镜和大草帽,有点像落魄学者有点像辛苦糊口的工人。   他去了被砸的几家粮铺附近转。招牌全都被拆下来,荣字被踩得稀烂。有家还没砸完,围观有叫好的,说姓荣的狗汉奸活该被砸,还要继续砸下去。   荣石就揣着手站在人群中跟着看热闹。宪兵队来得晚,好在到底来了,念着荣石平时给他们上的贡。荣石就那么看着自家店被砸,闹事儿的人被抓。砸也白砸,店里基本没有存粮。   热闹看完人群散了,荣石也跟着散了。他在街上信步溜达,买了俩馒头吃。应该不是荣家的面,一嚼一嘴锯末味儿。荣石慢慢咀嚼,艰难吞咽,他想起来孟韦吃的窝头,可能好点也有限。   荣石拿着俩馒头,坐在公园里就着逐渐热闹的夏景心平气和全吃了。吃完用方格手绢擦擦嘴,顺便亲吻一下。   你说,荣家还能坚持多久?   崔中石背着一包罐头回了重庆。他在昆明周旋许久,战果非凡。跟方步亭汇报的时候,听得方步亭不知是喜是忧。   “如果只看这些投资借贷的数据,中国的经济简直在发展。”方步亭苦笑一下。   “宋夫人不信任国内银行,所有钱全都在境外。上次美国援助的钱还是没有到账,实在是……”   美国人一开始也不是只援助物资的。拨了一笔巨款做建立空军之用,本来应该入帐重庆的中央银行,然而宋夫人挪走存入境外银行只等着收利息。   这个窟窿,崔中石堵不了,方步亭堵不了。   方步亭沉默。   崔中石忽然想起来,笑道:“我见到孟韦了。孩子有些瘦,精神还好。劲儿大了许多,这些罐头我没有放下。”他略带愧疚:“只好背回来了。”   方步亭勉强笑:“老小是想给碧玉和伯禽吃吧。碧玉生了平阳,身体一直不大好。”   崔中石更加不好意思:“没有的没有的,不是这样的……”   “你就听老小的吧。这些罐头我本来就是弄来给孩子吃的。给了你的孩子,也算全了我的心意。”   谢培东等崔中石离开,进来道:“宋先生想约您吃饭。”   “筹钱的事。”方步亭几天没睡,面有枯槁:“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蒋宋孔陈,哪个也得罪不了,哪个也不起作用。都在印钞票,找我做什么呢?谁听我的呢?”   方步亭说话语速不快,有种读诗练出来的抑扬顿挫,像悲怆又温柔的朗诵:“重庆去年粮食限价令,大米每斤五百二十圆。今年重庆大米每斤四千圆。四二年四三年到今年目前为止,物价平均每年上涨百分之二百三十。都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   谢培东面无表情。   鸡肉不好放,方孟韦珍惜地吃掉了。牛肉干他塞进柜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反正也好放,轻易不动。机场外面的学者突然撤走,方孟韦对着空荡荡的地方想那个所谓的在东北大学教俄语的“荣教授”。他有一瞬间很恍惚,觉得真有这么个人。荣教授来看过他,荣教授又离开。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中英美联军决议全力攻克密支那。十四航空队只留下一个小队驻守昆明,其余全部飞往缅甸北部。方孟韦查过美国军方的资料,密支那是日本切断驼峰空中安全弧形航线的重要空军基地,主要战斗机是Ki-43——他看不大懂,但每个字都记住了。   方孟敖奉命率队去缅甸北部。据说他很得陈纳德依仗。方孟韦站在机场边上仰着头数着起飞离去的战斗机,一架又一架。   哥。      第25章 一纸调令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三日,方孟韦突然接到调令,重庆命令他立即返回。   方孟韦甚至没有来得及通知学生营,连夜离开昆明。学生营第二天起床才发现方营长不见了,然后听到通知,他们马上有一个新的营长。   学生营的女生大多数都很难过,有些乃至于痛哭。男生挺高兴,令人厌恶的管东管西的初中生终于滚蛋。至于初中生滚蛋之后他们是否会发现,吃的更不如从前,“跑警报”营长跑得比他们还快,没人管东管西也没人管他们死活,那真的不关方孟韦的事了。   方孟韦回到重庆,没来得及回家,去了上清花园中央党部秘书处报到。谢培东听说方孟韦要回来,想尽一切办法淘换了一点五花肉,剁碎做了四个肉丸子,并且警告谢木兰,不准吃。   方步亭下班很早,没有上楼去办公室,只是坐在客厅看报纸。谢木兰咯咯笑:“大爸,那一面您看了一个小时啦!您想小哥就直说嘛!”   方步亭还是很持重,谢培东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喊谢木兰:“这孩子!”   当方孟韦终于出现在花园门口,谢木兰欢呼一声迎出去,方步亭终于翻了一页报纸。   方孟韦更瘦了,但也更结实。整个人仿佛淬过火,更有锋芒。他依旧穿着军装,领带高筒靴一丝不苟。   方步亭有一瞬间很恍惚,他像是看到了几乎跟他断绝关系的大儿子——他们是兄弟俩。应该像的。可是他们又都是他的儿子呀,像他吗?   “小哥你不热呀?快进来呀!”谢木兰叽叽喳喳地领着方孟韦进门。谢培东看见方孟韦也怔一下,长高了,身上有种年轻人勃发的力量。   方孟韦立正,给谢培东敬了个礼。   谢培东难得乐了一下:“快去,快去让你爸看一看,你爸坐那儿看报纸看了半天了……”   方孟韦立刻走到方步亭跟前,啪地立正敬礼:“报告方行长!我很想你!”   方步亭沉着地看着报纸,只是报纸的纸角有些颤抖:“……嗯。”   谢培东冲女儿撇了一下脸,谢木兰收到指令,笑嘻嘻蹦跶过去:“吃饭吧吃饭吧!饿死我啦!小哥我爸给你做了清蒸狮子头,他都不许我吃!快来嘛!”   方孟韦温和地看着她:“是吗?不理姑爹,咱俩分享。”   吃饭的时候,方家又沉寂下来。方步亭虽然没有立过明确的规矩,但他自己是以身作则的:食不言寝不语。筷子勺子碗盘不能发出声音。咀嚼也不能发出声音。方孟韦很久没吃白面馒头,拿着捏了一下。谢木兰终于受不了这种气氛:“小哥,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方步亭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嘴里停止咀嚼。方孟韦瞧见了,心里一叹,对着谢木兰解释:“他们调我回来,是让我去当翻译。”   “……翻译?”谢培东很惊奇:“你?”   “是的姑爹。他们需要一个精通英语身份可靠的翻译,最好是个立场坚定的军人。找到我大概也是考虑到我在三青团的身份。”   方步亭终于忍不住:“你……翻译什么?难道是美国工作团?”   方孟韦垂眼看自己手里的馒头:“是的。美国工作组六月份就到了,对吧?但是和政府之间相处并不融洽。美国副总统亨利·华莱士先生现在在国府交涉,一定要去延安。然而交涉到现在,依旧没有结果。”   日本的一号作战,令美国对重庆失望透顶。日军自四月郑州和洛阳战役大获全胜,一路沿着平汉铁路穿过河南向南推进,国军除了伤亡三十万几乎拿不出可以称道的战绩。至六月份,长沙已经陷落。美国史迪威将军和蒋介石针锋相对,蒋先生公开声称史迪威有精神疾病,并且向华盛顿抗议,要求撤换史迪威。   因为史迪威认为可以在西南方向团结共产党的力量,起码阻拦一下日军。这一点,蒋先生绝对不能容忍。   华盛顿的态度很明显,副总统华莱士显得不耐烦,因为罗斯福总统已经没有耐心。华莱士反复强调:要去访问延安。   为了应付美国工作团,方步亭焦头烂额,他必须抹平美国援华的一切经济账目,起码看上去抹平。被挪走的资金,被走私的物资。方步亭对着账目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从驼峰飞来的飘着血味的一箱一箱药品和食品。   也许哪天就染上方孟敖的血。   午饭过后,谢木兰去上学。方步亭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两个孩子,他都很疼爱,可是他无法表露。他自己的父亲并没有教他,他的祖父也没教过他的父亲。每一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严厉的,不讲情面的,为整个家庭打算的父亲。然而就在当年方孟敖摔门离去的一瞬间,方步亭突然觉得,这一切已经不再起作用。   “论语最近有坚持看吗?”   “睡前翻几页。”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如何?”   “君子不忧不惧。”   “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是的,父亲。”   七月份,承德终于热起来。为了庆祝夏天的姗姗而至,荣家举办了盛大的舞会。整个荣家大宅都被灯泡打扮起来,院子里也缠着灯泡,五颜六色,又俗又洋气。请了西洋乐队,还有一个身材丰硕嗓音甜美的女歌手,头上插着羽毛手里拿着扇子,仿着路易十六时代宫廷仕女的打扮,后面却站了两排浑圆肉感的光大腿,整齐地左比一下,右比一下。   所有荣家的女仆们都端着盘子在巨大的花园里穿梭,长条的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放着琳琅精致的小盘子,供客人随意取用。客人拿过的,整个盘子都会被撤下去,换成新的。来客们土的洋的高矮胖瘦全都有,中国人日本人前沙俄的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简直是国际友好世界和平的典范。   荣石在和人聊天。他微微有些醉意,因此笑容多了层温和。冷酷的男人一旦有了温和的意思,对女人来说就是催丨情丨剂。他穿着有沙皇时期军礼服风格的晚宴服。这种强调胸膛肩膀身高和手臂的礼服难为他穿得端方平正,实在是像被锻造好的,完美无瑕的钢制人像。有个大胆的俄国女人在跟他调情。和荣石调情是愉快的,他的口才很棒,对待女士幽默又绅士。不必怕冷场,也不必怕被冒犯,因为荣石总是把所有情调控制得如沐春风,恰恰好。   荣石招呼女仆过来,在盘子的便签里写了一串花体俄文,让女仆端了过去给乐队。   乐队突然改了曲子,变成了悠扬的华尔兹舞曲。   “该跳舞了,否则多辜负这美丽微醺的夏夜,以及同样美丽的女士们!”荣石用俄语笑道,“我先点曲子,我最爱的华尔兹!”   荣石拥着俄国女人,优美柔和地旋转起来。   客人们也跟着跳,在彩灯的映照下,人影晃动,简直就是楼梯墙面上的画,魑魅魍魉。   荣石跳累了,靠在栏杆上看别人跳舞。忽而来了一阵风,扬起夏夜带着水汽的植物的清香,瞬间驱散了满院子乱七八糟的香水香粉。荣石临着风,拿出方格手绢,郑重地在嘴上按了按。眼前是极尽的奢华与享受,灯红酒绿,珠光宝气。荣石心里却有悲凉,他用方格手绢捂着嘴,带着醉意喃喃自语:我什么都没有,我就只有一条命。给你吧,你要不要?      第26章 一名翻译      李熏然闻着早饭香醒的。   他在床上蠕动,包着被子伸着脚闭着眼睛寻摸拖鞋。四月份了倒春寒,早上起来小冷风嗖嗖的。   李熏然裹着被子跑去上厕所,往回跑的时候凌远戴着隔热手套端着砂锅走出厨房,特别云淡风轻地看了他一眼:“醒了啊。”   李熏然一愣,被子从肩膀上往下滑,他伸手拽了拽,凌远还是很云淡风轻:“吃早饭。”   昨天开始老凌就不对劲。李熏然抽了抽鼻子:“……哦。”   今天早上李熏然没敢赖床,自觉洗脸刷牙,老老实实吃早饭。凌远整个人风轻云淡地快升华了,跟飘在李熏然对面似的。   “老凌,你到底怎么回事……”李熏然含着勺子,大眼睛从下往上瞄他:“有病赶紧治,我害怕。”   凌远很平静:“没什么,我挺好。就是荣石是谁?”   “……啊?”   “前天晚上你做梦的时候嘟囔一晚上。”   “那个……”   “这两天你不练字儿么,我看一张一张的全是这俩字啊。”   李熏然叼着勺子,眼睛瞪得越来越圆,突然一歪头:“你醋了?”   凌远很镇定地吃饭。   李熏然放下勺子,笑嘻嘻地看着他:“啊你醋了。你先醋着,我爱看你这德行。”   凌远抿着嘴看李熏然斯斯文文秀秀气气地吃早饭。吃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要迟到了。”   李熏然噗一声大笑起来,凌远蹙眉:“不要呛到。”李熏然闭着眼张着嘴前后摇晃着笑了半天,运了运气:“那个本子上的啦。荣石,我撕出好几页来,密密麻麻都是这俩字,写得好看极了。我手痒,想跟着写。你猜这个‘荣石’是什么人?”   凌远无奈:“来回写名字,不是仇人就是爱人。”   李熏然突然想到:“唉你写过我的名字没有?”   凌远闭着嘴嚼东西。   “写过没有?不吭声我当你默认啊。”   凌远拒绝回答。   上班出门前李熏然一边换鞋子一边发愁:“荣石,我怎么觉得这俩字我在哪儿听过。可是在哪儿听过呢。要凭个名字怎么找七十几年前的人……我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能是女人的名字吧?哦对了爸战友家种的韭菜你放哪儿了?不要吃,等亮亮来了再说,亮亮最爱吃韭菜炒鸡蛋。”   “嗯。”   今天一早,重庆政府的人送来三个翻译。正好凑齐四个字:高矮胖瘦。又高又瘦的是个年轻军官,腰背绷直,领带打得笔挺,皮鞋擦得干净。工作团负责保安的彼得金中校看了他一眼。年轻的少校训练有素,立即立正敬礼,用清晰流利的英语介绍自己的部队番号现任职务军衔以及姓名。   这种轻快清晰的纯正的美式英语让彼得金中校心情稍好。他在中国这半个月,满耳朵都是各种稀奇古怪的英语。见鬼的语法,乱成一团的前后鼻音,莫名其妙的时态。这帮中国人写英文公函倒是不错,只是一张嘴就让中校暴躁。   “……你看上去像是个能说英语的。”中校背着手看他:“你叫什么?”   “先生,我叫方孟韦。”   “你应该不叫‘电影’吧?”   “不是电影,先生。是孟韦。”   “中国人的名字,啧。”   彼得金中校一直大马金刀地负手堵在门口,没有让三个人进去的意思:“知道为什么要送你们三个人来吗?”   三个翻译保持沉默。   “因为你们的前任都被赶走了。我希望能你们确实能胜任这个工作,不是什么名校毕业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人。”   今天是重庆难得的晴天,七月的太阳晒着站在门口的三个人,方孟韦穿着整齐,很快就出汗了。彼得金中校问了另外两个人一些问题。另外两个人只是文职人员,但的确有两把刷子,总算符合了彼得金中校的标准,放他们进去。方孟韦帽檐下沁出汗珠,但一动不动,表情平静。   “军姿军容都挺好。你算个合格的军人……但是你们为什么要指派个军人过来?你真是翻译?”   “我可以胜任。所以我就来了。”方孟韦答得很生硬。   “所以你既是翻译,又是军人?重庆政府的军人?”   “我是中国军人,先生。”   “……穿着美国军装的中国军人。”   方孟韦全身紧绷一下。   “我无意冒犯,可是我说的全是事实。原谅我目前对‘中国军人’印象不大好。你应该算是我见过的比较体面的那种了。因为你穿着完全美式的军装,美国援助的军装——你们自己的军队连被服生产都够呛。我的国家援助你的国家,援助来援助去,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你猜?”   方孟韦保持沉默。   “我们已经见过方先生。他是个金融天才,可惜作用仅仅是修修补补。中国人老觉得自己最聪明,是不是?”   方孟韦脸上的汗越来越多,衬衣也透了。   “得了,我们都知道你是谁。我以为方先生对金融那么有研究,他的儿子会是个职业代理人或者投资人。没想到是个军人……哈,我明白了。”   方孟韦的手攥起拳头,又松开。   彼得金中校侧身让出半拉门:“进吧,请。”   方孟韦敬礼,提着文件箱蹭着彼得金中校的肩走了进去。   重庆学生暴发了一次大抗议。游行的人群越聚越多,一开始是学生,后来不明不白的人也掺杂进来,游行队伍突然成了一个活物,蛇一样在山城的路上蜿蜒着。群情激奋,所有人要求政府联合共产党真抗日,反对消极抗日。震耳欲聋的呼声到达了美国工作团的驻地,彼得金中校和伊顿上校喝着咖啡,笑道:“这是游给我们看的。”   学生们大概以为,可以通过美国人对蒋介石施压。然而罗斯福刚刚承认蒋介石政府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   “你觉得中国战区会如何。”   “谁知道,上帝保佑中国能拖住日本。”   “用什么拖?用抹账目的聪明智慧吗?”   军队很快出动,冲散了人潮。没有组织的人群被军队一冲很快散去,核心的学生队有统一的指挥,并没有马上就散。警察拿着棒子劈头盖脸乱敲乱打,很快女生们顶不住,女生们尖叫着跑走,男生们也溃散。“一心抗日”“团结御敌”的标语洒在地上被人践踏,踩来踩去全是脚印。   方孟韦在美国工作团呆了半天就算下班了。美国人当然知道指派这么个又是军人又是翻译的人来干嘛,因此乐意让方少校多休息。方孟韦提着文件箱离开。他心情并不好,沿着石阶往下走。走了半天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方孟韦一回头,两栋房子之间躲着几个女生,那几个女生看方孟韦也是穿军装的,吓得往后缩。只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坚定道:“小哥,小哥你来帮帮我,我走不了了。”   方孟韦小跑过去,谢木兰坐在地上,脸上有淤青,衣服上都是泥,辫子扯开了一只。   方孟韦震惊:“木兰?你干嘛去了?”   谢木兰嘴角淤肿,只能表情平静:“小哥,我们游行去了。”   方孟韦心头压抑已久的怒气突然冲上来,冲得他眼前一黑。他闭着眼捏了捏鼻梁:“木兰,你简直放肆……”   谢木兰伸手:“小哥,你背我吧。”   方孟韦怒道:“你出来游行,姑爹知道吗?”   谢木兰摇头。   方孟韦攥着拳头提醒自己不要迁怒不要发作。他的表情吓坏了其他几个女生,有一个开始小声抽泣。   谢木兰不怕。她脸上有伤,所以只能继续平静:“我们要发出我们的声音。不这样,没有人听。小哥,长沙沦陷啦。离重庆还有多远?哪天日本人来了,别的不说,我们这些女生要怎么办?”   方孟韦未答,谢木兰强笑:“我们就只能赶紧去死了。”她顿了顿,指着几个狼狈不堪的女生,轻声道:“小哥,你三青团天天搞什么三民主义。三民的民,包括我们吗?”   方孟韦背着谢木兰,一路走回家。   “你自己跟姑爹解释怎么搞成这样的。”   “照实说呗。难道我做错了?”   “你……”   “小哥,这是正义的呼声。”   两人到家,蔡妈王妈迎出来:“这怎么搞的?木兰你这是让人欺负了?”   谢木兰满不在乎:“刚才我去游行了。让警察打的。”   王妈领着谢木兰回房处理身上的伤,蔡妈刚才挺高兴,这下心思也淡了,只是递给方孟韦一封信:“孟韦,这是你的信。每次看见你收信心情都能好一些,这些天我一直盼着能来信,真来了。上海来的呢。”   方孟韦瞄了一眼信封,冲蔡妈笑了笑:“谢谢。”   方孟韦回房,整个人倒在床上。他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一时是彼得金中校的刁难,一时是谢木兰的诘问。好一会儿,方孟韦才发现手里捏着一封信。他随意地撕开信封,他在上海应该没有认识的人……   荣石?   这得意洋洋的字体,一看就是他的。   “亲亲吾弟……”   亏荣石想得出来,承德寄上海,上海转重庆。方孟韦把信纸盖在脸上,纸张的触感轻轻地覆着了他的嘴唇。   内容倒没什么,平常的寒暄。荣石给自己设定的身份是方孟韦母亲那边的亲戚,方孟韦的表哥。很久不联系,现在世道艰难,想巴结方家换点活路。荣石的落款是“姚辑”——遥寄?   “每因楼上西南望,始觉人间道路长。”   白居易写给白行简的诗。方孟韦翻了个身,纸张滑下他的脸。荣石去军营看他,说是他表哥,写信还是表哥。为什么非得是表哥?   很久以后,荣石是这么回答的:   废废废话,堂亲不通婚。      第27章 一个数字      晚饭之前,方步亭和谢培东回来。方步亭显得很疲惫,直接上楼回书房。方孟韦在书房门口敲门:“父亲。”   “进来吧。”   方孟韦默默地站在方步亭身后,给他捏肩。他能想象到美国人对待方步亭的态度。现阶段,美国人也没什么理由要对一个中国人礼貌——面子是自己挣的,也是自己丢的。   只是,一国之耻,压在一人的肩上,还是太沉了。   谢培东去了谢木兰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谢木兰清脆有穿透力的少女的声音尖叫着:“前有南京,难保后无重庆!”   方孟韦在方步亭肩上按摩的手一顿。   书房里沉默。谢木兰的痛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方孟韦想起来,白天谢木兰问他如果日本人杀进重庆,她们这些姑娘要怎么办。   方孟韦又想起那年的上海,被日本人轰炸得一塌糊涂,外滩上到处是尸块。都以为有洋人,日本人不敢把上海怎么样。其实洋人的政府提前接了通知,早撤侨了。所以最后,被炸死的还是只有中国人而已。方孟韦做恶梦,梦见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被炸得零零碎碎——其实也许不是恶梦,那是方孟韦不愿去想的事实。   谢木兰在哭这个国家,也在哭自己。   “你……见到你大哥了?”   “没见到。父亲,我怕……大哥不想看见我。”   方步亭长叹:“方家的祖宗啊。”   方孟韦顿了顿,轻声道:“父亲,日本人真的会进重庆吗?”   方步亭没回答。日本“一号作战”之前,他对重庆还是有些信心的。长沙沦陷,他无话可说。   “如果……那依大哥的脾性,是要殉国的。”方孟韦声音略带哽咽:“怎么就……到这个份儿上了?”   方步亭疲乏缓慢的声音缓缓道:“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他自嘲一笑:“你大哥要殉国,那你呢?”   方孟韦转到方步亭前面,半跪下,仰着脸孺慕地看着父亲:“儿子也是军人,国如此,别无他法……”   方步亭对着方孟韦苦笑一声:“我方家,也算对得起国与民了。”   日本人在玩命缩紧对承德市场的控制。荣石真切地感受到了日本人财政上的窘迫,太平洋战争所耗巨大,日本人已经穷尽一切所能在中国刮血刮肉,可还是不够!   满洲禁烟总局的川田找到荣石,终于不再文质彬彬,态度强硬地告诉荣石,作为承德商会的会长,荣石必须起到作用,负责东光剂进入西南的问题。   荣石叼着雪茄,垂着眼皮,面对川田对他态度不端的指责始终淡淡的。   川田发泄完了,荣石拿下根本没剪的雪茄,戏谑地看着川田:“您别那么大火,如果您觉得我当这个会长不够格,我马上辞职,谁能上谁上。您看上承德哪个废物了,我马上让贤。王景川王胖子还是柳持钰柳太监,您一句话的事儿。”   川田阴着脸。承德这帮人,巴结日本人是把好手,真能有点魄力能干点实事儿的也就荣家。   “我在北平被人刺杀,现在也没落实到底是谁。反正我是大汉奸,死了也就死了,您看哪个二汉奸能比我干得好,正好我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被杀了。”荣石冷笑:“东光剂还进西南。西南谁的地盘知道么?认识戴笠么?这家伙对自己人狠对日本人更狠。你别看他是个特务头子,人家还是真抗日的。大日本帝国多少精英折他手上了?”   川田直绷绷跪坐着,全身上下都是日本人特有的僵硬。荣石就烦和室,他总觉得整体跟个匣子似的,憋屈。川田口才不行,被荣石喷的还在想词儿,荣石跪半天终于忍不住,伸着两长腿向后仰着,用手撑着榻榻米伸了个懒腰:“哎哟我操蜷死我了!”   “荣先生,你别忘了荣家现在的风光都是因为日本政府的扶持。你不为大日本帝国尽心尽力,要你这个承德商会会长做什么?”   荣石仰着大笑:“我这一趟在北平算是想明白了。你不中国通么?中国人一辈子想的无非就是两件事:生前身后。生前名我是不敢想了,还能更臭吗?身后我就更不用想了,死都死了,我死了被人掘坟鞭尸我都不奇怪,可是我那时候已经死了,怕个屁?”荣石乐呵呵地往上看着:“老子想明白了,老子无牵无挂,死都不怕,爱咋地咋地吧。”   荣石和川田翻脸,回去的路上索杰很担忧:“东家,你和这个日本人彻底翻脸,难道不担心……”   荣石哼了一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我一味拍着日本人,他们要么彻底看扁我,要么怀疑我。川田只是个毒品代理,他身后的主子还没出来呢,到时候再说。再说我也不怕,我荣家倒了,华北方面军的铃木旅团长第一个杀了川田。”   索杰一愣:“对,铃木在荣家有干股……”   荣石大笑:“可不止铃木。”他伸出双手自己欣赏半天,啧啧两声:“我还真是个当汉奸的料,居然什么都想到了,混得也左右逢源。哪天吧唧蹬腿儿了,死在汉奸的名声上,我也没啥好冤的。”   索杰知道荣石心里憋屈,憋得发狂,没地方发泄。他暗暗叹气:“东家,又收了一些面粉,但……如果照以前的兑法,不够了。咱家兑面粉,掺的麸皮也都是磨得细细的,成本实在太高了。咱们亏,那些拿干股的日本人可不能亏,咱们还得贴他们钱……”   荣石捏着鼻梁:“亏,荣家什么时候亏完才算。”   “唉……”   美国工作组的驻地转移到美国使馆。方孟韦每天出来进去还得被搜身。美国使馆只有个武官对他还算客气,偶尔和他说几句话。这个武官壮硕机敏,典型的美国长相。精通中文,还有个中文名,姓包。方孟韦感激他,但对他真的没多少话可说。包先生有源于自己祖国的开朗自信,方孟韦的祖国给他的只有自卑。   一天方孟韦回家,蔡妈拿着信小跑过来:“孟韦你看,有信!”   蔡妈不知道都谁给方孟韦写信,只是明确感受到每次方孟韦收到信之后清晰的喜悦。方孟韦这孩子从小心事重,面上淡淡的,喜怒很少形于色。蔡妈见能有件事让他开心,就一直惦记着。最近方孟韦一直郁郁的,蔡妈迫切需要一件能让方孟韦高兴的事情。   方孟韦真诚地感谢了蔡妈。他拿着信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拆开。荣石明显进入了角色,每次写信都跟孟韦诉苦:日子过不下去啦心里难受啊四处受气啊我好缺钱啊可怜可怜打发打发啊。   半真半假最容易掩盖过去。但是方孟韦知道这封信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大约除了他缺钱,都是真的。   于是方孟韦按照上海的地址,真的汇钱了。   索杰很惊奇地跑进来:“东家,小方先生给您汇钱了。”   荣石正在看报纸,被索杰吓一跳:“啊?”   索杰依旧惊奇:“小方先生给上海的地址汇钱了。您知道那是咱们一个掌柜的地址,掌柜的问咋办……”他递给荣石一封电报,上海的掌柜的急急火火拍电报来,问汇来的钱怎么办。掌柜的过手的钱何止千万,可是就这么几十块钱简直烧手,没点小聪明给人当掌柜的?   荣石一看电报:“……二十七块?”   索杰点头:“二十七块……”   荣石看着电报,突然爆发出一阵打雷一样的笑声,吓索杰一哆嗦。荣石就那么笑,似乎笑开了胸中积郁。   “我这辈子,除了我爹,还没人给我钱花呢。告诉掌柜的,钱不用取,把汇钱的条子给我寄来。”   荣石高兴了。索杰疑惑,二十七块钱有啥值得如此高兴的?荣石翘着二郎腿哼着小调,高兴地摇头晃脑。   “东家……你在高兴什么?”   荣石看索杰一眼:“小兔崽子,也就嘴上占占便宜罢了。”   索杰一头雾水地给上海掌柜拍电报去了。   荣石翻了一页报纸。   数字……   27乎?   爱妻也。      第28章 一场雪      方孟韦,实在是个笨拙的人。   他不懂很多事。   他不懂情。   方孟韦的母亲姓姚,出身无锡望族。关于父亲母亲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唯一听到别人笑着提过的:你父亲在美国上学的时候,休暑假回无锡老家,太湖的水面缓缓驶过姚家的船——你父亲,对着你母亲,笑了一下。   方孟韦想回无锡,想看看太湖,想看看当年父亲对着母亲笑的地方。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浩淼如镜的太湖,水映着天,天连着水。母亲说,看着太湖,那是水中的另一片白云悠悠的蓝天。   方孟韦幼时听那个英国教授一本正经地解读着爱情诗句,他跑回家,问母亲爱情是什么。母亲惊讶,然后微赧。中国人不谈论这个。方孟韦问母亲爱父亲吗。   母亲抱着他,坐在庭院里轻声道:孟韦,这件事,是不可以说出来的哦。   幼小的方孟韦仰着头看母亲,母亲悄悄告诉他:孟韦,藏在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心知道,就好了。   重庆已经非常热。连年的轰炸令重庆到处是断壁残垣,可是植物一年复一年,依旧开始茂盛。方孟韦对花花草草一点研究都没有,只发现他窗下又郁郁葱葱起来,绿色的生命勃发着,不屈不挠,不留神就咬牙切齿地生长。   七月初的一个下午,方孟韦回家,没看到方步亭。谢培东坐在沙发上沉着乏味地看报纸:“你……程姨……不大舒服,你爸去医院了。”   方孟韦攥了一下手,皱起眉,嘴唇蠕动一下,到底没说话。谢培东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男孩子解释这一切事情,只好委婉道:“你程姨,也不容易。到现在还住在外面……”   方孟韦不能跟谢培东翻脸,究竟出声了:“姑爹,我先上去了。”   谢培东叹气。   方孟敖和方孟韦,两个没有一个省心的。方孟敖是古典诗句里的英雄,功名只向马上取。方孟韦……谢培东形容不出他。从小想得多,心思重,沉沉郁郁。谢培东年轻的时候看过一幅画,新兴的掺杂西洋技法的水墨画,也说不出好不好来……一座孤峰,很遥远。苍翠挺拔秀气,孤零零地矗立,湮在一片烟云水雾中。   蔡妈迎出来,脸上有笑:“孟韦,你看,来信了。”   方孟韦笑了笑:“嗯,谢谢蔡妈。”   谢培东突然问:“是那个荣先生么。”   方孟韦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   谢培东不再多言。   方孟韦回屋,展开信看。   钱已收到。二十七是好数字,三九二十七,九至阳,二十七简直是三阳开泰……   方孟韦表情柔软地看荣石絮叨,耳边响起来荣石的声音,仿佛他在念信上的废话。看着看着耳边的荣石竟然也结巴起来,在方孟韦的心里耳边结巴个没完。   方孟韦恼了,把信扣在桌上,向后一仰倒进床里。他枕着手,直愣愣地往上看。   门口有人敲门,谢木兰黄莺一样的嗓音:“小哥!”   方孟韦没动:“进来吧。”   谢木兰打开门,探进个脑袋:“小哥,我爸说吃晚饭了。”   她脸上还有伤,脚崴得有点狠,拄着拐。她倒是不气馁,很快又活泼开朗了。她看见小哥枕着双手,仰脸躺在一片暮色里,瓷一样苍白的皮肤仿佛浸在幽静的深水中。   方孟韦的白是冷冷的白,没有血色,没有人气儿。谢木兰愣了一下:“小哥你不开心?”   方孟韦无奈地笑:“我哪有。”   谢木兰一歪头:“那你就是开心?”   方孟韦无法,只好坐起来:“我一会儿就下去。”谢木兰应了一声,大爸今天去“小公馆”,她没事儿还是不要惹小哥。方孟韦忍不住:“慢点,小心脚。”   “知道啦知道啦。”   晚饭的时候方孟韦没吃多少东西。谢培东几次欲言又止,又说不出什么。谢木兰懵懵懂懂,倒是颇同情小哥。要是谢培东敢弄个女人进来,她非要反出南天门不可。方孟韦不吭声,谢木兰也不敢活跃气氛。方步亭一贯宠她,大约是有点移情作用,毕竟他的小女儿在上海被炸死。谢培东整天没表情,为着谢木兰的母亲,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方孟敖心思大,在谢木兰的记忆里一贯不跟人计较的。只有方孟韦,谢木兰真不敢闹他。并不是他多可怕,而是……他有时候看起来不像在这个尘世间。   方孟韦离开餐桌,谢木兰藏在碗后面看她爸。谢培东就是没表情。   方孟韦入睡后,做了个梦。   他梦见漫天满地的大雪。   他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深到膝盖。   东北的雪。   荣石跟他讲过东北的雪,东北的严酷天气从来跟绿蚁新酒红泥小火炉没啥关系。总体而言,冬天对于一切在东北讨生活的生命来说只有两个结果:死,或者不死。   “东北的酒叫烧刀子,为什么呢?因为烈,一口饮下去,从喉咙开始往下割。美不美另说,烧刀子主要目的是为了取暖。冻得半死的人,灌一口就能活回来。没点与天斗的法子,在东北活不下去。”   荣石跟方孟韦讲过东北,还有东北的雪。   荣石本来就像携着一身东北的风雪,斗天斗地斗命。一身血,叼着雪茄,满不在乎跟他笑:死不了。   方孟韦在大雪里漫无目的游荡。   电光石火之间,他猝不及防被扑倒,一下子躺进雪地里。方孟韦有点愣,他觉得有东西在舔自己的脸……舌头?   肌肉虬结的巨大的猛兽压着他,鼻息里喷着热气,喉咙里压抑着低低的咆哮。   ……老虎?   方孟韦好像不怎么怕。他摸到巨虎柔软的皮毛,他躺在雪地里,感觉巨虎压着他,覆上他的身体,用粗糙的舌头舔他,用牙撕咬他的衣服。方孟韦喘息急促起来,他的血在身体里沸腾,翻滚,烫得他战栗。巨虎的热度融化了雪,四处蔓延的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巨虎撕扯他的衣服,挤他,按他,喉咙里翻滚着虎啸,焦急,不得要领。方孟韦喘不上气,他颤抖着搂住巨虎……巨虎用舌头舔,用牙碰,在方孟韦皮肤上一扫,便有一层寒战的快乐。一瞬间他渴求巨虎咬他。   咬啊,用牙齿咬,咬死我吧……   方孟韦惊醒,躺在床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他发觉自己汗透了睡衣,又惊又窘。重庆夏夜是闷热的,他起床去开窗,湿热的风粘腻地吹进来。院子里,窗台下,植物的影子在夜色里轻轻摇晃,发出窸窣的声音。不知不觉满院子的花草已经如此茂盛,方孟韦呆呆地看着厚重压抑夜幕下丰茂蔼蔼的植物,生长的旺盛之意摧枯拉朽,犹如烈火。   他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喃喃自语,你知道么。   七月份,一个郁热潮湿的重庆的夏夜。   方孟韦梦见一场逃无可逃的大雪。      第29章 一位故人      五一小长假前一天,李熏然把亮亮接回家里。凌远养李熏然养出心得,再养个亮亮自然有经验。亮亮白胖不少,长了个子,小脸蛋鼓起来,看着喜人。   凌远和李熏然五一长假能不能休纯看运气,所以没法出去旅游。亮亮正好喜欢呆在家里,哪里也不爱去。   五一节凌晨,凌院长被一通电话叫走了。   临走之前凌院长拍狮子卷:“我不啰嗦了,省得招你烦。该干什么知道吧。”   李熏然伸出手,举起来摇了摇。   凌远前脚刚关防盗门,李熏然后脚呼登坐起来,乐呵呵跳下床,去客卧把亮亮用毯子四下打包,火速运回主卧。亮亮迷迷糊糊看他:“叔叔……”   李熏然很兴奋:“明天我放假,咱家大院长上午肯定回不来,知道要干嘛么?”   亮亮悠悠叹气:“叔叔你要违反家法。”   李熏然还是兴奋:“明天咱俩赖床!我宣布,十点之前不起床,争取赖到十一点!”   李熏然把亮亮塞进被窝,自己甩了拖鞋爬上床:“我明天中午要出去撸串,你去不去?”   亮亮默默地看他:“院长不让你撸串。”   “咱不提他行吗?”   “哦。”   李熏然躺着,双手交叉搁肚子上,静止半天——一兴奋,反而睡不着了。   他侧脸看看一边的亮亮,亮亮像个大玩偶似的,也学他,仰面躺着,十指交叉搁在肚子上发傻。   “明儿你去不去兴趣班?”   “五一节放假。”   “那行,反正我起不来没法送你。”   “……唉。”   李熏然还是睡不着。亮亮一本正经:“最近我又看了一部纪录片,我觉得还成,叔叔你要不要也看看?”   “哦,讲什么的?”   “讲迪克西使团的。”   “……嗯。”   “日本一号作战之后,一九四四年八月份,美国官方在史迪威将军的促成下组建的一个访问团终于到达延安。‘迪克西’不是访问团的正式名称,只是一个外号。大概意思是用美国南北战争时混乱的南方暗指当时的‘赤化区’。这个访问团的领队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中国通,美国大使馆武官包瑞德上校。这个访问团的飞机抵达延安降落时出了点故障,有惊无险。包瑞德跟去接机的周恩来开玩笑:‘伤人乎?不问马’。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亮亮嫩嫩的小嗓音模仿央视旁白深沉抽离的语调,还有点抑扬顿挫的气势。他记忆力惊人,看过的基本不会忘。亮亮讲着,突然听见李熏然悠长的呼吸声。   睡着了。   亮亮坐起来,给李熏然拉拉被子,拍拍他,一副老成的小模样:“哎呀,跟小孩子一样的。”   一九四四年,八月。   迪克西使团的军事观察员,政治观察员,一堆地道的美国人,终于踏上延安的土地。   “那里很穷。非常穷。毫不客气地说,我那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贫困的地方。”五十年代麦卡锡主义式的政治迫害风潮过去,美国终于能再次谈论共产主义或者别的什么主义的时候,当初的一个访问团成员回忆:“但每个人都很有精神。这很神奇,他们基本是吃不饱的。衣物破旧但干净整齐,每个人都神采奕奕。”   方孟韦跟着访问团下了飞机。包上校压根不用他翻译,他就默默跟着人群。来接机的是共产党的高层,方孟韦形容不出他来。想来,这样的人,也是不需要别人去形容他的。   方孟韦尽职尽责地担任翻译,眼线,立场坚定的军人,等等角色。延安接待美国使团尽心尽力,尽管物质匮乏,但宾主尽欢。   那人的风度令人折服。他和颜悦色地对待每个人,笑意春风化雨。包瑞德在私底下和人聊天时对那人评价非常高。“哪怕只是一个政治家的表演,也很够了。林肯也不会疾言厉色地对待别人。”   那人笑着劝方孟韦:“少校,你应该坚定你的政治信仰,但是……不必绷得这么紧。”   方孟韦紧张,做不出表情,只能点头。   美国使团当然有自己的见解。显而易见,国共都知道日本人滚蛋之后自己的敌人是谁,所以现阶段对付日本人全都不使劲儿了——这样于美国人不利。   政治学家们经济学家们军事学家们和中共的接触是愉快的。方孟韦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美国必须赢取对德国日本的胜利,暂时放下政治偏见没什么问题。访问使团甚至兴致勃勃地换上了中共的土布军装,打算拍一张集体照留纪念。   方孟韦拉住了包瑞德上校。   “上校先生,我提醒你,秋后算账不是只有中国人干的。”   包瑞德没听进去:“方,我的祖国不是你的祖国。”   那张美国人穿中共土布军装的照片应该名垂青史。它有点滑稽,又有点庄严,它忠实地记录了一段风云诡谲的国际历史,在几年之后,它成为了罪证。   访问团的访问是成功的。访问之后的余兴节目甚至有舞会。中共的高层没有一般人想象的始终绷紧斗争的神经。他们甚至可以称得上很有情趣,大多数留过洋,尤其是法国。有人还可以讲法语,和访问团里一个法裔成员聊得很愉快。   方孟韦就那么看着。   他不打算和这些人太亲近。   舞会继续中,演奏乐团据说是国军俘虏过来的。方孟韦不想谈这个,穿着美式军装,僵硬地坐着。   他旁边坐下一个人:“年轻人,不去跳舞?姑娘们都在看你,总不能让女士来邀请你吧。”   方孟韦转头看他。清癯的老先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上嘴唇留着一个日式的方块仁丹胡。他对着方孟韦笑笑:“我叫王学文。”   方孟韦当时并不了解他是谁,只能趄身:“王老先生。”   王学文很和蔼:“你为什么不跳舞?延安的姑娘不漂亮吗?”   方孟韦微微有点脸红,表情还是绷着:“并不是,我不怎么会。”   王学文摇头叹气:“我老头子倒是会跳,没有姑娘愿意跟我跳呢。”他打量方孟韦:“年轻英俊知慕少艾的年纪,不要这么死气沉沉。”   方孟韦动了动嘴唇。   “怎么了?还是你有心上人了?”   方孟韦沉默。   “哈哈,有心上人了。好,很好。”王学文跟着音乐节奏微微晃身子:“你这年纪正好,不要荒废,要谈恋爱。”   “……啊?”方孟韦一愣。   “爱情。”小老头很严肃一握拳:“叫人生叫人死,的爱情。你要是迎脸撞见了,就一把薅住,不要让爱情跑了。”   方孟韦终于绷不住了。这些人……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王老先生,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特别是这个满嘴没溜的德行……   “哈巧了,你也让我想起一个故人,特别是你这个视我们如病毒誓要忠于自己信仰的神情。”   ……那肯定不是一个人呐。   王学文摇头晃脑:“一九二七年在武汉的时候,也是你这样年轻英俊的小军官,恕我冒味,小少校今年多大?”   “……十九。”   “哟,那会儿他比你小呢,刚十六。大高个子,对着我虎着脸,还拿枪比划我。啧,兔崽子。”   方孟韦看着跳舞的人,随团的国军军官也下去跟着跳了。姑娘人数不多,有些人开玩笑似的,男的和男的跳。国共抱着跳舞,简直天下奇景。   “你说,这有什么区别。”王学文看着舞池里“和乐融融”叹气。   方孟韦心里警惕起来。他在三青团受训,早就知道共产党的套路。和人谈心,谈着谈着就绕进去了。所以他一直绷着,和共产党都不来往,一句话不说。   “无关主义。有关利益。”方孟韦很生硬。   王学文一愣,大笑起来,甚至压过了乐队,“嗷哈哈”的声音引得大家往方孟韦身边看,方孟韦绷着嘴,一路从脸红到脖子。   “您……别笑了。”   王学文咳嗽两声:“没有没有,当初那个小军官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   方孟韦知道延安的生意盎然。只是不知道这生意能保持多久。   “有没有区别,等着看吧。”方孟韦笑一笑:“愿咱们谁都别让对方失望。”   凌远十一点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客厅窗帘也没拉开,阳光进不来。凌远蹙着眉轻声道:“熏然?亮亮?”   主卧有动静。   凌远换了鞋子洗了手蹑手蹑脚走进屋——李熏然竟然还在睡,裹着被子一脸天真可爱。亮亮盘腿坐在他身边,在玩自己的小脚趾。抬头看见凌远,可怜兮兮道:“院长,饿。”   凌远刷拉拉开窗帘,李熏然蠕动一下,伸手挠挠脸,睁眼看见凌远穿着外套站着,吓精神了:“几点了?”   亮亮严肃:“十一点十二。”   凌远无奈地看着李熏然:“早饭不吃,不要胃了?”   李熏然揪着被子对着凌远使劲眨眼。   “不要卖萌。”   “院长,叔叔说带我去撸串。”   “啊啊啊你这个小叛徒!”   “都闭嘴起床!”      第30章 一只风筝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三日 晴   有幸得见周先生。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世上本应该有这样的人。   李熏然又拆出几页日记来。凌远不让把本子拿回家,所以他揣回来复印件。反正凌远有政策他有对策。   鸡飞狗跳吃完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李熏然拿着几张A4纸神秘兮兮:“这个周先生,是那个周先生不?”   亮亮很专业地审视:“肯定是。”   凌远忙着洗碗,没搭理他们。   李熏然很赞叹:“不知道这位警察先生到底什么来路,居然见过周先生。”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四日。   中英美联军攻克密支那。西道终于打通。   方孟韦尚在延安,却一点没耽误得知这一消息。他震惊又毫无意外地发现延安这个被重重封锁极度贫困的地方,信息完全不滞后。   《美国租借法案》是蒋先生手里的大棒,美国的援助,说掐就掐。对龙云如此,对共产党也如此。然而即便国军本身,除了嫡系部队,也没有沾到多少美国援助的光。包瑞德是个很讲实话的人,他和共产党的领导人们一起蹲在房檐下晒太阳,非常直接地用京腔拉长调子揶揄国军。他不需要一个国民党军官给他当翻译,所以他表达思想挺自由:“国民党军队行军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士兵走着走着摇摇晃晃倒下来就死了。军队开过去,就踩着前面倒下的人。”   方孟韦很尽职尽责地站在一旁,穿着打扮整齐严谨,在以土色为基调的延安,亮出他这么一块儿来,格格不入。   周先生曾经和他聊过,问他关于美国的事。方孟韦听过许多关于这位周先生的传闻,就他自己看,有些是属实的。周先生身上有中国最传统的方正儒雅,和欧洲因袭的浪漫优雅。他和方孟韦有一样的坚持——穿衣服必须严谨整齐。不在乎补丁,新旧,所有的扣子必须扣得严丝合缝。   离开延安的那天,周先生照例来送。方孟韦有一瞬间很舍不得离开他身边。他的确是个政治家,而不是政客。   美国使团全是聪明人。从一九四三年之后,国民党已经失去先机。包瑞德心情很好地问方孟韦:“方,中国以后会怎么样?”   方孟韦看了一眼这个开朗壮硕的白人汉子:“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认为我们正在亲历历史……也许我们能看到‘那一天’,加油活着吧。”   这一切都没用。一九四四年十月份,主张联合共产党的史迪威将军被召回美国。   蒋先生很成功地向世人展示了一件事:他的力量依旧足可以影响美国对中国的政策。   一大早,荣石穿着猎装骑着马,扛着猎枪出门了。   秋天是打猎的好时节。   荣石是天生的猎人,他喜欢捕猎的感觉。他匿藏,观察,锁定,对着猎物,伺机而动。一旦出手,没有猎物可以逃脱。   十月份的承德还有些热,早上的露非常重。荣石骑着马踱步,仿佛在森林里巡视自己领地的王者。   森林深处等待许久的人终于听见马蹄声,他急切地盯着淡而薄的雾气,直到雾气中浸透出苍劲的剪影。   荣石叼着烟,扛着枪,一手纵着缰绳,骑着马走了过来。   那人大喜,观察了一下四周,准备去接头。荣石长腿一扫跳下马,乐道:“别他妈装模作样了,这地方就咱俩。……嚯,你看你这一脸蚊子疙瘩,遭老罪了哈。”   接头的人无法:“荣先生,近来可好?”   “还行,胖了三斤。”   “为啥胖了三斤?”   “最近米价上涨。”   接头的人确定没事,绕出伪装:“您好。”   荣石挑起一边眉:“听着,我要换接头暗号。”   “……先说重点,最近的事情荣先生都知道?”   “西边通了,美国佬走了,国民党开大会,姓蒋的要改善军公教待遇,当然听听就得。还有呢?”   “龙云,潘文华,余汉谋在成都自行举行国民代表大会,决意不抵抗日本人,借日本人力量消灭蒋介石军队。”   荣石半天没说话。他想起来当初在昆明一起露宿的难兄难弟们,那些斯斯文文的老教授们。   “……民盟想出来的办法?”   接头人无表示。   “操,行,这帮人,异想天开。”   “没成功。龙云反悔,姓蒋的用《美国租借法案》向他承诺提供更好的武器装备。龙云退出民盟。”   “指望这帮军阀,本来就是傻×。”荣石想点烟,叼时间太长潮透了,点不燃。上边向他通报这么一长串,得多谢索杰。当初他二话不说偷跑去云南,索杰不知道怎么给掰成是去核实情报了。上边没多说什么,至少他带回来的信息全都是正确的:民盟不足信。   接头人正色:“你的任务,发射药。”   方孟韦从延安返回,就在重庆呆下了,并没有给他新的命令。他去美国大使馆点个卯,坐到下午下班回家。包瑞德回国述职,美国大使馆更没人理他。方孟韦乐的清闲,公然坐在大使馆里扎风筝,他半年前就答应伯禽了。   他低着头扎风筝,倒是有人围过来看。美国人对于一切中国的“小玩意儿”都又敬又畏,什么筷子,算盘,七巧板。他们还不理解毛笔,为什么中国人非得用那么难以使用的玩意儿写字。方孟韦当然知道他们的“敬畏”只存在于中国的“玩意儿”里,不上升到国家。   方孟韦专心致志扎风筝,扎出来还送了几个给同事。给伯禽的是一只圆燕,胖嘟嘟的憨态可掬。扎完圆燕,他又扎了只鹰。裱纸他不会画,自己沿着重庆上上下下的山路上找到了一位久负盛名的手艺人,拜托他给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鹰。方孟韦专心致志热情无比地投入到扎风筝事业中,连方步亭都看出他不对劲了。方孟韦不厌其烦地反复做那只鹰的骨架,大热天的烤竹片,绑铁丝,如果失败就拆了重做。   做得两只手伤痕累累。   这种希绪弗斯式的自虐一直持续到十月份。重庆给方孟韦找了份事做:跟着崔中石去上海的横滨正金银行。重庆和日占区的生意做起来了,流水一般走日本正金银行。具体事情方孟韦管不着,他只负责崔中石的安全。   于是方孟韦抱着一大把竹篾竹条上了飞机。   他修长的手指上全是刚愈合的未愈合的细小伤口。崔中石温和地看着他无尽的重复。   “伯禽特别喜欢那只圆燕,挂在房里,谁都不准动,他妈妈都不行的。”   方孟韦垂着眼睛盯着手里的活。飞机穿越云层,小窗外透出更为清澈的阳光,在他浓厚的睫毛上涂了一层金线。   “我回去再给他扎个别的。”   “以前伯禽跟我嚷嚷,我还不信。孟韦你竟然有这个手艺。”   方孟韦的手指被竹篾划了一下,沁出血丝。他毫不在意,血丝染了竹篾:“无聊的时候跟人学的。”   方步亭跟崔中石讲过。方孟韦从小放风筝就与众不同,放得高高的,风筝线绷得像刀片,然后一剪刀剪了线,就那么看着风筝失了控打着滚冲出天边。   “孟韦做的风筝都能飞很高。伯禽自己去买的风筝很多都放不起来。”   “当然……能飞。”方孟韦攥着手里的风筝骨架,他想做出一只鹰,这只鹰飞出去,冲出去,撒着欢儿发着狂,挣脱束缚飞得再也不见。   崔中石一行人到达上海。   方孟韦愣愣地仰头看着。到达时已经傍晚,暮霭沉沉,空气里有浓郁的植物的清香。从机场到外滩还要坐车,崔中石轻声道:“孟韦,上车了。你在看什么?”   方孟韦低声道:“崔叔,你听,轰炸声。”   崔中石心里一酸,叹了口气:“没有的,孟韦,没有轰炸的。”   到达外滩时正金银行下班了。崔中石一行住进汇中饭店,等待明天面见正金银行的负责人。正金银行迎接人员是个会讲中文的日本人,对崔中石倒是很热情。方孟韦冷着脸冷着心,从头到尾一句话没有。等日方人员离开,崔中石道:“孟韦,心里烦闷,就上街走走吧。上海是崔叔的家乡,崔叔保证,上海是很好的,真的。”   方孟韦放下风筝骨,强笑:“崔叔,你是不是想说‘老灵呃的’?”   崔中石微笑:“灵不灵,自己去看嘛。”   荣石沿着外滩漫无目的闲逛。整个中国,能比较宽容地对待商业的只有上海,因为上海不全是中国的。他来收粗布,纯棉线粗布。需求量很大,在上海一时很难凑齐,而且会被盘问。荣石心烦意乱。外滩是真正的“夜上海”,景致不错,他看不进去。哪边在放新出的歌,婉转情致的女声吟唱着,声线顺着夜风吹散到远方。   “浮云散……”   荣石叼着雪茄,双手插兜,抬头看了看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浮云真散了,月亮悬着,柔和冰冷地亮着。   “明月照人来……”   荣石低下头,突然看见麦加利银行大楼的后面拐出一个瘦高的人影,披着月色,沿着外滩,向他走来。   哎哟卧槽。荣石拿下雪茄,瞪着眼看那目中含月的人越走越近,心中高声赞美:上海这地方,真他妈灵啊!      第31章 一只鹰      霓虹灯,人群,黄浦江上的游船,忽然全都远了。   年轻的军官站在月光下,上海滩的喧嚣遽然沉寂下去,怕惊扰了一个清辉中的美梦。   荣石的美梦。   他第一次看方孟韦穿制服。领带,皮靴,帽檐下的眼睛,含着阴影的嘴唇。荣石把雪茄塞回嘴里叼着,双手插兜,笑起来。   穿军装是这个小样啊。这他妈扎古的。   方孟韦看着荣石。荣石穿着普通卡其夹克,一脸疲惫。打扮很随意,头发上也没有发胶,被江风吹得搭在眼眉上,遮盖了一身的锐利之意。荣石抓抓后脑勺,左顾右盼不知所措,最后决定抬高视线盯着方孟韦的帽徽看:“哟,遇见了。”   方孟韦站在夜色里,平静地看着他。   “我……在法新界有地方。你……要不要跟我回家?”荣石盯着方孟韦的帽徽,无意识踮了一下脚。   方孟韦站在他对面,微微一笑:“好啊。”   荣石在上海的车是辆凯旋跑车。方孟韦伸出一根手指划了一下标致致的光滑如镜的车身,轻轻念道:“Triumph.”他转脸看荣石:“比北平那个还好啊。”   荣石踢了一个不存在的石子:“这帮洋鬼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没有一辆好车一个好地址,人压根不跟你说话。”他自己也乐:“哦,今天没下雨。”   荣石开着车拉着方孟韦离开外滩,一路往西走。荣石听见旁边方孟韦浅浅的呼吸声,绒绒地刷在他心上——痒。微微的痒,溶入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刷进大脑,发麻,发紧。   荣石攥紧方向盘。   方孟韦似乎无知无觉,坐在一边,用胳膊撑着头,仿佛还是四月的北平,乍暖还寒,捉摸不定。   荣石不敢往旁边看。   法新界别墅区是挤不进上流外侨领地的上海新贵们开拓出来的地盘,煞煞齐一片片的小洋房,比欧洲还欧洲。荣石的小楼立在这一片里,精巧雅致。方孟韦下车,站在门前看着。小院不大,只够种几株花。铁艺扭丝花园门,也就方孟韦两臂长。比较北平一致讲究的老礼儿上的“大格局”,上海要求的是实用性,整齐划一齐头并进,工业上的美学。   荣石停了车,领着方孟韦走进小楼。两层的小楼,一楼整层的客厅,奢华的欧风装潢,吊灯沙发地毯座钟,大落地窗。方孟韦到处打量,荣石在他身后关了门,柔润的门锁咯噔一声锁住。   方孟韦往客厅方向走了一步,忽然被身后的荣石拉住臂弯。   “孟韦,你现在马上就走还来得及。”   方孟韦笑了一声。   嘲笑的意思荣石当然听得出来。   方孟韦脱了靴子,踩了踩厚实的土耳其地毯。荣石还想说什么,方孟韦回头就是一拳。荣石本能反应地伸手抓住方孟韦的右手腕,腿一拌,两人摔进地毯。荣石锁着方孟韦的脖子,看见他眼中清亮亮的月色。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月色太好了。   似乎快十五了?   ——一川夜月光流渚。   荣石叹气……小小鹿,跑不了了。   方孟韦躺在地毯上,落地窗外的月光泼下来,他痴迷地伸手去接。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他整个人浸在光华中。皮肤如沉浮的瓷,眼睛里有粼粼的,古井的光。   荣石看见他手指上布满的细微伤口。他捏住他的手指,可是一句话讲不出来。荣石急得额角沁汗,发泄地一捶地,伸手解开方孟韦的领带。方孟韦抿了抿嘴唇。   荣石把领带缚在眼睛上,眼前一片黑暗。他脸上感到了一点凉……方孟韦的手指。   方孟韦用指尖轻轻抚摸荣石大理石雕像一样的脸。当初柿子树上,春光里缠着眼睛看不到方向的男人。荣石什么也看不见,略微歪着头,霸道惯了的神情里有了些微末的惶恐。方孟韦的食指划过荣石的额头,缠着领带的眼睛,鼻梁,嘴唇。荣石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摸来摸去又捞住他的左手,把两只手往自己的胸膛一按:“我一直觉得你的手凉,太凉了。这样……能焐热吗?能吗?”   方孟韦感觉到荣石的心跳。跳得很剧烈,汹涌的情无法宣泄。方孟韦抽出双手,支起上半身,吻住不知所措的荣石的嘴唇。   荣石双手搂着方孟韦,很仔细地亲吻他。柔软的触感,梦里小小鹿叼住手指的触感。   荣石把方孟韦放在地毯上。   “这是……你的眼睛。好看极了。仔细想想,我在北平的花园外面看见你……看见你的眼睛,居高临下那么骄傲,当时我脑子里就剩你这对眼睛了……嘿嘿……”   荣石的手指轻轻抚摸方孟韦的面颊,抚过鼻梁,嘴唇,顺着下颌到了脖子。肩膀,在胸前顿了顿。   荣石解开了第一枚扣子。第二枚,第三枚。他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不见方孟韦的表情,所以有犹豫。   脸上又有一点凉意。   方孟韦的手指。   他也在摸他。   “我梦见过一场大雪,非常非常大的大雪,也许是东北的雪。”方孟韦轻轻道:“铺天盖地……”   荣石不再迟疑。   方孟韦平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微微眯了眯眼。   荣石手上有茧。渺茫的火星从他手上蔓延,烧灼,烧得方孟韦微微蹙眉。他猛地攥住长绒地毯,呼吸急促灼热起来,眼前的月光炸裂成光亮的碎屑,随着风旋转飞舞,化成漫天大雪。一时又成了幼年时的风筝,被风顶着,顶着,往高处顶,顶得扯着风筝线尖尖细细挑上天边,绷得紧紧的,像锋利的刀刃,风夹缠着纸鸢,那一线神经被拽到极限,极限,顷刻挣断——方孟韦喘息中带出一声轻哼——纸鸢失控了。   方孟韦迷茫中感觉到那只虎覆上他。结实强悍,热而温暖。天上飘着的雪全部燃烧起来,纸鸢在烧着的雪中横冲直撞,往上飞,拖着断掉的线被风顶着,纵情快乐地被顶上云霄,卒然坠落。   方孟韦修长的脖子痛苦又快乐地仰起。   荣石一把扯了领带,发狠地抱住他,低声叫他:“孟韦,孟韦,孟韦……”   方孟韦有一刻在深渊里。   他分不清是难受是欢愉。大雪吞噬了声音,天地寂静。   他醒过来,荣石搂着他。月色依旧,把落地窗对面的墙壁映得雪地一般。荣石的皮肤贴着他的皮肤,有力量的热度非常温暖。   两人裹着一张很大的毯子。方孟韦靠着荣石的肩,仿佛在出神。荣石伸手比划着,比划了半天方孟韦才发现,他在打手影。   落地窗对面的墙上,有荣石手指的影子。   荣石左臂揽着他,腾不开。只有一只右手空着,乱比划。荣石的手指其实也不短,长而有力,握枪杀人的手。他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勾住荣石右手的拇指。   荣石吓一跳,低头看见方孟韦醒了。方孟韦勾住他的拇指,两人的手拼出了一只鹰的影子。   荣石会意,低笑一声,轻轻动了动手指。   一只鹰的手影,在墙壁上振翅。   “这只鹰能不能飞?”   “能啊。”   “能飞到哪里去呢。”   “哪里都行。”   月光下,有一只鹰骄傲地盘旋。      第32章 一杯茶      孟韦再次醒来,已经是清晨。清冽的阳光有些逼迫他的眼睛,他眯着眼扫了一圈。应该是二楼的卧室,大套房。繁复奢华的巴洛克风格,沙发扶手上都恨不得抠出花儿来。荣石箍着他的腰,两人一丝不挂抱在一起。皮肤温柔地相合。   温暖。方孟韦迷迷糊糊想,非常温暖。   他非常缺乏这种温度,所以他渴望亲近。   荣石睡得不沉,方孟韦一动他就醒了。他懒洋洋地用嘴唇亲吻他的脖子和脸颊:“早啊。”   方孟韦闭上眼睛,似乎想补眠。   荣石拱白菜似的继续啃他,啃了半天满意了,再搂紧一点,带着沉沉的鼻音:“要不要向汇中饭店打个电话……”   方孟韦叹气:“几点了?”   “这都快十一点了……早上我想打一个,但是措了半天辞,‘方孟韦在我这里他很好’还是‘方孟韦在我这儿歇会再回去’?怎么感觉都跟绑架似的。”   方孟韦在荣石怀里呼吸平稳,似乎又睡着了。   “……不打电话不好吧?打个电话吧?那个资产阶级精英账房……”   “崔叔。”   “啊?”   “那是崔叔,我很尊敬的人。”   “哦对不起。”荣石很干脆。   他搂着方孟韦,实在有点无聊。他早睡够了,方孟韦就是不愿意睁眼,也没办法。其实他知道,方孟韦实在是不愿意回去对着日本人。   小小个孩子,任性一把吧。   荣石叹气,拍拍方孟韦。   方孟韦微微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荣石身上跟火炉似的,连心里都熨帖了。   “诶,其实昨天晚上我跟你说,我第一次见你,脑子里就只剩你的眼睛……”   “你第一次见我是在上海。”   “嘿嘿嘿,意会,意会。那时候你不还太小么,灰头土脸的……哦别生气,我讲的是实话,小小瘦瘦的,其实我印象不大深……当初在北平你站在二楼往下看,你猜我当时想什么?”   “……什么。”   “唉呀妈呀这对大眼珠子,眨眼费不费劲啊?”   “……”   “……是有点破坏气氛哈。”   方孟韦闭着眼,荣石只好也干躺着,睁着眼看天花板。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得意忘形,得冷静。   方孟韦突然叹气,挣开荣石的怀抱坐起来:“电话在哪儿?”   荣石指指自己右边床头柜:“这儿。”   方孟韦爬着路过荣石,伸手去够床头柜的电话。荣石被他压着肚子,哎呦一声。方孟韦调整了一下角度:“你这电话是拨号的?”   “拨号。”荣石僵硬道。   方孟韦没穿东西,细白的腰架在荣石眼前。荣石硬邦邦地躺着,眼睛瞪着方孟韦的腰,抿了一下嘴。   “汇中饭店?嗯接702室崔中石。……崔叔,我是孟韦。是,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荣石竖着耳朵听那个资产阶级账房在电筒里白话:“孟韦,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   “没有崔叔,昨天我……我遇见一个老朋友,我就到他家来了。”   崔中石叹了口气:“好了孟韦,我知道了。我这儿也没有什么事,下午才开会。我同他们讲你水土不服起不来的,一直在睡着。”   “谢谢崔叔。那我晚点回去。”   “嗯嗯好。做客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知道了。”   荣石看着那一截瓷一样细薄的腰,吞咽一下。   方孟韦撂了电话,爬回去躺好。他睡觉的姿势很规矩,睡着也几乎不动,没什么声音。   荣石等了半天,不见投怀送抱,只好自己把他扳过来,在怀里搂着:“你好像又长了……你那身军装的裤子还能再放么?昨晚上我就看见两道折痕了。”   方孟韦压根不想搭理他。   荣石嘿嘿笑:“你别嫌弃,让我飘一会儿。我这辈子仔细想想,像现在这么幸福的时候,实在不多。”   方孟韦闭着眼,长长的睫毛阖着,半圈儿阴影。   “昨天晚上我梦见,在老林子里捕了一只小小鹿,叼起来就跑。小小鹿也不挣扎,拿那黑眼睛看我。圆圆大大的,看着跟你的眼睛一样——”   方孟韦忽然睁开眼睛,直勾勾看着荣石。荣石突然看见他的脸:“——好好好好好看……”   荣石又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的德行。方孟韦成功让他闭嘴,闭上眼,轻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荣石觉得方孟韦腿部的皮肤贴了上来。   荣石一时间满脑子都是淫词浪曲。   方孟韦又睡着了。昨天晚上折腾得太狠,荣石有点愧疚。方孟韦右手放在外面,荣石拿起来把玩。手指修长细瘦,指甲修得整洁圆润。在北平吃炙子烤肉的时候,这双手撩得荣石心里都是饥火,火急火燎。荣石小心翼翼地观察孟韦半天,觉得他确实睡了,轻轻拿起方孟韦的手,如履薄冰地送到嘴边。他再次瞥了一眼方孟韦,确定他没醒,用嘴唇轻轻蘸了蘸细长的手指。亲吻也不过瘾,他用牙温柔地咬了咬。   方孟韦倏地抽回手,吓荣石一大跳。方孟韦裹着被子一翻身,背对着荣石,只露出纤长的颈子,一直红到了耳朵。   啊。   荣石很失落。山不就我我就山,也行。荣石想得很开,整个儿贴到方孟韦的背上,搂住。   还是太瘦了。荣石蹙眉,怎么这么瘦啊?唉。   两人睡到下午。荣石打电话叫乔治亚大酒店送饭,方孟韦泡了个澡。昨天睡前冲了澡,毕竟不如泡着舒服。荣石等着饭菜到来,指挥跟着一起来的侍应生把饭菜摆好,账单签字,付小费打发了侍应生和司机,一通忙活,方孟韦才穿着浴衣出来。   刚沐浴过后的方孟韦像一株……水灵灵脆嫩嫩的小青菜。荣石咳嗽一声:“洗完啦?你穿的那是我的浴衣,别嫌弃。我这里平常是不让其他人过来的,所以一般东西只有我自己一份。来来来我点的法国菜,不知道地道不地道,你尝尝。”   方孟韦就穿着浴衣坐在餐桌前面,拿着小勺喝汤。荣石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笑,嗅着他皮肤静静地散发出的幽幽清香。这个搓脸油是荣石自己平时用的,索杰派人定时过来打理更换,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牌子的,甚至以往用的时候也没注意过味道。   原来这么香?   荣石食不知味地跟着方孟韦吃东西,方孟韦轻声道:“法国……是个好国家。”   荣石愣愣地接:“啊,好。”   “我法语只懂皮毛,听周先生讲法语,是挺好听的……”   “周先生。嗯哪个周先生?”荣石一惊:“你……”   “我跟着美国访问团去延安,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荣石沉默。   “法国对于你们来说,是什么呢?”   荣石没有回答。   “要是可以,我也想去法国看看。你去过法国吗?”   荣石总算回答:“没。”   “我对你们……很好奇。可是又不是十分想了解。”   “孟韦,不谈这个吧?”   方孟韦用刀叉切割牛排。   荣石叹了口气。   客厅落地窗开着,外面一片艳阳。没有风,花香一团一团膨胀,入侵,进入客厅,飘进餐厅。不知道哪里又在放唱片,周璇风情雅致的嗓音婉转地唱:“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方孟韦突然笑了,耳朵还是红的。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这首歌还行,我最喜欢‘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荣石看着方孟韦,攥着拳头拼尽全力道:“只有这句。”   他没结巴。   方孟韦低头,用叉子往嘴里送食物。   吃了半天,方孟韦突然道:“你会唱什么歌?”   荣石一愣:“歌?”   “嗯。”   荣石用鼻息笑了一声。刚才用尽了能耐说了句整的,现在只好往房顶看:“上得了台面的,俄语的国际歌。”   方孟韦的叉子点在盘子上,叮的一响。   “不要唱。”   “孟韦……”   “不要唱。”   方孟韦回汇中饭店,不要荣石送。他自己打电话雇车。等车的间隙,方孟韦慢条斯理穿上军装,戴上帽子。荣石心里没底:“孟韦,你……我们……”   方孟韦走到门口,伸手掏荣石的大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大串钥匙。荣石看着方孟韦白皙的手指准确地挑中别墅的钥匙,旋着圈儿卸下来。方孟韦拈着钥匙,冲荣石晃了晃,塞进了自己军装贴心的口袋。   荣石愣愣地看着。   出租车在外面按了喇叭,方孟韦径自开门,头也没回地走了。荣石自己坐在餐厅,看见方孟韦位置上还有半杯红茶没有喝完。他抄起方孟韦用过的茶杯,将红茶一饮而尽。   出租车驶离别墅区。   荣石喝完红茶,低头一看,红茶托盘上有纸条。茶杯压纸条,典雅的调情手段。荣石受宠若惊,拿起纸条,上面有风有骨的一行钢笔字迹:再接再厉。      第33章 一包面包      崔中石应付了一众日本人,心里有些烦闷。所以孟韦说什么也不去横滨正金银行,他也没有催促。一通会开完,崔中石往窗外一看,白日已尽。   汇中饭店和正金银行离得不远,崔中石溜达着回去的。同行的重庆银行职员想去豫园吃小吃,军官们也想去,拉拉杂杂一堆人跑开,只剩崔中石。   崔中石只想回去躺着。   他回到汇中饭店,在大堂前台打电话,向谢培东汇报了这一趟目前的成果。这一趟预定是要七天,第一天打开了局面,往下会顺利很多。   最后谢培东问道:“孟韦呢?”   “孟韦……孟韦在外面……”崔中石往大门方向一瞄,正看见方孟韦往里走。大堂里人群乌泱乌泱,方孟韦穿过人群,仿佛云破月出。崔中石有点愣,谢培东在电话里很疑惑:“喂?”   “哦对不起,没事。孟韦很好。”   “嗯。”   方孟韦远远看见崔中石在打电话,就向他走来。崔中石挂了电话,对着方孟韦微笑:“孟韦。”   方孟韦愧疚:“对不起,崔叔。”   “上海好吗?”   方孟韦轻笑一声:“上海很好。”   崔中石看着方孟韦。方孟韦依旧是沉静的,可是一对眼睛很亮,仿佛被点燃,顾盼生辉。   “好……就好。”崔中石拍拍方孟韦的肩:“上海好,你也好。”   接下来几天,崔中石着实是忙。方孟韦不怎么出门,在汇中饭店也是闷着,绝对不参加任何日本人的聚会。一晚日本领事馆举办舞会,邀请重庆的人去。崔中石当然推脱不得,方孟韦不吭声。崔中石叹气:“孟韦,不想去就不去。”   方孟韦自己在上海的夜色里散步。   上海有个好处,不光是外侨富商买办的上海,还是底层穷人的上海。   方孟韦没穿军装,穿着一身白中山装,像一个家境优越准备出国的大学生。他漫无目的地闲逛,从外滩往西走。霓虹灯流光溢彩,映得夜色不纯粹。社交俱乐部大门里漏出欢快的乐曲,方孟韦站着听了一下,没有听出来是什么曲子。节奏很快,每个音符都不在琴弦上,是在弹簧上。一条街这样的俱乐部好几个,又嘈杂又热闹。   相邻街区的犄角旮旯里有乞丐。老的老小的小。大多数是北方逃难来的,没有体力,不识字。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扫来扫去,扫在他们身上。   方孟韦突然被撞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个小孩子。   非常脏。瘦瘦小小,惊恐地仰着头看方孟韦。几步之外拐角的地方有个干瘦的老太婆在翻饭店后面的垃圾桶,她脚边还有个更小的,一边啃自己的小手,一边抽泣。   方孟韦的白中山装上两只小黑手印。小孩子看见了,更加惊恐,连跑都忘记了,浑身僵硬地瞪着眼。方孟韦叹气,半蹲下看着他:“你怎么了?”   小孩子惊醒一样转身跑到老太婆身边。老太婆没有翻到能吃的,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方孟韦一眼。   更小的那个含糊地哭道:“饿。”   方孟韦掏了一下外套,他出来带的钱不多。如果荣石在就好了。方孟韦心想,他在就有办法。   方孟韦走到街对面,找到一家还开门的面包店。他用所有的钱买了面包,抱在怀里一大纸包。面包店的人看他,问他能吃了么。   他笑笑。   等他抱着面包回去,那一家三口还在。方孟韦把面包递给大一点的孩子,大孩子转脸看老太婆。老太婆点点头,大孩子拿起一个塞给了小一点的孩子。   两个孩子狼吞虎咽。   老太婆抹了眼泪,很客气地跟方孟韦道谢。方孟韦轻声道:“您……为什么来上海?”   老太婆很平静:“因为花园口被掘了。一家就剩我一个老太婆。”   方孟韦心里一动,这两个孩子……   “我捡的。”老太婆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方孟韦没说话。他默默地看着小孩子吃东西。他不能走,刚才他就发现附近有身强力壮的乞丐徘徊。   “没被鬼子杀掉。白狗子掘花园口,我一家死干净了。”老太婆似笑非笑看方孟韦:“当时鬼子还救灾呢。”   街对面的石库门房子忽而开门,鱼贯出来一串白俄女人,花枝招展香气四溢,高大又结实。她们大声地笑,大声地讲俄语。有名女子看见方孟韦,提着裙子跑过街,笑嘻嘻地用手去拉他。方孟韦吓一跳,连连向后躲。又过来几个,对着受惊一样的方孟韦又笑又闹。这些无根的白俄女人逃到上海,靠着出卖身体讨好男人养活自己和家人。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方孟韦这样腼腆的青年,围着看稀奇,摸他的头发,拧他的脸,用高耸结实的胸脯撞他,看他慌慌张张的表情,在他身上报了仇一样畅快地大笑。   方孟韦又气又窘,他找不到那一家老小,大概是走了。乞丐有乞丐的生存法则,反正全中国的人也是得过且过活一天算一天。方孟韦突出香粉重围,一身狼狈。身后的女人高声用俄语奚落他,方孟韦落荒而逃。   其实方孟韦心里难过。   他可怜老太婆,可怜两个小孩子,甚至可怜那些白俄女人。   荣石回到别墅,进门皱眉:怎么这么香?   玄关扔着一身白中山装,看着像孟韦的。荣石把中山装上衣拎起来,借着门廊灯一看,好,花花绿绿胭脂口红的,成画布了。荣石没开客厅灯,借着月色上楼。卧室非常大,床头对着大落地窗,没有拉窗帘,月色淡淡地晕染着床上的人。   方孟韦洗了澡,裹着被子在睡觉。   他所有的钱都买了面包,没钱坐黄包车,自己走到法新界的。实在是太累。   “孟韦?”   方孟韦没应。   荣石叹气,捡起地毯上的浴衣,也去洗澡了。   他搞粗布并不顺利。棉花是战略物资,买多了让人起疑。现在粗布也很紧俏,不断有人刁难他。上海不比承德北平,不能算他地盘。他这几天疲于周旋,也的确累得要死。   回家来看见床上躺着个人,心里松快下来。   这算不算暖被窝的?   不对,应该叫“屋里的”或者“炕上的”。荣石胡思乱想,嘿嘿直笑。   方孟韦口渴,迷迷糊糊坐起来,摸了半天没摸到地毯上的浴衣,索性光着下楼去找水。荣石一边擦头一边走出浴室,正撞上赤条条的孟韦。他吓一跳,方孟韦也吓一跳,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   方孟韦抽了一下鼻子。   荣石火速去翻出自己的晨衣把方孟韦包住:“你……想感冒?”   方孟韦喝了水:“你明天有空,帮我把中山装送洗,然后……去汇中饭店帮我拿外套好不好?”   荣石嗯了一声:“你怎么来的?”   “走着来的。”   方孟韦放下玻璃杯。荣石开了餐厅灯,方孟韦在雪白的电灯光里眯着眼看他。他一脸疲惫无奈,眼下两块黑。   “如果只是纯棉线的粗布,我能帮你。”   荣石吓一跳:“什么?”   “我说如果你只要纯棉线的粗布,我能帮你。我们这次来上海还有采购的任务。”   荣石当然知道“采购”里能做的勾当,他愣愣看屋顶道:“不用在账上做手脚我有钱,只缺个名义……”   方孟韦很平静:“那就更好办,我也不想崔叔为难。我不知道你要‘纯棉线’的粗布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就只是——想帮你。”他冷笑:“反正国府里大概也不缺我一个干私活的,好歹我还不搂钱呢。采购,这次采购够热闹了。”   荣石伸开手臂,搂住他:“孟韦,谢谢。”   发射药。枪械炮弹不仅需要火药,也需要发射药。发射药通常用棉花,但现在棉花是战略物资根本搞不到。所以有些时候可以……用粗布代替。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能帮你。”方孟韦在荣石耳边轻声道:“我要帮的只是你而已,懂不懂?”   “懂。”荣石用他绒质的嗓音舔舐方孟韦的鼓膜:“孟韦帮荣石。荣石欠孟韦个人情。仅此而已。”      第34章 一场冒险      荣石搂着方孟韦一夜好眠,第二天一大早蹑手蹑脚起床,开着车去了趟汇中饭店。   荣石心里很愉快,穿着薄呢大衣,拿着钥匙进了方孟韦的房间。方孟韦的房间很整洁,只有一只旅行箱。荣石大体翻了一下,牙具,毛巾,内衣裤,深蓝中山装,军装。荣石合上旅行箱,提起来,心想干脆全带回去吧。   他去前台询问702室崔中石先生在不在。前台小姐阅人无数,对着荣石不自在了一下。又高又帅又痞的男人太具有侵略性,让人觉得惶然。   “崔先生……嗯崔先生不在房间。”   “重庆来的一行人都不在?”   “他们一大早好像出去了。”   荣石给崔中石留了张纸条,由前台代为转交。   还有孟韦的白中山装。孟韦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昨晚遇见一群白俄女人——荣石大致也能推测出孟韦被调戏得多惨。他把白中山装送洗,心想孟韦早餐吃什么。回家以后打电话给乔治亚饭店问他们早餐有什么吧,左右都是外送。荣石忙一早上,开着车路过小巷,被一阵香味逗得腹鸣如鼓。   巷口在卖草炉饼。   荣石在上海这几天,就馋大饼油条,可惜到处找都找不到。上冈的草炉饼大概能一解荣石的思乡之苦,他下了车,摘了手套在怀里摸零钱。排队买草炉饼的有点稀奇,见这衣冠楚楚的大高个子排山倒海地找零钱,跟捉虱子似的。   荣石丝毫不见尴尬,终于摸到零钱,还挺高兴,排队买了三块焦香的饼,嘴里叼着一个就走了。   等荣石从外滩回法新界,方孟韦已经起床,穿着晨衣坐在餐厅喝红茶。荣石进门,低头换鞋:“崔先生不在,我给他留了条,你不用回汇中饭店了。箱子我给你拿来,你看少什么没……”   方孟韦放下茶杯,走过去接过箱子:“谢谢。”   荣石发现方孟韦光着脚。自从第一天晚上之后,方孟韦似乎就很喜欢光着脚踩在土耳其毛毯上。   “早上想吃什么?我没叫过早餐,打电话去乔治亚大酒店问问他们早餐有什么。”   半天方孟韦没有回,荣石发觉他歪着头看自己手里托着的报纸包。里面有荣石吃剩的半块面饼,还是热的。   “大早上的,打电话叫酒店……”方孟韦笑起来:“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   荣石只看着方孟韦笑。   方孟韦拿走荣石手上的报纸包,对着面饼上荣石啃过的齿痕咬了一口。他咀嚼着轻轻走回餐桌,就着红茶吃得津津有味。   吃过算是“早饭”,方孟韦上楼,坐在床边打了几个电话。他一直在讲英文,语气强硬且不耐烦。荣石挺好奇地站在门口看方孟韦眉飞色舞地对着电话筒演戏,他在扮演一个常见的国府高官的小儿子。有背景有靠山,自己在军队供职,手里还有点小权力。   荣石突然想,在那一群人里,方孟韦才是个异类吧。   放下电话筒,方孟韦有点得意地看着荣石。荣石觉得有趣,欣赏他坐在晨晖里狡黠的笑容——他对着荣石的表情越来越多了。   “粗棉布的事情弄好了。不过我必须本人去一趟。你去不去?”   “当然,非常荣幸。”   方孟韦特意穿着军装,把帽檐压低一些,正好遮住他的眼睛。帽檐的阴影让他有股凌厉的气势,难以琢磨,所以令人生畏。   荣石开着车到了闸北。方孟韦坐在他旁边,轻声问道:“一整仓库的粗布……你有办法运走吗?”   “有。”   方孟韦转动旋钮,电台广播里女声嗲嗲地介绍着康青公路,说十一月份可以通车。   “我对西南地区的地图熟悉程度,恐怕比你对上海的弄堂都要深。”方孟韦笑道:“不同版本的,我天天看。”   荣石叹气,驼峰航线。   “我一直在想,有铁路就好了。穿过喜马拉雅,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直达四川……你说可能吗?”   “那需要……很多。”荣石开着车:“一个没有战乱,团结的国家。”   方孟韦没有说话。   闸北的上海仿佛不是上海。可是闸北是上海的一部分。荣石刚下车,成群的苦力围上来,问老板要不要雇人。一个管事模样的过来轰人,领着荣石和方孟韦穿过乱七八糟堆叠的木柴煤炭石子水泥,走到一处高大的仓库前面。两个工人吃力地推开生锈的门闩,让人牙酸地吱嘎一声。管事的拿手帕擦汗,看看荣石,又看看方孟韦,拿不准这俩人的关系。一般这样的,官家子女兼着掮客倒资源是天经地义的,特别是在军队混的,简直不倒没天理。上海是个中立的孤岛,重庆的,北平的,南京的,各式各样四面八方的嘴脸看得多了。方孟韦是银行家的小儿子,勾搭一个荣石这样的大资本家挖国家墙角,非常般配。可是这俩人现在看来眉眼间也不是生意伙伴的关系,似乎更亲密。   大门被推开,一仓库纯棉线粗布。方孟韦戴着白手套,慢慢吞吞掏出一块手绢,捂住口鼻,指挥工人抽出几匹,随意看了看,又递给荣石:“荣先生,您看这成色行么。”   荣石戴着墨镜,只微笑。   方孟韦撂了布卷子:“我知道你这是屯的旧货,哪知道糟成这个鬼样子?”   管事儿的擦汗:“您给我们襄理打电话,急着要,我们襄理手头上实在是……”   “哈,你们襄理这批布砸手里天天亏库房的钱,当我不知道呢。不是我着急补亏空应付我家老头子,用着求你们‘襄理’?你们‘襄理’没跟他姐夫说自己这仓库粗布怎么来的吧?”   荣石站在方孟韦身后,看他发作公子哥儿脾气,不动声色地转手指上的大红宝石戒指。   小样儿。   管事儿的一面擦汗,一面把二人带进附近的办公室。荣石一直不吭声,方孟韦把纨绔演了个十足十。管事儿的敬烟,方孟韦放鼻子底下嗅嗅:“我不抽白金龙,下回备着埃及。”   荣石看他嗅烟的样子,一挑眉,连忙忍住笑。   管事儿的被方孟韦拿捏,一点脾气也没有,只在心里叫苦。襄理原本以为逮着个冤大头,想狠狠宰一笔,没想到这也是个鬼精,这帮高官王八下的蛋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从上午折腾到下午,把林襄理都给折腾来,对半价砍。林襄理使劲哭穷,方孟韦冷笑:“没我收拾你这一库房垃圾,你想怎么处理?少特么来,打量我不知道行情呢,上回谁在重庆喝得自己老子都不认,吹自己姐夫如何如何了不得?你姐夫知道你这一库房玩意儿?”   荣石一直老神在在。   谈妥了,荣石的人也是一直待命。荣石打了电话,他在上海的账房立即领着人过来,把库房交割。荣石一直戴着墨镜,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方孟韦拉着林襄理到一边嘀咕。这种倒货的事儿,当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林襄理又不是笨蛋。   荣石看着库房上锁封门,账房拿了钥匙,便开着车载方孟韦离开。开车到半路,荣石忽然停下车,暴发出一阵狂笑,一边笑一边捶方向盘。   方孟韦默默地红了脸,局促道:“不这样,反而容易让人生疑。”   荣石胸腔共振地笑,笑得整条路都看过来。本来跑车就没拉顶,方孟韦感觉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带着糊味儿了。他刚想下车,荣石停止大笑,坐直了,深吸一口气:“你饿不饿。”   方孟韦没跟上他的思路:“……不饿。”   荣石吐气:“很好,不饿,我带你去探险。”   “……探险?”   荣石舔了一下嘴唇:“我告诉你上海到底应该怎么玩——把自己扔进上海,懂吗?随便逛到哪里算哪里,反正上海哪条巷子都不会亏待你……走咯!”   荣石一打方向盘,整个车身一拐,方孟韦吓一跳。“凯旋”不愧是顶级的跑车之一,发动机平顺的声音一甩,速度便飞起来。   荣石带方孟韦吃炒饭,吃完炒饭又去买点心。方孟韦举着奶油点心一边嗦奶油一边等着荣石去银行兑钞票。兑完钞票要去喝咖啡,路过成衣店,方孟韦买了一套秋款新出的西服。店主介绍说是意大利版的,总结起来就是:只有瘦子能穿得好看。   方孟韦当即换下军装,跟荣石喝咖啡。喝到夜幕四合,俩人决定今天要夜不归宿,荣石领着方孟韦跑到丽都舞场。丽都门口闪烁的霓虹缤纷得可怖,简直跟阎罗殿一样了。荣石买舞票,问了句:“今天乐队是哪个?”   售票的一看他没问今天的“招牌”,而是问乐队,知道这是行家,肃然道:“今天特邀美国阿比杜乐队,他们一般在天津,上海听到的机会不多。”   方孟韦懵懵懂懂站在一边,眨着眼睛看荣石。荣石很高兴:“我在天津就追阿比杜,舞可以不跳就为听他们的演奏。本来以为来上海听不到了!可惜他们就出过一张唱片!”   票房微笑:“先生,今天是最后一场‘屋顶花园’,您来得可真准!”   方孟韦稀奇:“这又是什么噱头?”   荣石拉着方孟韦进大门,并没有直接进舞池,而是拐进旁边小道,进了电梯。电梯直达丽都的楼顶——假山喷泉,依旧是彩色灯泡,可是没有楼下那么恶俗,显然是精心配过色的,琳琅缤纷。楼顶竟然种着一些少见的花卉,清香四溢,浸透了夜色。楼顶视野宽阔,四面是繁华如星的灯火,再远就是外滩辉煌的夜景。站在这样的高楼顶,让人生出虚假的雄心:恍然是踩着银河了!   阿比杜乐队演奏着美国最时兴的摇滚乐,迷乱蛊惑的光线让贵人们发疯发狂。男男女女抱在一起又蹦又跳,优点是谁也顾不上谁。荣石没有点舞女,他抱着方孟韦,在舞池里旋转。方孟韦自上了楼顶,就是目瞪口呆的神情,何况他也不大会跳舞,跟着荣石踉踉跄跄地转圈儿,连着踩荣石的脚。荣石毫不介意,用力把方孟韦按在怀里,焦急地想把他嵌进自己魂魄之中。被荣石搂着和糟糕的舞技不知道哪样更让方孟韦窘迫,他干脆把脸埋在荣石颈窝里。   荣石的手非常不规矩,上上下下,又掐又拧。方孟韦气得咬他,嘬着他的肉舍不得下劲,更成调情的了。   荣石和方孟韦踩着十月份夏天的尾巴在上海完成了一场冒险,从头至尾,纵情狂欢。      第35章 一支曲      方孟韦又是一夜未归。崔中石并不想显得很婆妈,但他等了一早上,方孟韦还是没有回饭店。他只好拿着前台给他的纸条出门。纸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法新界的地址,那一片是新贵们盘踞的地方。   崔中石坐着电车去了法新界,下了车一面打听一面走,步行到了纸条上所说的房门号。不大的二层独栋小楼,别致又不招摇。花园门到内厅门之间很近,几步小石子路,两旁象征性地种了几株月季。阳光暖暖,月季盛开,花香涌动。   崔中石提着公事包,来回对照了纸条的地址。应该是没错。他揿了揿门铃,不一时内厅门打开,出来一位穿着西式马甲长裤白衬衣的高个子绅士,冲他竖起一根手指,笑着嘘了一声。   崔中石看他走下来,打开铁艺花园门,低声笑道:“崔先生?您来找孟韦?”   崔中石只好笑着点头:“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   对方同他握手:“你好,我是荣石。”一边请他进去,礼貌地引他进入别墅:“孟韦还在睡。”   崔中石在玄关换鞋,荣石轻声道:“本来我也是不讲究的。但是……没办法。”他无奈地摇摇头:“崔先生喝什么?”   “红茶,谢谢。”   崔中石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略略四下打量。完全西式的装潢,吊灯,地毯,沙发,大落地窗,旋梯。一应细节不吝奢侈,却又不俗气,只有雅致。客厅极为敞亮,日光明丽欢快,让这厚重的华丽活泼了几分。茶几上有几本杂志,有日文有俄文。根据封面,崔中石猜测大多数是有关经济和汽车的内容。另搁着半杯咖啡,没有热气。看来他到访之前,这位荣先生正在阅读。   这位荣先生——崔中石看见他端着一杯红茶走过来。步伐稳健,腰背挺直。应该当过兵,而且杀过人。眼神坚毅且果决,这样的人可以待人亲切有礼,但最好不要当真认为他和蔼可亲。   “崔先生,我这里的红茶,是真的祁门红茶。孟韦不喝英国红茶,嫌英国人画蛇添足糟蹋东西。”   崔中石无动于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好茶。”   荣石很随意地跟崔中石聊天,聊茶,聊各地风土人情,聊经济形势,有意无意套他的话。崔中石惯于应付这种风度翩翩拒人千里的富豪们,游刃有余反套回去。两人彬彬有礼皮笑肉不笑压低声音地一答一对,突然楼梯有脚步声。   方孟韦穿着晨衣,光着脚走下来。他昨天累了一晚上,早上刚醒,面色有点怏怏的,垂着眼皮,含混地嘟囔一声:“荣石我有点渴。”   荣石立刻站起来去厨房倒水,方孟韦站在楼梯半腰看见仰头的崔中石,一激灵醒了,完全睁开眼:“崔叔。”   崔中石这个角度看见他光着的脚和细瘦的脚腕,突然想起来刚才荣石无奈的笑容,明白了“我本来也是不讲究的”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瞥了一下荣石去餐厅的身影,下楼,坐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惺忪地笑:“崔叔你来了。”   崔中石笑笑。   他第一次看见孟韦穿得如此不得体——在重庆的方孟韦,无论何时何地,永远衣着笔挺,干净整洁。在家和在办公室,没有任何区别。方步亭也不会容许子女衣冠不整。眼下方孟韦穿着过于宽大的晨衣,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崔叔,我就不去换衣服了,就……这么着吧。”   崔中石笑着摇摇头,表示无碍。   荣石端着红茶放到他跟前,方孟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一瞬间崔中石有了种荒唐的想法,这里才像个“家”,懒懒散散,毫无仪态,随意自在。   荣石请崔中石吃了午饭,亲自开车送崔中石方孟韦回汇中饭店。下午的飞机。方孟韦提着自己的箱子,站在汇中饭店门口和荣石道别。汇中饭店里放音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飘忽不定。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下午我就不来送了。”   “嗯。”   “你……”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崔中石自己先进大门。荣石戴着墨镜,看方孟韦身后虚无的地方:“你……”   方孟韦提着箱子转身走进去。   荣石双手插着大衣兜,默默地看着方孟韦的背影,低吟似的喊了一声:“孟韦……”   大概实在是太低了,谁都没有听见。门童笑容可掬地提醒他:“先生,您的车停在这里,实在是不大方便。”   方孟韦回重庆,坐在飞机上扎风筝。荣石去他酒店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压根没注意这些竹条。方孟韦揣着它们从重庆飞来上海,揣着它们从上海返回重庆。崔中石从头到尾没发一问,方孟韦很感激他的宽容。   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方孟韦看了一眼舷窗。   上海是个美妙的梦境。   只不过,终须离开。   “崔叔,新出的那个《月圆花好》你觉得好听吗?”   “还行吧,我对音乐没有研究。”   凌远巡查病房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音乐声。病房里不准喧哗,这么大的音乐让他很惊奇。他推门进入病房,标准的四人间,其他病人都躺着,只有窗下那一床围着很多人。有个女士拿着手机跪在床头,手机里大声播放着一支曲调哀婉的歌。清丽的女声一唱三叹: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韦天舒看见凌远,走过来,低声道:“老太太不行了,想听着这支歌走。病房里其他病人都同意了,我也同意了……”   凌远点点头。   两人退出病房,韦天舒实在憋不住八卦:“你知道那是什么歌吗?”   凌远看他一眼:“听着很老。”   “屁,那叫古典,古典美!当年金嗓子周璇的《月圆花好》,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经典歌曲。”   “哦。”   “那老太太吧,和她先生是因为这首歌定情的。老先生先走的,老太太说让他等着,自己到时候唱着这首歌去追他。唉你说那时候人的爱情哈,双双对对恩恩爱爱矢志不渝的。”   凌远拿着病历夹低头狂写,写了半天看韦天舒还在长吁短叹地感慨:“你今天上午没事儿?”   韦天舒摇头:“对牛弹琴,牛嚼牡丹!”   凌远巡查完病房,回办公室用手机搜了一下《月圆花好》。旋律不复杂,歌词也很简单。七十年前的,对于爱情的祈愿——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他给李熏然发了个短信:忙呢。   过一会儿李熏然回:还行。   凌远撑着头,办公室里还低低回旋着婉转的乐曲。七十年前的人在听,七十年之后的人也在听。   李熏然又发来短信:别忘胃药。   凌远笑了一下,关了手机。   等凌远下了手术,已经深夜。清洗更衣之后,特地去住院部护士站问了问。那一床老太太下午就走了,走得很安详。护士以为凌远在问床位问题:“已经安排人住上了。”   凌远微笑:“谢谢,辛苦了。”   他开车回家,熏然的车停在楼下。凌远上楼,轻轻打开门,换鞋,洗手,悄悄走进卧室。小李警官舒适地陷在柔软的大床中,呼吸轻缓悠长。没拉窗帘,月光泛着甜味流淌,夜色都温柔了。   还真是……明月照人来。凌远想起下午的歌词,心底愉悦。他突然听见一点嘈杂,伸手在被子下面扒拉出来平板。大概小李警官好奇亮亮的纪录片,结果秒睡了。凌远连忙调到静音,平板上炮火连天鸦雀无声的画面悲壮沉默。底下的字幕冷漠地注释:一九四四年十月四日,日军占领福州。福州二次沦陷。十月十三日,国共两党谈判陷入僵局。十月二十八日,日军包围桂林,迫临柳州。十一月七日,美国总统特使赫尔利飞抵延安。   十一月十日,汪精卫死于日本名古屋。   凌远看了一会,关上平板。      第36章 一出话剧      进入十一月,气温一路下降。汪精卫死在日本,意料之中。这大汉奸终于死了,可惜竟然是病死的,并非被宣判裁决而死。只好解释成为天道轮回,恶人恶报。汪精卫十日咽气,陈公博十二日继任。重庆很是有人戏言,合该给共产党发个贺电,一大的代表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他们的创始人之一,如今竟然也能捞个主席当当。这贺电当然不能发,陈公博不仅被共产党开除过,还被国民党开除过,谁也摘不干净。要说汪精卫还能算孙中山学生呢。   共产党的叛徒都不简单,个个是人物。顾顺章写个《情报业务》,中统特务训练班早期的基础教材。还有张国焘,戴笠当他是稀罕玩意儿,每次请客,高了兴就连他一起请,上桌之前兴兴地跟人说:你们进去看看,里面那个以前就是坐共产党第三把交椅的人。   方孟韦回到重庆,一直没有差事。美国大使馆不用他去,三青团被太子整治一顿,正是蛰伏的时候。一般除了党务,他并不理政务。没事做,就天天开会,想起来就把人都叫来学习党章精神,折腾得一众人苦不堪言。三青团在各个学校内有“通讯员”,说白了就是发展的学生眼线,专门观察谁有赤化倾向。方孟韦去翻“线报”,翻来翻去一直笑。笑得情报总处的人坐不住,他温声道:“这个……通讯员,举报他同学有赤化嫌疑?”   “是的。”   “你们一般怎么处理?”   “当然要核实。”   “核实完了呢?”   “通报调查处。”   方孟韦用修长的手指点一点举报材料:“这个通讯员和他举报的人有私仇而已,多半是为女人。查一查有没有女学生在他俩中间夹缠不清。如果我没猜错,这种公报私仇的‘通讯员’,不用也罢。”   三青团情报总处的王处长心里虚,他也知道这些年三青团干了些什么下三滥的事,集体入团举手入团划拉一片脏的臭的。偏偏就这些人好用。这书记长平日里根本见不着,月亮似的挂在天边儿上。这是闲得发慌,到人间溜达溜达。   重庆各个学校大约也都知道自己身边有“眼线”,互相猜都是谁。重庆大学大礼堂的后台,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安慰一个嘤嘤哭泣的女生:“你别哭,那姓何的欺人太甚,你们俩明明是自由恋爱,他自作多情,小人一个!”   另一个低声道:“他们说……姓何的是那个。”   有人惊悚:“通讯员?”   “呸,什么通讯员,眼线!”   “都小声点!就是害怕这个,万一他去乱举报,那可怎么办?”   嘤嘤哭泣的女生哭得更大声了。   这边正心焦,谢木兰打帘子进来:“前面的快彩排完了,该轮到咱们了……咦你们怎么了?”   谢木兰人小,交游却广,自谓思想成熟,一个初中生能和大学生玩到一起。从小跟着父亲舅父东奔西跑,比大多数女生见识广,讲话有趣,心思坚定又有主意,因此年纪比她大得多的也爱围着她转。   “木兰,你看怎么办,我们怀疑姓何的去举报了,你知道这事……”   谢木兰眼睛在这一团人身上转了一圈。无非就是俩男生争一个女生,女生对俩人都有意,难以抉择,然后一个男生翻脸了。她挠挠脸:“现在就是怀疑而已?还是确定姓何的是那个?”   哭泣的女生肿着眼睛:“他自己说的,让我们俩等着,还能有假?”   舞台前面到达了最后的高 潮,振奋人心咚地一响,吓了大家一跳。前面话剧慷慨激昂鼓舞大家抗日卫国,后面几个女生挤作一堆发愁男女纠葛。   “我想个办法。明天公演,让我小哥来看。你们看谁能和我小哥搭上话,我们一起求个情。他对女士一向脸皮薄,说不定能成。”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倒是忘了木兰小哥的身份了。   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底,重庆大学举办爱国主义主题话剧公演。谢木兰邀请方孟韦去看。方孟韦正要出门,手臂上搭着风衣,一手掏口袋,找半天终于找到一枚单钥匙,妥帖地塞进胸前衬衣口袋里放好:“是演喝药的还是演变蝴蝶的。”   谢木兰愣愣道:“啊?”   方孟韦不解:“你怎么了?”   谢木兰困惑:“应该说小哥你怎么了……自从上海回来就怪怪的,你以前说话不是这个风格呀!”   方孟韦一顿,吐了口气:“对不起,抱歉。那么,公演你们演什么?”   谢木兰没了兴致,低落道:“《约翰王》。”   “哦,莎士比亚的,哪个译本。”   “朱生豪先生的译本。”   “好,我会去。”   公演那天,重庆政府来了好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段时间为了联共抗日的事,政府和学生闹得太僵,毕竟这是国家未来的脸面。这次倒是个缓和关系的由头。教育总长讲话,支支吾吾很无趣,两三句就要一提“蒋委员长”。他一说这四个字,全大礼堂都要起立,哗啦哗啦汹涌的拖凳子声。方孟韦跟着起立两三回,军装被他穿得整洁板正,在一片凸起的肚腩中肃穆地站立,丰神如玉,仿佛发光。   幕布后面一群女学生挤着看:“诶你看你看,那个是你小哥么?”   木兰在人群后面道:“最瘦那个肯定是。”   “你小哥多大?”   “嘿嘿,你想当木兰嫂子啊?”   “放屁!”   谢木兰道:“你们相中我小哥,我是没什么意见。但是你们最好想想我小哥的身份,那个什么破团……还有,他就初中毕业。”   低低的笑闹声尴尬地顿住,有人打圆场:“还是正事要紧,待会轮到我们,演完之后想办法去跟木兰小哥说说情。木兰你要不要先去探探底,看你小哥看举报材料了没有?”   谢木兰挥挥手:“知道了。”   话剧演得倒是业余。到谢木兰她们,是莎士比亚的《约翰王》。方孟韦就那么看着。约翰王在英国历史上外号叫无地王,屡战屡败。约翰王不断地发明各种征税项目,几十倍上百倍地加税。贵族们反对他,要求宪法改革。他被胁迫着签了大宪章,但是拒绝履行。所以第一次诸侯战争暴发,英格兰内乱。约翰王一生没什么实际控制的土地,往西逃跑后死在一个小小的纽瓦克城堡里。   方孟韦觉得这出话剧挺神奇,像个预言,所以看得很认真。谢木兰跑了个龙套,方孟韦都没找到她在哪里。   坚持把所有的话剧场次熬完,谢木兰卸了妆,抱着方孟韦的胳膊撒娇:“小哥,我们演得怎么样?”   方孟韦微笑着向蹭蹭挨挨围过来的女生们致意:“挺好。”   谢木兰道:“看在我们演得这么好的份上,小哥,我们有事求你。”   方孟韦看她:“你……又打着我的旗号干什么了?”   荣石忙完粗布的事,返回承德。索杰一脸憔悴地迎接他,吓他一跳:“为我消得人憔悴?”   索杰叹气:“您别开玩笑了。我这边实在顶不住,日本人发疯了,东光剂的事儿您再不给回复我看他们能抄没荣家。”   荣石冷笑:“这不杀鸡取卵。”   索杰道:“东家,十月底莱特湾海战彻底废了日本海军,日本人缺钱缺的上墙了。怎么办?”   荣石踱了两步,果断道:“去库房拿出那个章来,我去一趟长春。”   “长春?您该不会……”   “荣孟枚咱们打点那么久,该是用的时候了。”   “他说话能管用?”   “哈,长春的中国官员哪个有用?能拖一时是一时。这次荣家得动一动家本了。”   长春是伪满的“新京”,荣石很早就在长春打点人脉。荣孟枚是其中之一。这老头子在伪满建国时起草《建国大纲》,说话可能有些作用。荣石仗着姓,和他攀了个亲。至于一个旗人一个汉人怎么攀亲,有钱就行。   荣孟枚是旗人,礼多规矩大。   见他得递牌子,等通传,等半天,老头子拿够架子,才有人来引荣石。荣石低着头快步走进偏厅,进去也不抬头看,行打千大礼。难为他西装革履哈腰屈腿扶膝垂手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不怪异。   荣石高声道:“请老叔安!”   荣孟枚鼻子里嗯了一声。   荣石站起来,笑道:“冒冒失失就来叨扰老叔,实在是该打。我最近得了个玩意儿,想着要先孝敬老叔,越想越着急,这就着急忙慌地来了。”   荣孟枚撩眼皮看他一眼,大约也是知道东光剂的事儿。荣石笑嘻嘻地双手奉上一只缎锦小盒子,管家在一边接过去,打开检查了,再捧到荣孟枚跟前。   一枚金质扁平的印章。   “据说这是汉代将军章,我这没见识,老叔您看?”   荣孟枚别的不好,就好收集个印鉴。古玩里玩印鉴的少,荣石却很上道,没管这东西叫“印”——汉代将军的印鉴一律唤作“章”,这个分得清的人可不多。荣孟枚高看荣石一眼,心情好了:“坐吧,立着干什么。看茶。”   荣石拿出一块旧方格手帕,擦擦汗,拘谨地用半边屁股坐下:“谢谢老叔。”   荣孟枚把玩将军章半天,懒洋洋道:“说罢。”   荣石叹气:“这次来,是请老叔救命的。若是老叔能救我一回,荣家上下,感激不尽。”   荣孟枚看荣石攥着方格手帕,似是紧张。打量半天,方才道:“这可难办。不过……谁让咱们是叔侄呢。”   荣石跟着笑:“咱们是亲人,真真的亲人!”   荣石在荣孟枚家呆了半天,出来的时候疲惫地说不出话。荣家这一次伤筋动骨,荣石却没觉得多可惜。他坐在车里,用手帕擦擦嘴,仿佛能擦掉一切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腌臜气味。这几乎成了他一个仪式——他把手帕塞进西装胸前贴心的内袋,妥帖放好。   很好,很好。他心想。      第37章 一个决定      亮亮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主卧的门没有关严。他小小心地探进去张望,就看见凌院长靠在床头,搂着李警官,哄小孩一样拍着。   凌院长看到亮亮的小脸,抿嘴笑了一下。亮亮受到鼓舞,悄悄打开门,悄悄走进屋。李警官睡得很沉,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药物的作用。现在他依旧偶尔失眠,但不严重。   亮亮小手揪着床单,看凌院长搂着李警官在月色下温暖的剪影。凌院长伸手摸摸亮亮的脸蛋,轻声道:“睡不着?”   亮亮摇摇头,他摸摸凌院长的手,小手刚洗,还很凉。凌院长明白他是起床上厕所,捏着他的小手:“真凉。”   亮亮很认真地看凌院长和李警官。这种画面温馨安宁,让他有安全感。   凌院长用气声温和道:“上来。”   亮亮爬上床,略有点小兴奋,探险一样在大床上翻滚。   凌院长比个手势:“嘘。”   亮亮坐在床尾,看着凌院长傻笑。   凌院长无奈:“还不困?”   亮亮在李警官和凌院长之间找了个小空间,美美地躺下。李警官微微动了动嘴角,伸手摸到亮亮,便搭了上去。亮亮抱着李警官的手,心里高兴。李警官身上有种好闻的气味,让亮亮很舒适。   在亮亮悠长的呼吸声中,一家三口缓缓入梦。   方孟韦睡不着。   他躺着,看天花板。十一月初,史迪威被召回之后,赫尔利作为罗斯福的特别代表访问了延安。赫尔利和共产党共同起草了五点建议,这五点建议表现出了赫尔利很大的斡旋野心。不过蒋先生是绝对不会同意。赫尔利马上表现出了演说家该有的素质——翻脸不认账。他根本不会对五点建议承担责任。   十二月初,重庆拟邀周先生做一次短暂访问,但是周先生拒绝。   国共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内战势在必行。   方孟韦翻了个身,他眼前四五张脸。一时是荣石,一时是大哥,一时是崔叔。还有父亲和姑爹,跑马灯一样,转得他难受。赫尔利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方孟韦担任他的随行翻译,常常为如何翻译他的双关语头疼。赫尔利说着英文俏皮话,蒋先生听不懂,赫尔利自己就先笑起来,笑了也不觉尴尬,兴致勃勃地等方孟韦翻译。有时候蒋先生迫不得已只好干笑两声,表明自己领会了赫尔利大使幽默精髓。   方孟韦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   方步亭和谢培东无可奈何,谢培东努力淘换五花肉,争取隔几天能给方孟韦改善一顿生活。方孟韦捏着筷子看着狮子头,其实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在想北京的山东大饺子,炙子烤肉,东北乱炖,甚至上海的那半块面饼。方孟韦味同嚼蜡地吃饭,他的身体拒绝囤积脂肪。谢木兰笑:“小哥我真嫉妒你,干吃不胖。”   谢培东道:“胡说什么?你小哥心累。”   谢木兰做个鬼脸。   赫尔利这边没走,顾维钧回国了。八月份美国就召开了次会议,研讨二战之后的联合国轮廓。顾先生是首席代表,在一堆名副其实的“战胜国”里很是费了点周章,因此蒋先生很看重他。迎接顾先生回国,还要方孟韦去。方孟韦惊讶:“顾先生回国,还需要翻译?”   人事人员笑而不语。   顾先生到重庆,下榻重庆最好的嘉陵宾馆。方孟韦第一天去,顾先生的随行人员大多数是中国人,但都讲英文,口音都很地道。顾先生和一边的人用英文讲话,用一种外交家惯用的,礼貌冷淡的措辞抱怨:“没出过国门的人,觉得自古已然,什么都无碍。只有我们在国外住得很久的人,才感觉处处是问题。”   顾先生是实事求是,方孟韦第一次回到祖国迎接他的也只有轰炸。他在重庆住了这么些年,有种很奇怪的想法:中国,约莫只存在于重庆的挑夫,小贩,讲不清楚官话的浓重的重庆口音,这些才是“中国”。上层的人,不是“中国”,不在“中国”。方步亭的顶头上司张嘉璈先生,一年四季和服木屐,从里到外的日本式。   “中国”在哪儿?“中国”什么时候才能确切清晰地出现?   十二月底,临近圣诞节。方步亭有交情的人家大多数是留美背景,有过这个节的习惯。方步亭心情好,意兴大发,打算一家人去伐圣诞树。赫尔利赶着圣诞节前回美国,顾维钧放大家圣诞假,方孟韦突然闲了下来,却不见愉悦。谢木兰很兴奋,今年也许真能过个“平安”夜,不必担心轰炸。谢培东看谢木兰高兴,难得也有开心的意思。   方步亭开车拉着全家人去重庆郊外,寻找能用的松树。谢木兰搀着方步亭的胳膊,叽叽喳喳问方步亭在美国的事。方步亭怜爱地看着谢木兰笑:“我讲,也没有意思。不如你好好学英文,到时候大爸送你去美国。那是个……很好的国家。”   谢木兰大笑:“大爸,你刚才说圣诞树源于德国的宗教剧,说它代表伊甸苹果树——原来亚当夏娃吃的还是美国产大蛇果!”   方步亭弹她额头:“促狭。”   方孟韦手插在大衣兜里,跟在后面。他在想自己的心事,沉默地出神。谢培东转身等他,方孟韦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   谢培东吊着眼袋看他。方孟韦吓一跳:“姑爹,我没看见。”   “孟韦,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联合国宪章都快通过了,我想抗战应该是要结束了吧。”   谢培东看着他。   方孟韦踮了一下脚,看着自己靴尖:“抗战结束……就结束了吧?”   谢培东反问:“你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   方孟韦长长一叹:“别打了,打够了。”   荣石从长春返回承德,闭门在家,谁邀也不出。索杰说“老家有事”,因此请了假,回了趟老家。荣孟枚可能的确有点用,日本人不再找荣石麻烦,换了人,去找王景川。下一届商会会长,肯定是要换人了。   荣石根本不能阻止“满州烟”“东光剂”在国内扩散,他只能自己不亲自去,却挡不住日本人。   其实这跟自己亲自去也没什么区别。荣石站在楼梯墙的地狱苦海前面沉思,转着手指上的红宝石。荣家仆人没有敢出大气的,全都畏畏缩缩鬼鬼祟祟,生怕讨了荣石的恼。   日本人没几天蹦跶了。苏俄对付完德国就要对付日本,然而……苏俄更看好国民党。   索杰这次去得久,拍电报来说家里老叔病得不轻,恐怕是最后一面了,所以请求多留几天。荣石同意了。他一连好几天,就那么站着,像把开了刃的军刀。   民国三十四年一月初二,索杰回到承德。他瘦了很多,两颊凹陷,目有悲痛:“谢东家宽限这么些时日,我老叔走了。”   荣石把索杰叫到书房,用手指点着额头:“说。”   索杰收敛所有表情,正色道:“形势很紧张。东家也听说了,赫尔利倒是很听苏俄的,认为中共不是真正的革命。”   “表面。无非是苏美都看延安没希望罢了。这跟商人投机一个道理。”   “是的。苏军现在在新疆,势不可挡。估计再下去,要对付的可不止日本。”   荣石撑着额头闭着眼冷笑一声:“啧,老大哥。”   民国三十年,苏日就签订协议,互相承认尊重“满洲国”和“蒙古国”的独立和主权。   荣石忽然睁开眼睛,索杰被他锋利的眼神割了一刀,下意识一颤。他冷声道:“你说,苏俄有个几年‘国祚’?”   索杰没吭声,看样子不短。   短暂的沉默之后,索杰低声道:“总之抗日战争之后斗争会更严峻。上面的意思是,命令我保护你,我有权在必要的时候终止‘荣石’这个身份的一切活动。”   荣石直直地盯着他。索杰反而坦然:“东家,这都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承德商会会长一定会换人,你正好找机会脱身。”   荣石不在乎生死,荣家的家产是身外之物。可是“荣石”这个身份……   荣石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存着的温柔钝钝地一痛。   有个人,看着荣石,笑得那么好看。   “所以……”   “‘荣石’会死亡。”      第38章 一个词      民国三十四年的元旦来得非常寂静。   没有鞭炮,也没有庆祝。大概重庆被轰炸够了,再不需要这种硫磺味道的热闹。再说,元旦,又不是老百姓认定的新年。   民国刚成立时,孙国父就主张“过元旦废春节”,旧历新年是需要革除的陋习之一,钦定每年公历一月一号就是“新年”,再无其他“新年”。为了彻底革除农历,只有公历元旦放假,严禁平民庆祝农历春节,严禁买卖黄历。然而逆来顺受的中国人民和这个野心勃勃的政府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抗争。不让买卖黄历,一些不识字的老人为了耕种会背节气,甚至天干地支。不让庆祝春节,干脆元旦也不庆祝。到了春节那一天,亲朋好友走动总有别的借口。从公元一九一一年斗到公元一九三四年,中国的老百姓们攥着自己对于故国的信仰难以割舍。   最后居然是老百姓赢了。国民政府在一九三四年宣布放弃禁止过旧历春节。放假还在元旦,但是老百姓们过哪个节,谁也管不着了。   这其实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有些人坚决摒弃的,有些人绝对不放手的。老百姓们展示了一场二十三年的民意与政策的对抗,结果是胜利。可惜民国政府似乎没往这里想,普通老百姓不懂自己干了件多么坚定的大事,孟子又早死了两千多年。   过完圣诞过元旦,这俩节哪个重庆人都不承认,所以全都寡淡至极。方步亭领着全家去伐松树,真到圣诞节还是去小公馆过的。倒霉的小松树被砍回来,光秃秃立在客厅,谢培东绝对不会去打扮圣诞树,谢木兰忙考试忙交游,蔡妈王妈不会收拾,也不敢劳烦方孟韦。这棵松树日日摆在客厅,松针掉了满地。蔡妈跟王妈讲:“我觉得洋人也是奇怪,客厅里摆一棵砍回来无根的死树……总觉得很可怕。”   王妈叹:“我看也不得劲,这不是树的尸体么,我今早一看有的地方好像烂了。”   死掉的树陪着民国走进三十四年。大半夜起床看见歪着的树影,像是一具尸体向天举着干枯的手,又是乞求,又是诘问。   方孟韦找到一件新的事情做:练书法。他钢笔字写得不错,毛笔字一塌糊涂。他买了本字帖,假期缩在家里天天练。方步亭一月二日回到方宅,迎接他的只有蔡妈王妈。   蔡妈尴尬:“姑爷和木兰出去吃了,孟韦天天练字,吃饭都不下楼,还是我们往上送的。”   方步亭在小公馆从圣诞留到元旦,心里还是略有愧的。他仰头往上看,二楼孟韦的门紧紧关着。大厅里除了大座钟戈多戈多地响,再无声息。   方步亭环顾,王妈道:“圣诞树……我们扔掉了。谁都不会装饰,摆那儿怪瘆人的。”   方步亭叹气:“扔就扔了吧。原也……”   他没有说下去。   蔡妈去准备报纸和茶。方步亭坐在沙发上翻了翻今天的报纸,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新闻。重庆的冬天总是阴沉沉的,整个方宅都沉在寒冷的水底。方步亭扔了报纸,往二楼走。他要去办公室,就得路过孟韦的房间。方步亭在孟韦房门口顿了顿,终于还是敲了门:“孟韦。”   屋里有椅子的响动,方孟韦开了门。一到冬天他更白了,像是重庆难以遇见的雪,薄薄一层,随时化去。   “父亲。”方孟韦没什么表情,侧着身子迎方步亭进去。方孟韦的卧房兼书房并不大,干净简洁。方步亭一进屋,就闻到墨香——桌上一沓旧报纸,每张都写满了工整大字。   方步亭站着,拈起一张看了看。方孟韦默默站在一边,一只手上还有墨汁。每个字写得都很用心,渐渐地有了骨架,有了形状。   方步亭坐下,很随意问:“元旦过得如何?”   方孟韦答:“一号照例开会,念总理遗言,默哀,宣讲,那些事儿。”   方步亭叹气:“我是问你过得如何。”   方孟韦沉默。   方步亭坐着,方孟韦站着,最寻常不过的父子谈话,方步亭却怀疑,是不是别家父子交谈也会如此尴尬。   方孟韦最先妥协。他伸手揉着方步亭的肩:“父亲……元旦过得如何?”   方步亭沉默。   这个元旦,谁都没什么可说的。   方步亭翻着方孟韦写的大字,悠然道:“你在抄诗经?”   “我买的字帖,内容是诗经。”   “《诗经·邶风·击鼓》。这个你抄了很多遍。”   “我挺喜欢这首诗。”   方步亭笑笑:“我问你,‘死生契阔’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略带窘迫:“我……知道的不确切。”   方步亭扫了一眼“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轻声道:“这个词的意思是,死生离合。”   时间无可挽回地往前走,一月过完,过二月。方孟韦恍然间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正是全家准备从重庆搬去北平的时候。三月初到北平,三月底……三月底……   邂逅相遇,荣石。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民国三十四年的一月和二月都乏善可陈。除了一月份周先生短暂访问了重庆,也只不过确定国共正式决裂。方孟韦没有机会见到周先生,周先生前后只在重庆呆了几天。顾先生返回美国,方孟韦终于不用再听他客气冷淡的抱怨,时间空下来,除了练毛笔字,又开始自学法语。他的法语懂些皮毛,在美国上学时候同学有学的,然而永远败在起步——见鬼的法国人,管七十叫六十加十,八十叫四乘二十,九十九就是四乘二十加十九。念个年份,就做了一场数学运算。   方孟韦听周先生用法语和那个法裔交谈,心里仰慕,决定重新捡起来。他一天从早忙到晚,时间也不觉得过得快。   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荣石的信。   东北的战场不容乐观,苏军,日军,国军,说不定哪天还有共军。兵荒马乱,他不敢大张旗鼓去打听荣石。他试图打电话到上海,寻找当初荣石给他写信的地址,得到的答复是此地址已经作废,房屋拆迁。   方孟韦不敢再查下去。   三月底的一天,方孟韦在客厅里随意地翻报纸。重庆报纸的消息还算灵通,承德的都知道。比如,承德死了一个大亨。   名叫荣石。   谢木兰从外面跑进来,三月的春天气息让她很欢畅。她想起来北平的春光——北平的春光凛冽清澈,寒入骨髓,在人的记忆里刻一刀。她意兴高昂:“小哥你在家呢?小哥你听我说,我们剧团……小哥?”   方孟韦静静地坐在大厅里,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他转头看木兰,甚至还笑了笑:“木兰。”   谢木兰的心在胸腔里沉沉一锤。她有点惊慌:“小哥你怎么了?”   方孟韦攥着报纸,攥得指关节死白:“木兰。”   谢木兰看着坐在阴影里的方孟韦,心里一酸,手足无措:“小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方孟韦不解地,睁着眼看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思考:“我……没怎么。”   谢木兰更害怕了。她凑过去,想摸方孟韦一下,确定他还在不在,手悬在空中,进退不得。方孟韦蹙着眉,艰难地在想着什么,可是他的神思似乎渐渐地消散。   谢木兰觉得小哥离她越来越远,心里一酸,冒出泪花:“小哥,你是不是很难过。”   方孟韦机械地微笑:“不难过。”   谢木兰还年少,她不能理解,也不能应付这种局面。她只是眼泪越流越多,汹涌地止不住。她很害怕,终于嚎啕大哭:“小哥你别难过……”   方孟韦轻声道:“我不难过。”   谢木兰直打抽,大爸和爸爸都不在家,她不知道该找谁求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四面八方狂澜巨浪的凄怆痛苦淹没了她,她不知所措。   方孟韦给她擦泪,像她幼时那样安慰她。谢木兰不敢看他,越看心里越哀伤。   “小,小哥,如果你不能哭,我替你哭吧!”      第39章 一句话      谢木兰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往里张望。她不敢弄出太大声响,心里祈祷木门合页不要有动静。   方孟韦板正地坐着,一笔一划写字。四月份的天,有点潮湿,气温回暖,谢木兰早换了裙子,方孟韦还穿着冬天的衣服。谢木兰无意中碰过他的手,透心凉。   有人把小哥留在冬天了。谢木兰想。   赫尔利和代替史迪威的魏德迈手拉手回美国参加雅尔塔会议研讨。苏联和美国对待中国的态度调换了一下,苏联竭尽全力要把中国轰出战胜国四强,美国就死活要中国留下。苏联终于腾出嘴来咬中国,一口啃了库页岛,大连旅顺即将送走鬼子迎来毛子。   战胜国四强,传世的照片上是“三巨头”。   赫尔利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方孟韦的私人时间更充裕。他提交报告要回昆明机场,还没有下文。他练字,背诗,天天看地图,从西南看到东北。谢木兰很长时间内不敢和他闹,唯恐惹他生气。她很忧郁地跟谢培东讲:“爸爸,小哥好像碰一碰就碎掉了。”   谢培东瞟了一眼正在吃早饭的方孟韦。方孟韦没有异样,神色平静。   “哪有。”   谢培东没有帮助,谢木兰很焦急。方步亭也还是那样,看报,办公,偶尔听方孟韦汇报一下学习的进度。谢木兰很奇怪,这个家里只有她发现小哥的不正常吗?别人都不知道吗?不可能吧!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跟方步亭说。   方孟韦察觉谢木兰在偷看。他不在意,继续专心致志地抄写诗经。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真喜欢这句话。   方孟敖的大队在云南,奉命保护刚通的康青公路,日军随时都会来轰炸。每天都有飞行员阵亡的消息,大部分是摔死的。方孟韦盯着地图,一看就是一天。   要回昆明机场的报告,终于没有批下来。上面命令方孟韦在重庆待命。方孟韦差点冲去军部问问到底怎么回事。秘书处的人拦着他,他反问:“党国没有专职的翻译了,还是我就此不再是军人了?”   秘书处的人尴尬,支支吾吾,眼看真的拦不住,只好低声劝:“我的天,还真有你这样着急去送死的?你别……浪费了令尊的心意!”   方孟韦停下来,冷冷地看着那个秘书:“你什么意思。”   “我的祖宗,你知不知道方行长为了你亲自去求的太子爷啊?你就平安地在重庆活着吧,别害我了!”   方步亭去见小蒋先生,抬头一句:我就一个儿子了。   方孟韦冲回家,风一样刮进庭院。谢培东在浇花,一路看着方孟韦跑进大厅,见到方步亭的一刹那,却泄了气。   方步亭在看报纸,并没有看他:“你……不继续兴师问罪?”   方家大厅不进阳光,方步亭坐在郁蓝蓝的底色里,慢慢翻了下报纸。方孟韦卡了嗓子,站着看自己的父亲。看了半天,吐了口气,垂下头。   “你大哥要舍身报国,我不拦他,我拦不住他。你呢?忠和孝,你要哪个?”   方孟韦还是垂着头,没说话。   “孟韦,你觉得……我还年轻吗?”方步亭慢慢看向他,目光平缓。   方孟韦流泪了。   他吞咽一下,轻声道:“我是……想看看大哥。他一个人在云南,至少……我能离得近一点。”   方步亭又翻了一页报纸。硕大的标题说的就是雅尔塔会议,苏联承诺会帮助中国对付日本,然而代价也是极高的。伪满洲国估计难以为继。   “烽火去不息,胡尘高际天……”方步亭幽幽道:“日本人走了,战事也不会停。总有理由可打。你大哥……”他没有说下去。   杂虏寇幽燕的时代,中国只剩一个重庆。   方孟韦知道这首诗,这首诗还有一句: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   东北……地能救,城能全,人呢?   “你看,党国接收东北有希望吗?”方步亭突然问。   方孟韦的眼泪砸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谢木兰站在大门口,只觉得半边身子晒着阳光,半边身子是冷的。她抓着门框,看小哥站在大爸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大爸并没有说什么严厉的话,她不知道哪个字眼刺激了小哥。然而,那么多的悲伤,突然决了堤。   连续十多张纸,正反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同一句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太震撼了。   李熏然翻了翻,写字的人非常用力,跟雕刻似的。这赌咒发誓一样的写法,让人心里发凉。   费解去茶水间接水,扯淡的声音传过来,陆陆续续:“抗战胜利之前就死了,幸亏死得早,要不大汉奸可没好下场……对呀,可有钱了……荣石这个人就这样……”   李熏然一激灵,他听到两个字:荣石。   费解端着大茶缸子和人慢悠慢悠走回来,冷丁看见师父站在门口,手一哆嗦,茶险些泼出来:“哎哟师父你干嘛呢!”   李熏然皱眉:“你刚才说什么?”   费解愣愣地:“我说这家伙喜欢的女星脸上没一样真的全整的……”   李熏然耙耙头发,放那个被费解缠着聒噪的可怜家伙进办公室:“前边的,你在茶水间说的,荣,荣什么?”   费解大悟:“哦,你说荣家?我说荣石呢。”   “还真有这个人!”   “当然有,在我爷爷那一辈还很有名呢,承德荣家。”   李熏然恍惚想起来,费解似乎吹过什么“承德荣家”?他的皮肤突然起了粟,似乎接近真相的兴奋让他略微发抖:“哦,那么这个荣石是什么人?”   费解喝了口茶:“汉奸。”   “……啊?”   “汉奸咯。伪满时期的承德商会会长,应该是汉奸吧。”   李熏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费解以为师父想听他侃荣家:“不过幸好死得早,抗战胜利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日本人杀的。我爷爷说那天很多日本人冲进荣家,荣家就炸了,冲天的火。”   “……嗯。”   费解端着茶缸:“师父我能进去了么?”   李熏然长叹:“进来吧。”   李熏然在网上搜“荣石”,“承德荣石”,基本没什么内容,还和一部电视剧角色名撞了。搜“热河荣石”倒是有内容,一篇五年前的博文,大概是一个承德人在国外怀念家乡,随手写写家乡,提到一句以前有个“热河大亨”叫荣石,贼有钱。   新浪博客,旁边挂着微博。李熏然看这人的微博还有活动,一时忍不住,私信那人:“你还知道荣石的其他事吗?”   没有回音。大概是时差问题。李熏然对着手机发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能看见,一会又觉得自己无聊,这人保不齐知道的还不如费解多。   他回到家,心事重重。亮亮不在,凌远加班,李熏然懒得吃晚饭,躺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刷手机。突然手机一响,微博跳出一个回复,却只有一个标点:?   李熏然呼登坐起来,按手机按得生风:“抱歉抱歉,我就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荣石多少?”   对方显然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问他这个。他回复:“我老家的名人了。”   “他是汉奸吗?”   “……不确定。”   “什么意思啊?”   “当过商会会长,不一定就是汉奸吧。”   “还有呢?”   “他没死,变成老虎跑了。”   “……啊?”   “老家人说的,他没死,在火海里变成一只大老虎,一蹿就没影儿了。”   “谢谢……”   李熏然把手机扣在脸上。他从来没发觉民间传说如此无厘头,没有原因,没有结果,人变成一只老虎,就跑了。   郁闷了一会儿,李熏然模模糊糊睡着了。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叼着跑,一甩一甩的。他费力地抬头一看——老天,好大的老虎!大老虎叼着他一路跑,跑着跑着停下来,把他放在地上。李熏然愣愣地看着大老虎打了个滚儿,噗一声变成人形,转脸来吓李熏然一跳:凌远……凌远还问:你怎么睡这儿?   李熏然吓醒了,一抬头磕到一个人,那人哎呦一声捂着额头:“熏然?”   李熏然顾不上脑袋疼,伸手上下摸了凌远一把。   很好,人皮,没毛毛。      第40章 一栋房子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美国总统罗斯福脑溢血逝世。不光美国哀悼,中国也哀悼,蒋先生亲自主持追悼大会,就是不知道罗斯福总统在天之灵,听不听得懂中文。   重庆叫得出名头的官员都得去参加追悼大会,方步亭必须得去,谢培东倒是不用,方孟韦在灵堂外面站岗。现在重庆忧虑的是接任的杜鲁门是个什么人,对华政策会怎么样,最关键的——援助到底给不给了。   重庆学校基本都停课,学生都在礼堂里立着低头罚站。谢木兰胸前别着白花,心想忘记问小哥美国死人丧事要怎么办,还有这规模不知道的还以为姓蒋的死了呢。   方孟韦站在太阳地里背着手跨立。能在礼堂外围执勤站岗的都是校官,一水儿黑,就方孟韦白出一块。太阳有些毒辣,校官们脸膛黑红汗透军装,方孟韦还是苍白着脸,汗都没出。   罗斯福先生的丧事在中国折腾好几天,美国大使馆的人稀里糊涂跟着参加,一脸愣神忘了要哀伤。   方步亭倒是能在大会堂坐着,听蒋先生念悼词,敬献花圈,硕大一个罗斯福先生的遗像高高挂着,彬彬有礼地俯视重庆官员。罗斯福是个政治家,接替罗斯福的杜鲁门是个政客,仰人鼻息的国家现在基本都在战战兢兢。方步亭觉得头痛。一朝天子一朝臣,美国也是一样的。政策一改,他又得应付一遍美国的检察人员。上次来华检查援助情况的美国人是个“中国通”,表现在总是一脸“我懂得”的讽刺笑容宽慰到处堵窟窿的方步亭。美国的援助金,早就被大家族瓜分完了。   还是十二日这一天,日本东京大轰炸。   美国一百多架飞机对着东京狂轰滥炸,如果重庆人当时看了,也许会感慨,原来日本人被轰炸也是会死的,也是会害怕的。东京的日本人在美国的炮弹里狼奔豕突,琉球附近的“神风”自杀飞机出动四百二十架去撞美军军舰,铺天盖地蝗虫一样。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完了,那天晚上方孟韦在日记本里写了一句话:晴,日光很好,无事。   李熏然换了个方向,开始调查荣石。他在承德没有认识的人,因此动用了手边的“人脉”,即费解。费解老家承德,直到高中都是在承德上的,一堆亲戚朋友同学。难得有空闲的时候,李熏然拜托费解打听一下“荣石”这么个人。   几天以后,费解接到自己在承德当户籍警的同学的电话,撂下电话兴冲冲告诉李熏然:“我同学有了点眉目。”   李熏然叹气:“哪天去承德得谢谢人家。我知道大家都很忙,还得帮我搞这个破事,可是不调查清楚了我心里悬得慌。”   费解难得有机会巴结师父:“帮个忙而已。找到的其实也不多,荣石父亲叫荣汉庭,山东人。母亲荣于氏,吉林人。顶多能查个籍贯,再多也不行了。”   李熏然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一点:“吉林……哪天去一趟吉林。”   费解笑:“荣家的逸事可多,不过有点牵强附会。什么荣家小姐看上穷学生,荣会长从中阻挠啥啥啥的。现在一看解放前的档案记录,荣石是独子。”   “承德档案馆我也打电话了。他们一直在做关于原始档案的录入工作,现在进行到一九四五年左右……实在是太多了。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五年的档案就八百卷了。如果检索到‘荣石’相关,会通知我。”   李熏然拍拍费解:“行,你小子人脉挺广么。”   费解傻笑。   李熏然耙耙头发:“等这阵儿忙过去,我自己去承德一趟。”   关于方孟韦,李熏然也有了大致的线索。根据日记里现在能翻看得清的字句,他推断出这个人一九四一年加入三青团,曾经在昆明机场呆过,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的时候到过上海。   或许昆明机场是个突破口。   但是……昆明他一时半会无能为力。毕竟他还是有工作的,作为人民警察,他休息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李熏然把日记本摊开,扣在脸上,心里连连叹气:“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们?”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美国原子弹轰炸广岛,全城毁灭,死亡人口二十五万以上,举世震惊于美国摧城毁地的绝对武力。   八月八日,美国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卸任离开中国,返回美国。   八月九日,苏军对日作战,轰炸哈尔滨长春。美国第二枚原子弹轰炸长崎,全城尽毁。   八月十五日上午七时,中美英苏正式宣布日本投降。   重庆整个沸腾了。鬼子投降了,鬼子滚蛋了,可以不用打仗了!在战火里苟延残喘的人看到了一丝希望,便会疯狂。整个重庆沸腾得像一个烧开的火锅,有人在街上哭,闹,打滚,大喊大唱,很多人自发地游街。   重庆政府紧急调军警上街维护治安,疏散人群。重庆这种山路一旦发生踩踏,人群从高处滚落是相当可怕的。   方孟韦站在街上,神情恍惚。   他穿着军装,淹没在人群的洪流中。   ……胜利了?   胜利了。   母亲,妹妹,还有荣石。日本人杀了他所爱的人,现在日本人投降了。   方孟韦那么站着,不知道在看哪里,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么多人与他擦肩而过,嬉笑着,兴奋着,一张张脸,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像湍急水流中的一块石头,在汹涌中,手足无措。   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战后最忙的人,大概应该是抄没“敌产”那些。早抄早得,晚抄没有。北平,上海,南京,这些是肉。其他地方的敌产,是菜。政府的战后接管部门成了肥差,心思活络的人早就上下活动,特别是高级官员们的子女。方步亭还是有人溜须的,要方孟韦去南京“督办”。方步亭笑着回绝,推说方孟韦顽劣,难当此大任。   蒋委员长电南京日军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指示日军投降原则。第一批政府工作人员进驻南京,“收拾旧山河”。   方孟韦在家呆着练字。   他的毛笔字进步神速。写字这回事,还得看人。有些人下死力练,写两笔又打回原形。有些人天生控笔好,写字如绘,练习也就是锦上添花。方孟韦毛笔字也有了风骨,他开始练颜体。   方步亭问过他,为什么练颜体。   方孟韦笑笑:颜鲁公宁折不弯,颜体气势磅礴,对他的性子。   方步亭没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声。   日本投降,伪满彻底倒台,溥仪逃跑,苏军完全接收日本在华各式工厂。凡优良的机械,全部砸开拆除运回苏联。恢复苏联人日俄战争之前在东北的一切经济政策特权。   说白了,鬼子滚出东北,毛子杀了进来。   国府基本没有办法。   十月份,方孟韦在重庆突然收到一封信。上海乔生律师事务所用英文写给他的,大意是方孟韦少校抄没上海敌产小洋楼一栋,方少校现在是这座不动产唯一合法拥有者,经上海肃奸委员会什么什么会共同认证。   方孟韦糊涂了,他什么时候去抄没敌产了?他仔细翻阅房产证明,怔愣半天。   上海法新界,二层小洋楼,汉奸荣石之敌产。   方孟韦拿着产权证明,潸然泪下。      第41章 一声唤      ……好大的雪。   无声的天地间只有漠漠复雰雰的雪片。没有风,寂静得让人心慌。   雪中缓缓走来一个人。细瘦高挑,穿着长长的黑色呢绒大衣,在弥漫的雪色里单薄得像个影子。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圆圆大大的眼睛,直直盯过来。憔悴愤怒的眼神慢慢融化在雪幕中,软下来,隐约有泪光。   别哭。   别哭。   孟韦,过来。   可是他站住了。   羊脂玉落在雪中,又净又冷。   孟韦……   方孟韦突然惊醒,他听见有人在喊他。重庆又热起来,年复一年,循环罔替。方孟韦穿过濡湿的空气,摸黑下床,从衣柜上面拖下一只小皮箱,再翻出来那件貂皮大衣——这大概算他唯一的家当——整齐塞进去,合上箱盖。他提着箱子打开卧室的门,悄悄下楼。   “孟韦。”   方孟韦吓一跳,方步亭坐在客厅里,拧开一盏小灯,神情平静:“你去哪儿?”   方孟韦嗫嚅:“父亲……”   方步亭用手指捏捏鼻梁:“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吗?”   方孟韦手里提着箱子,眼神在幽暗的灯光下闪了闪:“父亲,我……我要去上海。”   方步亭仔细地端详自己的小儿子。方孟韦长得像他母亲,非常的像。橘黄色昏沉的光束里,他英挺的轮廓柔和下来,成为来自母亲的,亭匀雅致的美。方步亭恍然想起来那年在太湖,太湖……   “你是军人,请假了么?”   方孟韦默不作声。   “半夜里……你怎么去珊瑚坝?”   方孟韦略有哽咽:“父亲……”   “去睡吧。明天我想办法。”   方步亭沉浸在灯光照顾不到的影子里,语气却是温和的:“明天记得去请假。”   日本投降之后,重庆珊瑚坝飞机场上的客机运输机来来往往,昼夜轰鸣。所有人,都在筹划离开重庆。达官巨富们飞南京,飞上海。当初急赤白脸地逃来,现在着急忙慌地脱离开。重庆是个宽容的城市,默默地看着他们来,带来无尽的轰炸,再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去,留下一地疮痍。   方孟韦想去上海,必须得有一点非常办法。方步亭第二天去活动了一下,终于购得一张去往上海的机票。方孟韦提着箱子,马上坐车去珊瑚坝,下午就起飞。   谢木兰很忧郁地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看着方孟韦的车开走。她挽着方步亭的胳膊,轻声道:“大爸,这样一来小哥能开心点吗?”   方步亭轻叹。   关于方家,方步亭也很踟蹰。国府要搬回南京,中央银行要搬回上海,方步亭得等调令,看他是去南京还是上海。程小云目前身子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特别是搬家时的车马劳顿,他倒是不着急。谢培东很头疼谢木兰上学的事,这几年搬来搬去,有点耽误她的学业。   “木兰想去哪里?”   “就在重庆呆着不行吗。”谢木兰道:“我对这里有感情。”   她差不多是在这里长大的。她喜欢北平的干爽气候,但是她生长于重庆潮湿的雾气。   “现在大学都陆陆续续往回搬,昆明的西南联大也快解散了。你爸爸为着你,肯定要回南京。”   谢木兰没说话。她有些同学已经搬走,其他的也在准备搬。回北平的,回南京的,回上海的。当初有办法能逃来重庆都不是普通人家,现在要走,也还是有办法。   “昨天爸爸跟妈妈商量,我听见了。”谢木兰冒出一句。   “哦?商量什么?”   “爸爸抱着妈妈的相片说以后要供我念大学。还说他对不起妈妈。”   方步亭一顿。   妹妹……   方步亭的妹妹当年是圆脸,红润丰满,像一只脆甜可口的苹果。她的音容也是脆甜可口的,完全不像阴郁的方家血脉。就这么一个爱笑爱说的小姑娘,敢为了男人反出家门。当初这段姻缘,整个方家都不同意,方步亭也不同意。姑娘对着方步亭跪下,磕了头,毅然决然地走了。   那便是他们兄妹,最后一面。   数年之后,谢培东抱着快病死的谢木兰求上门。方步亭应该是要生气的,他却生不起来。   方家,骨子里有最猖狂的血液。   他早知道的。   方步亭站着看方孟韦离开的方向出神。过眼云烟缠着他,他的思绪被迫回顾了一出无趣的戏。妹妹下跪磕头时决绝的神情,太湖水面静静驶过的游船,火车上那一句惊为天人的程派青衣。一时他看见自己站在方家大宅门口不准谢培东进门,一时他看见方孟敖对着自己怒吼咆哮摔门出走,一时他又听见程小云的清唱:今日等来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   方步亭长长地叹息。   “情这一个字……”   谢木兰惊讶:“大爸你说什么?”   “古往今来,大逆不道。”   谢木兰完全没明白。方步亭看她的目光有些悲悯:你以后,又会是个什么境遇呢。   方孟韦到达上海,已经入夜。他雇了一辆车,从机场去法新界。到达法新界,更是深夜。方孟韦付了车钱,站在小楼前攥着钥匙,来回试了四五趟,想开门却不敢开。有个印度巡警疑心方孟韦要偷窃,站在远处看他。方孟韦用钥匙开了门,进屋靠在门上捯气。   他顺着门坐到地上,睁着眼在黑暗里到处看。没有开电灯,只有落地窗外的月色。地毯,挂钟,沙发前摊着的几本杂志,还是那温馨从容的气氛。这家的主人似乎只是出个门,一会儿就会回来。   “荣石?”方孟韦轻轻叫了一声,他抱着箱子,狼狈地坐在门口,生怕惊扰到谁:“荣石……”   只有挂钟在响。   方孟韦终于敢大声一点:“荣石。”   空旷的客厅里有了点回音,薄而脆。   方孟韦倒在长绒地毯上,捂着眼睛,声嘶力竭喊了一声:“荣石!”   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十日,双十协定签订。   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经济委员会主任委员张嘉璈及蒋经国、莫德惠抵达北平。   笕桥中央航校正式由巴基斯坦拉合尔迁回杭州。开学第一天,所有学生被拉到操场上听广播里念蒋中正的《抗战胜利告全国同胞书》。广播里娇啼莺语终于把老长一篇给念下来,大太阳底下学生们也给晒个半死。   有个英俊的高个子教官戴着个墨镜,背着手跨立,冷笑一声:“哎哟,都不容易。”   苏军军医院,俄语广播。冷淡的男声汇报了目前苏军在东北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双十协定。不过大多数苏联军人并不怎么关心,他们在漂亮的护士的陪同下溜达,聊天,喝东北来的中国茶。   一位护士姑娘发现那个英武的中国人正在收拾铺盖卷。她很惋惜:“龙,你要走了。”   那高大男人转过脸,很温柔地微笑:“是荣,可爱的姑娘。是的,我该出院了。”   这苏联姑娘就是念不对他的姓,固执道:“龙,我会想你。”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她觉得黑头发黑眼睛很好看。可惜大多数中国男人站在俄罗斯男人旁边都不够看,脸也扁,没鼻子。难得有一个黑头发黑眼睛五官几乎跟斯拉夫人一样深的高大漂亮男人,她真是舍不得。   “我得走啦。”中国人拥抱这个对他关照有加的姑娘:“我得去找我的爱人。”   “是不是沫薇?”   “嗯?”   “我记得这个发音,你来的时候快死了,一直在念这两个音。她的名字吗?”   “是,他的名字。他一定等急了。”   姑娘笑了:“龙,你的俄语还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看,俄语里他她是不同的。”   中国人只是笑。   “等你见到她,告诉她,我嫉妒她。”   中国军方有人来接龙。龙办理了手续,跟着离开。护士姑娘目送他的身影,心想,龙的爱人,你真幸运。   “同志,你有新任务。”   “可是我能不能……”   “十五日彼得罗夫大使将拒绝国军登陆大连港。这时候我们的任务是借俄舰抢运山东八路军先进东北,取得日军遗留的一些枪械。你的任务是马上南下大连接应。”   “……”   “这是命令,同志。绥远省主席傅作义早就虎视眈眈东北日械并提防着我军行动。这次山东军区渡海行动关乎全国战略方针,马虎不得。二十三日罗军长将亲率山东八路军自山东海道进入山海关。同志,你明白了吗?”   荣石狠狠地攥着拳。   “是,坚决执行。”   方孟韦躺在长绒地毯上睡着了。迷蒙间听见有谁在唱程派的青衣戏,千回百转的曲调唱了四句话,敲碎了千年来缠绵的思念:今日等来明日等,那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      第42章 一次重逢      亮亮对近代现代史很感兴趣,凌远建议他做读书笔记。鉴于亮亮会读会写的字实在不多,凌远或者李熏然会帮他写,他在一边正好可以学认字。   今天轮到李熏然,吭哧吭哧写了一下午。   “一九四六年……嗯,四六年一月十日周恩来同意国军接收东北。二十一日大使彼得罗夫照会长春行营,东北煤电钢等产业皆为中苏共管。”   “同日政协会议闭幕。”   “对。这几个字你认识了?”   “嗯。还算简单。”   “三月到八月,国共在东北拉锯战。”   “尤其是长春。”   “是,还有哈尔滨。”   “五月五日,国府还都南京。”   “九月十九日,周退出停战谈判。十天后共产党正式拒绝参加制宪国大。”   “一九四七年二月六日,空运飞机一架摔在重庆,十八架轰炸临沂。”   “二月十二日,中央常会决定设立经济政策研究会。金价下跌至每两七十二万元。孔祥熙请彻查中央银行出售黄金帐。有传闻孔和山西帮大量收购黄金。”   “再往下我觉得没什么重要的。哦九月份三青团裁团并党。”   “三青团没什么意思了。当时的书记长方孟韦都不是真正中央嫡系……”   “……谁?”   “方孟韦啊。”   一九四八年,元旦,北平   三年前方步亭做好准备,要去南京或者上海。始料未及,调令是北平。举家搬来,谢木兰挺高兴。她成绩不错,中学跳了一年,去年考上燕大。何其沧前年从美国回国,任燕大副校长。他女儿何孝钰比谢木兰大几岁,两人一见如故。两个姑娘在方家进进出出,莺声燕语的,倒是热闹不少。   方步亭开玩笑:“孟敖肯定会后悔离家出走。”   这些年他终于能调侃地谈论这件事情,但其他人没有接话的。何孝钰害羞,逗得方步亭大乐,只当彩衣娱亲了。   这天何孝钰来方家找谢木兰,向方步亭问安。方步亭当然不会过问小姑娘之间的事,只点点头。谢木兰拉着何孝钰进屋,瞬间紧张起来:“怎么样?你听到信儿了吗?”   何孝钰也紧张:“听到了。我爸爸不准任何人在家谈论政事,但学校里他可管不着。国军在东北节节败退,局面无法控制。”   “所以他们宣称要在北平建立东北大学,临时中学,吸引东北流…亡学生是真的?”   “是真的。就是和……我们抢人。”   “实际上已经接收了很多东北学生了。你没发现我小哥不在家?他从圣诞节就没回家了,一直在接收东北来的流亡学生,还要各个排查身份,确保不是赤化分子。”   说起方孟韦,何孝钰顿一下:“你小哥……会怎么对待‘赤唉唉唉化分子’?”   谢木兰沉默许久,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啊。”   正聊着,谢培东在楼下喊:“孝钰木兰,下来,我们要去拍照。”   谢木兰笑:“忘了跟你说,大爸说今年要拍全家福,就等小哥回来呢。正好你也来了,咱们一起!”   何孝钰连忙站起:“别别,我不掺合,正好我爸开完团拜会等我回去吃饭。”   谢木兰笑:“也是,你现在还不是我们家人,等我大哥回来着。”   何孝钰飞快逃走了。   方孟韦进门,站在玄关。他不再穿军装,换成了黑蓝的警服。高腰筒靴和呢子大衣让他有种锋利的,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长应该有的气势。何孝钰一看他,愣一下,勉强笑笑:“方副局长。”   方孟韦微笑:“何小姐和我开玩笑呢。”   他侧身礼貌地让何孝钰出去,方步亭搭着大衣下楼:“你回来了。咱们去照相馆。”   谢培东看方孟韦肩上有雪:“孟韦,外面下雪了?”   “下了一些。”方孟韦脸色煞白。长久的拼命工作让他的脸色一直不太好,谢培东又实在不能说什么:“……照相回来睡一觉。”   方孟韦开着方步亭的奥斯汀小轿车找到一家看得过去的照相馆。他们心里清楚,说是全家福,死的死散的散,方家哪有“全家”!   照相馆相片背景是很常见的假月亮门。方步亭谢培东坐着,方孟韦谢木兰站着,这么拍了一张。谢木兰吵着要自己拍一张。既然谢木兰自己拍了,谢培东让方孟韦也拍一张单独的。方孟韦无所谓,谢木兰把他推到相机前面。摄影师弯腰瞄了半天,谢木兰道:“小哥你笑一笑嘛。”   方孟韦平静冷峻地看着照相机笨重的镜头,那里是个洞,黑得不见底。他实在笑不出来,摄影师无法,只好拍了下来。   过几天洗出来,方孟韦还得来取照片。摄影师似乎有点怕他,点头哈腰想把他们赶紧送走。   他们走出照相馆,迎面照脸碰见一个人。   马汉山。   方家刚来北平那会儿,马汉山瘦得像痨病鬼。在北平肃奸委员会混了两年,到处没收查抄敌产,身材宛如他的财产与野心,膨胀得一发不可收拾。马汉山开着一辆高级敞篷跑车,乐呵呵打招呼:“方行长!谢襄理!方副局长!”   谢木兰不想搭理他,躲在方步亭后面。方孟韦看了一眼那辆跑车,攥了一下手。   ……荣石的车。   马汉山还是瘦猴的时候,脸皮就够厚。如今更添脂肪,简直无敌。他看方副局长没搭理他,不生气不尴尬,依旧笑眯眯,热络地跟方步亭道:“方行长,我还有事,这些乱党分子,大过年的也不消停!改天我请客赔罪。”   方步亭应付了马汉山,方孟韦一直没说话。谢木兰冷哼:“无耻。”   谢培东看她:“胡说。”   谢木兰道:“他一个月几个钱?买得起那种跑车吗?抄的别人的吧。我同学家父亲是南京军事委员会还都设营队的,‘胜利夫人’搞了好几房了!不光抄没敌产,还要抄没有问题的女人呢!”   谢培东有点怒:“啧,小孩子家家不准乱说!闭嘴!”   谢木兰不知道想到什么,越想越生气:“凭什么不让说?小哥,你局里什么鱼皮虾壳的人均几个老婆?你打算以后娶几个?”   方孟韦笑:“木兰,别激动。你小哥我未婚。”   谢木兰气鼓鼓地不讲话了。   一阵胶着的沉默。   几个人默默上了车,方孟韦倒车出去。谢培东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最近街上到处看着有年轻人排队。东北流111亡学生?”   方孟韦嗯了一声。   “你们怎么安置他们?”   “挨个看看有没有赤化倾向。没有的话发救济粮。”   “东北过来的师生有不少。希望……能有妥善安置。”方步亭道。   方孟韦叹气。   开车回家,方孟韦下午还有事,开着自己北平警局002的吉普车回去。谢木兰目送他离开,有点沮丧:“爸爸,刚才我耗子扛枪呢。”   谢培东冷笑一声:“知道就好。”   谢木兰觉得没有办法。她觉得这个国家像罩着一个寂静的塑胶球,安静地往深渊滚。她着急地大喊大叫,可是谁都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很想问每一个人怎么办,谁也没办法回答她。   ……不,也许有。有一个人。   方孟韦开着车,在北平街上转。他一直想找到当初荣石带着他吃过的馆子。他明明记得路,就是找不到。炙子烤肉,东北菜,山东大饺子,像黎明的薄梦,风一吹,就散了。他恍然觉得自己是那个武陵人,丢了自己的桃花源。   北平。   等方孟韦回家,已经入夜。方家大宅还是那样,门口还是柿子树。方孟韦前段时间才听说,门口种柿子树,是叫“事事如意”。他仰头看那老当益壮的树,树叶都掉光了,粗粝的树枝仿佛国画的皴笔,乱柴斧劈。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   方孟韦三两下爬上去。他坐在柿子树上,穿的不再是学生装。警服有些落拓和煞气。他架着腿,靠着树干,随意地往下看。树下什么时候站了个人,破长袍长围巾粗黑的方框眼镜,揣着手,一脸笑。   时间里有一瞬的永恒。   永恒即是幸福。   方孟韦歪着头,那么看着。冬日的夜风冷而凄厉,什么情绪都吹得散。寒冷令人沉稳,他温声道:“我猜,你现在的化名是‘十斗’?”   “你,你你你你怎,怎……”   “……二百五。”      第43章 一生      方孟韦低头看他。   渐渐飘起细碎的雪花,悠悠落在荣石带着笑意的眉眼间。   “孟韦,我回来了。”   方孟韦进家门,没有一点异样。方步亭拿着报纸,匀出半眼来看他一下:“回来了。”   方孟韦点头:“还得出去。”   他从容地上楼,褪下警服,换成一身米白的中山装,寻常的呢子大衣。   “遇到个朋友……我们出去吃饭。”   谢培东看他一会儿,看得方孟韦不自在:“……早去早回。”   他点点头,走出门。   方孟韦慌慌张张跑出花园大门,左右看,荣石在不远处的拐角笑起来:“我在这儿呢。”   方孟韦收起神色,淡淡瞟他一眼。   荣石没车了。   不再是戴着墨镜叼着雪茄倚着跑车,一身潇洒疏放的样子。他穿着破旧的棉长袍,围着破旧的长围巾,也不见局促,神态和穿西装革履三件套时并无二致。开着车,便载着方孟韦去兜风。如今没有车,就是领着方孟韦遛弯儿,一步一步走到街口,走出方家大宅的街区。   暮色四合。北平街上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还有一种被鬼子汉奸糟蹋的奄奄一息。行人都绷着脸,闭着嘴,疾步快走。这是被鬼子训练成习惯,熟人见面都不敢打招呼。凉湛湛的夜风浸润入肺,方孟韦觉得荣石在肥大的袖子下面握住了自己的手。   宽厚,温暖,有茧。   真是他。   方孟韦恍恍然,这竟然真是荣石。   雪花飘得更大了些,荣石牵着方孟韦,缓缓走过北平夜色中寂静的长街。   荣石落脚的地方是个不大的客栈。新开的,非常干净。他自己有一个小屋,简陋整齐。   两人进了屋,荣石看方孟韦,方孟韦看荣石。   瘦了这么多。两人同时想。   荣石伸手搂住方孟韦,郑而重之地抱住:“这些年,你好不好?”   方孟韦站得笔直,一声不吭。   荣石抱着他,用脸摩挲他的耳朵:“我很想你。”   方孟韦张嘴,一口咬在荣石领子里。荣石疼得全身一震,随即搂得更紧:“我知道你生气……”他似是哽咽:“孟韦,你使劲咬,你吞了我的血肉,咱俩也算……再也分不开了。”   方孟韦咬着咬着,忽然松了嘴,惊愕地抬头看了荣石一眼,伸手就解荣石的扣子。荣石按住他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别别,孟韦……”   方孟韦甩开他的手,扯开荣石的破棉袍旧衬衣,欻拉一声,荣石叹气:“我就这么一件厚衣服了……”   震撼的烈焰一样的疤从荣石的右肩上喷下来,一路烧到腰腹上。   荣石抬头往上看:“唉……是挺难看的。”   方孟韦垂着眼睛问:“这是怎么弄的?”   “我到底暴露了。总而言之……”荣石顿了顿:“索杰死我怀里了。”   荣石重新搂住他:“当时我全身多处骨折,散架了。烧伤一开始倒没什么,但突然感染,往外冒绿脓。我们的人说国内没药,治不好我,要把我往苏军驻地送。我稀里糊涂一睁眼,就到了苏联境内了。一直高烧一直高烧,就是退不下去。那帮苏联军医觉得我没救了,咋就不咽气呢?我当然不咽气,我就是不死,我想着你,说什么也不能死。”   他感觉孟韦的眼泪砸在肩上。他悠长地叹息:“不敢死啊……”   方孟韦……缓缓舔荣石狰狞的疤。   荣石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轻道:“你……有没有搞什么胜利夫人?”   方孟韦一停,吭哧又是一口。   荣石疼得笑:“你要敢搞……我就打上你们警局去。你们警局的申副局长夫人是怎么去撒泼的?我就照着她来一遍。”   申副局长难得壮贼胆养了个接收的日本艺妓。要说日本女人训练得就是好,哪儿哪儿都熨帖,汉话都说得莺声呖呖。申夫人杀到警局一顿闹,唱念做打,哭起来跟吊丧似的:唉~呀~~呀~~~没~法~~活了呀~~~   方孟韦想像荣石来这么一套,忍不住笑出声,一笑眼里包着的泪珠跟着淌下来。   荣石吻他的脸,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薄薄的唇。   方孟韦退后几步,两人摔在床上。荣石喘着粗气,咬牙切齿解他衣服:“孟韦,我真的想你。”   你想不想我。   方孟韦伸手搂住荣石,翻了个身,压住荣石,居高临下看他——木床吱嘎一响,木板墙壁完全不隔音,外面店老板在迎客,哪里还有人在大笑,根本关不严的木制方门外面就是喧喧尘世,随时能吞没这临时的两个人小世界——只是,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了。   “荣石,天在看着我们。”   “那天就给我们作个见证吧。”   原始的快乐煮沸全部血液,触觉被无限放大。法国人最突出的贡献,管这个叫“小死一回”。进攻,索取,确切地占有,无疑地拥有。爱人的身体,爱人的声音,最值得顶礼膜拜的神迹。   方孟韦想喊想叫,他咬着荣石的胳膊,血腥味弥漫。那只风筝,风筝线绷到极致,乍然断裂,风筝在风中翻滚,忽而成了一只真的鹰,厉声长啸,张着硕大的翅膀,肆意盘旋,自由自在。   似是死亡的一刻,方孟韦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会对这事执着。   痛苦,快乐,死亡——便是人的一生。   没有共白首,能与爱人过一瞬中的一生,也算……幸运了。   “你要天见证什么?”   “天见证,荣石爱方孟韦,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凌远下班回来看见李熏然正在掐亮亮的脸蛋:“啊啊啊你个小混蛋!说!是不是故意的!”   亮亮很淡定,被李熏然捏着脸,也不恼:“哎呀,是呀,忘了嘞。”   凌远道:“你们闹什么?”   李熏然松手告状:“这小混球明明知道我在找方孟韦,知道他是什么书记长还不告诉我!”   亮亮揉揉自己的脸蛋:“可是我也是刚知道呀。”   凌远主持公道:“亮亮去洗澡。晚上都想吃什么?”   李熏然马上上网去搜“三青团书记长”。第一任书记长是陈诚。李熏然咋舌,真心看不出来,这个方孟韦这么厉害。   晚上李熏然兴奋地睡不着。这好比网鱼,没有网绳什么都白搭,但是一旦拉着网绳,水底下一网的鱼全都上来了。   凌远叹气:“你看你兴奋的,方孟韦的资料不是不全么。”   “这不一样。你看,以前寻找范围太大,现在知道他的职务,总能找到的。”   “哦……那个荣什么呢。这是个什么人。”   李熏然咳嗽一声:“据说是个汉奸来着。”   “……哦,汉奸。”凌远笑一声:“小方同志在本子上划拉一个汉奸的名字?”   “你心眼小的!其实想一想,你说有没有可能,荣石是个卧底什么的?”   “哟,难说。”   “这段时间为了找方孟韦,我去档案馆翻档案,翻着翻着就觉得难过。”   “为什么?”   “人名,后面跟着个小括号,几几年到几几年,有的甚至还是个问号,那就是他们的一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生,这样不是很好。”凌远搂着李熏然,轻轻拍着,察觉他终于有了困意:“你也有自己的。”   李熏然犯着迷糊,又有点得意:“我的一生,也很不错了。”   “小屁孩儿说什么一生。”   李熏然快要睡着,闭着眼不服气地嘟囔:“我遇见你了呀。”   只要遇见了你,我这一生,就真的不错了。      第44章 一枚戒指      荣石搂着方孟韦,方孟韦在他怀里睁开眼,迎着清澈的晨光困倦地微微一笑。   荣石搂得更紧了些。   客栈的被褥有一种浓郁的樟脑丸的味道,荣石想办法晒过,怎么也散不干净。方孟韦很有洁癖,可是这时他全然无所谓。荣石低头看他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不去点卯?”   方孟韦闷笑一声:“不急。”   荣石嗯了一声。   厚重柔软舒适的气氛填满整间不大的屋子,两个人一时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方孟韦轻声道:“你真没厚衣服穿了?”   荣石用鼻息笑了一下:“真没有了。哥现在穷得要死。”   方孟韦调整了一下头部的姿势,窝在荣石怀里更舒适地打了个哈欠:“待会儿我上街买一件,你先别出门,外面好像下雪。”   荣石感动:“我上方家倒插门吧。”   方孟韦没搭理他。   珍贵的时光还是无可挽回地流淌去了,荣石桌上摆着一个木壳子破钟,神气活现地宣布自己挣扎过的每一秒。满屋子咔哒咔哒的声音,敲得人心酸。   “你……现在的名字方便告诉我么?身份呢?”   “十斗啊。龙十斗。现在我真是‘龙教授’了。”   “……唉。”方孟韦轻声道:“东北流亡的教授?”   “嗯。”   方孟韦叹气:“你们这样的人……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荣石沉默。   早上客栈里没热水,为了洗漱荣石拎着一只小炉子跑到院子里,向客栈老板付钱买了蜂窝煤,自己烧热水。荣石穿着单衣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方孟韦实在不忍心,只好马上告辞:“我回家去洗漱,你不用忙,赶紧回来窝在被窝里……哦对了棉袍,我去买一件,快去快回,你别急。”   方孟韦把自己的呢子大衣搭在荣石的被子上。呢子这东西就是个锦上添花的,若是里面没个暖和衣服,裹着也白裹。院子地面上落了一层薄雪,都被荣石踩了。荣石冻得哈赤哈赤跑回来:“你早上吃什么?”   方孟韦推着他上床:“别受风了。我的大衣你对付一下。”   荣石看房梁:“你怎么走?昨天没开车。”   “我雇车,你别管。”   方孟韦风风火火跑出门,荣石坐在床上,抱着方孟韦的大衣愣神。愣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满屋子翻箱倒柜。   方孟韦坐人力车到方家,开了车去买棉袍。荣石叮嘱他千万别买好的,最好是二手的。方孟韦实在是嫌二手衣服不干净,方家也没人穿过这种衣服,旧衣服都不好找。荣石冻得裹着被子在床上望眼欲穿等方孟韦,方孟韦半晌才回来,手里拎着一件三四斤棉花的崭新灰布棉袍。   “旧的买不到暖和的。你待会儿穿上在地上打个滚吧。”   荣石看他手上的车钥匙,突然感慨:“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方孟韦不解:“来北平就学了。”   荣石苦笑:“你这几年……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方孟韦顿了顿:“你这几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沉默半天,方孟韦道:“我……得去局里。你万事小心。”   荣石点点头。方孟韦开门要走,荣石突然跳下床,拉住方孟韦的手:“我我我我我就剩这个小玩意儿,你拿着,拿着,拿……”   方孟韦怕他着凉:“别结巴了赶紧回床上!”   他觉得自己手心里是个不小的硬石头,心里打了个突。疾步走回车上,方孟韦张开手一看——一枚戒指。   荣石以前手指上戴着,经常转着玩儿的,红宝石戒指。   差不多有一个指节那么长,顶级的鸠血宝石。   戒指……   方孟韦伏在方向盘上,手里攥着戒指,一动不动。   中午方孟韦又来了一趟。荣石正在生炉子,打算做饭。方孟韦看着他笑:“你打算做什么?”   荣石不是很擅长厨艺,因此赧然:“我看了看,好的也买不起,昨天买的两个菜包子今天中午热热好了。”   方孟韦穿着挺括的警服,坐在院子里非常扎眼。他的002吉普在早上就在客栈里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军警一家,“大令”们给人的恐怖还在记忆里印着,客栈老板看方孟韦的眼神都怯了两分。   荣石没办法,只好当着方孟韦的面,笨手笨脚拿了只铝锅,舀水装蒸笼,把两只包子搁在上面,盖锅盖。   方孟韦根本不着急,坐在马扎上就那么看,两条细长的腿裹在高腰靴子里,吃力地交叉半盘着。   有气无力的碎雪下下停停,炉子里的火光映着荣石的脸。铝锅里的水很快沸腾,蒸汽扑出锅盖。荣石揭开锅盖,拿筷子戳一戳,包子似乎是透了,白白地膨胀起来。这么白的面,在北平确实不便宜。   “分我一个吧。”方孟韦轻声道。   荣石用筷子粗暴地往外扒拉包子。没铺蒸布,包子皮粘在蒸笼上,好好个包子让他弄得有皮没毛的。待包子凉一凉,两个人对坐在马扎上,分享了两只菜包子。   方孟韦离开客栈,坐在002上观察四周。凡是东北师生聚集的地方,都有盯梢的。荣石这客栈住了好几个东北教授,因此也算重点关注的对象。盯梢的人有点疑惑,看方副局长在这客栈里进进出出,这是要干什么?   另一个盯梢的拍他脑袋:“方副局长亲自盯着,不比你强?”   “可是方副局长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警察副局长似的。”   “根据我的经验,这八成是看上东北女学生了。我警告你,你最好别管。咱俩算个球啊,明白吗?”   “啧,看不出来,方副局长天天绷着个脸……”   “该盯梢盯梢,方副局长出现咱们就当自己不存在。”   方孟韦去客栈,或者荣石自己出来。在街上的人潮中装作谁也不认识谁,之间离得很远。隔着人群一起逛街,仿佛走在河流的两岸,遥遥对望,无法穿过。   方孟韦一直没问出口。   你真是……共产党?   其实,也不必问。   方家元旦拍的照片洗出来,方孟韦顺路去取了。晚上拿回家,谢木兰叽叽喳喳看照片,抱怨自己发型不够好,衣服也没穿好。方孟韦摘了帽子,打算上楼。谢木兰忽然惊奇:“咦,小哥你照片上这是什么?好漂亮的字!”   方步亭拿着方孟韦的照片,翻到背面——漂亮如流云的俄文。他轻轻念出声,奇妙的刚硬又缠绵的俄语,飘着烈酒与玫瑰的香气。   谢木兰笑:“大爸,你懂俄语呢。别光念啊,什么意思?”   方孟韦站在方步亭对面,没说话。荣石写的,这混蛋什么时候写的?   方步亭看了方孟韦一眼,微笑:“这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句。它的意思是——爱情。”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有如纯洁之美的仙灵。   谢木兰忽然红了脸,难得羞涩道:“哎呀,我以为情诗只有法国人会写,其实俄国人写得也很贴切呢。”   方步亭笑意更浓:“你……理解吗?”   谢木兰挠挠脸:“嘿嘿。”   方步亭递出那张照片:“收好吧。”   方孟韦接过,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上楼回屋了。   谢培东看着他的身影,从头到尾没说话。   李熏然联系了自己在档案馆的同学,打听关于“三青团书记长”的事情。他同学觉得新奇:“你这倒是个很好的寻找角度。历任三青团书记长。”   过了段时间,李熏然的同学给他打电话:“这个方孟韦……有可能是最后一任三青团书记长。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熏然挠挠头:“这个……我儿子说的。”   “哦那个小孩儿。你知不知道当年国民党‘转进’台湾之前带走多少档案,毁掉多少档案,我们为了这些档案花了多少时间,如果我们都查不出确切实据证明这个方孟韦是干什么的,你儿子怎么知道的?”   李熏然给问愣了。   “不过……你也算帮了大忙。我们联合了好几个档案馆一起查,你也知道我们正在完善重修抗战士兵的档案。谢谢。”   “……不客气。”   “这个。”亮亮提前捂住自己的脸蛋,淡定道:“院长告诉我的啊。”   “……啊?”凌远一听还有自己的事儿呢:“我告诉你什么?”   亮亮盯着凌远的脸看:“你告诉我方孟韦是最后一任三青团书记长呀。”   凌远莫名其妙看看李熏然又看看亮亮:“我连三青团具体干嘛的都不是很清楚,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亮亮有点委屈:“就是你说的。”   凌远一摊手:“熏然你看我像吗。”   亮亮嘟囔一句,隐约还有什么戒指。凌远抱起他:“行了,你俩都魔怔了,留民国呢吧?回到现在,咱们出去吃。”   凌远走出挺远,才发现李熏然还在原地。他抱着亮亮,转身笑着叫他:“熏然?愣什么?”   他们之间渐渐隔了人,宛如水流,从缓慢到湍急,慢慢澎湃。李熏然急忙追上去:“来了来了。”   “刚才犯什么傻。”   “我在想,该重逢的,一定会重逢的。”   谁说不是呢。      第45章 一顿饭      民国三十七年,元旦。蒋主席发表告国民书,声称一年内可消灭共军有生力量,一年或二年内可予肃清。   一月二日,共军攻入长春,后败退。   三日,国府向美国购运输机一百五十架。   于加拿大所购军火抵华。   四日,国府决定派遣交通部长俞大维及前中央银行总裁贝祖诒赴美商议援华事宜。   谢木兰评价曰:别人家的饭,是那么容易要的?   京沪等地粮价开始猛涨,呈一夜数倍,数十倍上涨趋势。老百姓几乎是一觉醒来突然被告知:你吃不起任何东西了。   不理俗事的方步亭都觉察到了尖锐的紧迫感,蔡妈王妈在厨房里抱怨,王妈出来给方步亭端茶都红着眼睛。她们自己在老家的丈夫孩子还巴巴地望着她们捎钱捎东西回去,这下榨死她们算了。   方步亭叫谢培东去书房,两人谈了半天。粮价上涨他早有准备,币制改革出现通货膨胀是必然的。然而整个中央银行十几个经济学家的演算也没料到粮价涨成这样。在中国,显然一切数据模型经济理论都不会起作用,讲来讲去,“人”就是最大变量。不可揣测,捉摸不定。   大家族里有人在屯粮。   “四大家族”三个半是靠投机倒把发的家,这时候不屯粮对不起他们祖宗。方步亭和谢培东谈完,连夜飞往上海中央银行总部,为着贝祖诒赴美的事,所有分行的行长全都去开会。中央银行原址就是当年的横滨正金银行,省了不少事。   “崔中石还在上海?”方步亭临走之前问了一句。   “还在上海,之前的帐根本没平,孔先生那里又催不得。也就是他能在这帮人里左右逢源,说得起话。”谢培东答得利索:“这次要账的希望也不大。崔中石昨天打电话回来,说让我们准备。”   方步亭穿大衣的手一顿。贝祖诒这次真把援助要来,美国人肯定要跟着来查账。战时有诸多考虑,为了让中国拖住日本,能跟姓蒋的一团和气。如今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结束,美国对中国的和气估计也用光了。万一查出什么不该出现的,国府动不了四大家族,还动不了一个到处堵窟窿“做假账”的方步亭么!   方步亭的奥斯汀停在大门口,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十分的清晰。方步亭看谢培东一眼,还是穿上大衣。   “孟敖那里我都打好招呼,他就在杭州当教官,再不用上战场。”   “国府新买了那么些飞机……”   方步亭不再说话,步履沉重地出门了。   东北流亡学生在北平越聚越多,救济粮越发越少。东北教授很多都是拖家带口,北平大学招不了那么多教授,也没有救济粮,只能等着饿死。   粮价一天三变,方孟韦赶着一大早买了一小袋面粉,往客栈送。荣石不知道是不是也挨饿,挨饿他也不会说。这男人的脾性大约就是那年在北平遇刺时的样子。身上重伤,半边身子的血,还能靠着墙从容地摸出一支雪茄来咬着。可能他觉得天压下来也不要紧,大不了跟天拼一拼。   荣石裹着方孟韦不知道在哪儿买来的大棉袍,简直像个硕大无比的大蚕蛹。他抄着手和人站着聊天,看见方孟韦进来,手里提着东西。荣石隔壁住着一家人,男人是教授,底下六七个孩子,女人生孩子生得胯骨宽大,远看有些畸形。这么些孩子,能吃饱的时候可能算骄傲,吃不饱就是孽障了。荣石天天听隔壁孩子饿得哭,一个哭完另一个哭,此起彼伏。   荣石把一小袋面粉分给了隔壁,拉着孟韦进屋。孟韦没穿警服,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两只袖子上都是面粉,荣石拍了几下拍不掉。   “你这几天吃什么?”   “还行,我有办法。”荣石转着圈儿找热水壶,想给方孟韦倒热水,才想起来早被隔壁教授的哪个孩子给摔了。   “这么些孩子……”荣石苦笑。   方孟韦坐在荣石的床上,听隔壁因为有了面粉而欢呼,六七个噪音源一齐发声。吵了一会儿似乎是哪个孩子把面粉弄洒了,女人尖利的咒骂,啪啪甩耳光。一家人的嚼用被这个讨债鬼弄洒了,她恨不得打死他。挨揍的嘶号着哭,其他的不甘寂寞也开始哭。这么一团刺塞进荣石和方孟韦的耳朵,方孟韦叹气:“苍天……”   家庭生活看来不光是“温馨”。儿女在膝下也不一定“承欢”,还得挨揍。   “北平警察局有点怀疑你。但他们基本上每个人都怀疑。盯梢也不怎么尽职尽责,顶多是汇报你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倒是不敢报我,只是……”   荣石伸手摸方孟韦的脸。他刚进门,外面冷风四起,屋里也没多暖和,因此皮肤都是凉的。荣石手热,方孟韦轻轻蹭了蹭。   荣石垂下眼睛:“我……明天要走。”   “……还回来么。”   “嗯,不一定。”   方孟韦沉默一下,忽然笑了:“我怎么总是在……送人离开,等人回来?”   荣石拥住他,把下巴架在方孟韦颈窝里:“我虽然不认识你大哥,也没见过他。但是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荣石闭着眼睛,轻轻嗅孟韦皮肤上散发的气息:“你在,家就在。”   当天晚上,方孟韦奉命去燕大“戡乱”。   浙江大学师生抗议国府无能对东北不作为,军警驱散游行队伍殴打师生,导致多人重伤。北京燕大声援浙大,也要游行。北平警察局急调警察去“弹压”,坚决不能让燕大闹起来。   方孟韦进燕大之前对着一队警察训话:“都他妈别拿鸡毛当棒槌,拿你们这身皮进去吓唬吓唬得了。谁要是敢真在校园里耍彪,老子削死谁!听懂没!”   警员们站得整齐,回答得有气无力:“听懂了……”   方孟韦皱着眉,国府与高校学生之间的几乎快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三青团被裁了,三青团那一套可还在继续用。眼线,间谍,密探,告密,举报,国府始终认为只要清除共党分子所有矛盾都化解。去年一月份,因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队员强 奸一名中国女学生——这基本上是美国军人的特色,走哪儿强 奸到哪儿——学生们暴发了大规模的抗议,质问国府为什么美军赖在北平不走。   还是方孟韦领人去驱赶的。方孟韦很想知道自己在这帮学生们心中是个什么形象,是不是“一身狗皮”的走狗。谢木兰当着方步亭和谢培东与往常没有不同,但已经很久没直接对他讲过话了。   燕大里空气都躁动。方孟韦的002吉普车开进去,雪亮的车灯两根光柱砸在人群的脸上。单副局长正在喊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论起来礼义廉耻没比他更明白的了。方孟韦坐在车里看单副局长举着个大喇叭越说越带劲,燕大的师生就那么默默地瞪着单副局长,跟看戏似的,完全无动于衷。   方孟韦一阵尴尬的焦躁。   单副局长一看002,当着方孟韦的面演得更起劲。方孟韦二十出头毛头小子,竟然是第一副局长。自己奔五张的人,被他踩着,心里一直很失衡。   单副局长口若悬河,方孟韦愈发觉得烦闷,仿佛荣石隔壁那家小孩子还在哭,还在哭,哭得人发疯。   终于把燕大的学生们赶回去睡觉,单副局长乐呵呵地上了方副局长的车。方副局长不抽烟,单副局长也就没让,自己点根香烟,在方孟韦的车里吞云吐雾:“哎呀这帮学生,觉得自己天之骄子干什么都行,今天游行,明天抗议,不过是仗着国府当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还是撒娇嘛!”   方孟韦笑:“今天晚上多亏单副局长,只是一番宣讲就把他们劝回去。要是真动起手来,就难看了。”   单副局长得意:“你还是年轻,没经历过。四五年在昆明的时候,还不是抓着几名领头的‘共党’……”他眨眨眼,用手在脖子间横着抹了一下。   方孟韦不动声色:“如今宪政了,不知道抓着有共党嫌疑的……要怎么处置。”   单副局长撩着眼皮打量一下方孟韦。他有个好老子,青云直上,可惜是个没脑子的。   “还能怎样?该怎样就怎样。”   方孟韦黎明时分开车回家。方步亭虽然不在家,他那钢铁的作息依旧有用,早饭已经上桌,还冒着热气。谢木兰比他先回家,和谢培东对着脸,面无表情嚼着油条,没多看方孟韦一眼。   以前在重庆,其实也是困难的。孔祥熙出身不高,一直爱吃豆浆大饼油条。攀上宋家之后,宋霭龄是只吃西餐的。一次孔祥熙终于熬不住,跑到友人家饱餐一顿豆浆油条,回家之后说漏嘴,被宋霭龄呵斥吃“猪食”跌身份。当时重庆人开玩笑似的,管豆浆大饼油条叫“孔财长饭”。现而今粮价飞涨,今天早上是银行行长能吃,明天估计也就财政部长能吃,真成“财长饭”了。   方孟韦食不下咽。他坐了一会儿,问王妈要了个干净的布口袋,把自己的油条面饼装进去:“姑爹我带去警局吃。”   谢培东嗯了一声。   方孟韦开车去客栈。他拎着一布袋喷香的大饼油条,客栈里的人都看他。他窘迫地低着头,硬着脸皮往里走,伸手推荣石的门,发现推不开。   “龙先生昨天晚上就走了。”客栈掌柜说。   隔壁教授那几个不讨喜的孩子看着方孟韦啃手指。方孟韦把油条面饼分给他们,默默走回车里。脏兮兮的小孩子咬着油条,吃得欢天喜地。再怎么说,这也是国家的未来,国家的希望,国家的……谁知道是什么,谁知道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在哪儿。      第46章 一次行动      民国三十七年二月十六日,米价每石一百九十万圆。   二十五日,米价每石三百万圆。   三月二十日,上海米价每石四百四十万圆。   至七月十二日,米价每石超三千万圆。   二战结束,美国并没有像中国人祈愿的,“主持公道”,惩戒日本,反而开始扶植日本。美国对日本的亲近与友好敲醒了中国对“青天大老爷”的热切幻想,各地高等院校又开始抗议,反对美国,反对日本。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于六月四日发表声明,为美国对日政策辩护,并且警告中国学生,如果继续反美,则会导致不幸结果。   这声明摔进油锅里,炸出蓬勃的油星,各地教授学者口诛笔伐。油锅虽然凶险,但到底只是油锅,又不是炸弹,除了打打口水仗,到处罢课又复课,最大的战绩就是上海大学生把上海市长给揍了。   国军一门心思剿共,其他的顾不上。在美国买的所有飞机全部投入使用,连城带人一起炸,飞行员不够用,把杭州笕桥的教官全部拉上战场。司徒雷登的热闹还没过完,六月十九日开封战役,笕桥航校教官方孟敖实习大队公然抗命,拒绝轰炸开封城。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就地被捕。   方步亭觉得寒意从心里往上泛。他坐在书房里,眼神发直。违抗军令,涉嫌通共,哪个都是死罪。二十三日北平接到消息,崔中石马上飞赴南京,到处活动。谢培东从外面进来,直接上二楼,推门进方步亭书房。谢培东进门不久,方孟韦的002轰鸣着冲回家,他下了车,火急火燎跑着穿过花园小径,差点撞上蔡妈。   “我父亲呢?”方孟韦少见的一脸汗,气喘吁吁。蔡妈连忙道:“姑爷刚上楼进书房了,孟韦你别急,先等等?”   方孟韦在楼下客厅打转,等到谢培东从方步亭书房出来,快步下楼梯,往外走。谢培东看见方孟韦,只道:“别着急,你父亲会想办法。”   蔡妈送谢培东出门,方孟韦跑上二楼,伸手敲了敲房门:“父亲。”   “进来。”   听到父亲从容的声音,方孟韦平静了一下心情,轻轻推开门。   “父亲,大哥……”   方步亭叹气:“我昨天就知道了。崔副主任今天应该已经到南京了。”   方孟韦站在方步亭面前,永远像个孩子,两句话就会无措。他茫然地看着方步亭:“大哥怎么会……”   方步亭仰头靠着椅背,闭上眼:“当时开封已经被共党华野占领,你大哥拒不轰炸,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   方孟韦急道:“大哥肯定不会轰炸开封的!因为,因为……”   因为,母亲和妹妹,都是被炸死的啊。   方步亭依旧闭着眼,心里一疼,皱了皱眉。   “这种解释,谁会听。”方步亭道:“你大哥……”   方孟韦不愿意刺激老父,又实在忍不住:“父亲,大哥能被救出来吗?”   方步亭没有回答。   方孟敖估计会上南京特种刑事法庭。上这种法庭,九死一生。   方孟韦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蹭下楼。他恨不得飞去南京,可他去南京有什么用?四五年之前,国不国,家不家。四五年之后,国也还不是国,家更不是家!   方孟韦还得回警局,最近警局得有大行动——他得抓共产党呢!方孟韦想笑。   他走出厅门,差点踩到一个人。谢木兰坐在石头台阶上,眼神也是直的。她木木地看方孟韦:“小哥。”   方孟韦低头看她。谢木兰年龄小,天真又热情。这些可贵又无用的品性让她到处碰壁。   “你……又跟着上街了?”方孟韦在她身边坐下。谢木兰抱着腿,把额头架在膝盖上,半天没吭声。   六月份的北平,有些热,没有重庆那么潮。前几天蒋主席宣布北平作为南京的陪都,这可能是北平几百年来第一次作为“陪都”而不是首都。北平太老了,空气里都是古旧的味道。   “上次来北平,是被日本人占着,你倒是到处玩儿,害得全家人战战兢兢担心你。这次回北平,却总也不见你开心。”   “那时候虽然被日本人占着,但心里总想‘没关系,等鬼子滚蛋了,北平就好了’。现在鬼子是滚蛋了,北平怎么样了呢?日本鬼子是走了,美国鬼子又来了!”   “木兰,你跟小哥说实话,你现在在干什么?”   谢木兰依旧顶着膝盖,两根辫子垂着:“小哥你说呢。”   “你……”   “小哥,苏联占着东北,日本战败也没怎么样,长江上到处是美国军舰,广东还在抗议英国人。所以,这八年中国是开了个玩笑吗?”   “木兰,你……”   “小哥,中国在哪儿呢?你知道吗?”   方孟韦震惊地看着谢木兰,她问他,中国在哪儿?   中国在重庆被炸得断壁残垣的破房子那里,在上海街头的乞丐老妇那里,在北平东北流亡教授饿得直哭的孩子那里。   方孟韦什么都不能说。   “小哥,我们不是在胡闹。不是在胡闹。”   “木兰,你……注意安全。”   方孟韦无话可说。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五日,北平参议会决议,强制取消一万五千名东北流亡师生的配给粮,并且将会编东北籍学生进入傅作义军队。东北学生彻底爆发,呼喊着“反内战反饥饿”,要求“要生存要读书”,国府必须兑现成立东北大学与临时中学的承诺。   越闹越大。   北平警察局出动所有警员冲击疏散人群。方孟韦正在调集人手。如果只有警察,倒还好。更坏的打算,不光警察,可能还有军人。   方孟韦找了几个心腹,脱了警服换便装,想办法混进学生群里,尽量往外散播“往东北角撤退”的消息。方孟韦守东北角,能放跑一个是一个。   事情并不顺利。傅作义指示军警不得对学生动手, 北平警备司令陈继承调来青年军,包围学生,架设机枪。谈判时青年军开枪射击,人群彻底失控。棍棒,踩踏,慌乱又饥饿的学生像被一群驱赶的鸡,呼号着四处奔逃,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向东北撤退”。   一天下来,死亡十八人,重伤轻伤一百零九人,逮捕三十七人,全北平关闭城门戒严。   混乱中方孟韦领着人抓住一个就往外推,身上脸上很挨了几下。从早上僵持到深夜,总算把人群疏散干净,只剩地上躺着的尸体,盖着白布。   方孟韦眼前发花,靠着吉普车,用手捏鼻梁。十八具尸体,他全看过了。去看的时候,腿是软的,得有人扶着。扶他的人觉得奇怪,方副局长为什么一副快背过气的样子。   死者安静地躺在地上,不饥饿,不绝望,不恐慌。原本来北平,是为了生存。在战火年月里处心积虑千辛万苦活到现在,落这么个结局。   ……都不是。   都不是。   后面有人道:“抓了三十七个人,有九个教授呢。”   方孟韦扶着吉普车站起来:“抓了的人在哪儿?我看看。”   “警备司令部抓的,您……”   方孟韦的嫡系知道他是警备司令部侦辑处副处长,只是殷切问:“方副局长,我开车吧?”   方孟韦撑着头,熬到警备司令部。司令部的人见他打招呼:“方处,你来了。”   方孟韦微笑从容应付着,打听到抓到的人全关在北新桥炮局胡同17号——当初日本人设立的“外寄人犯监时收容所”,荣石开车路过的时候还给他指过。等他到了北新桥,扶他的人都快扶不住了:“副局,你没事儿吧?”   方孟韦推开他,自己走进监室,自己去辨认每张面黄肌瘦的脸。   不是,不是,这个也不是。   ……没他。   方孟韦扶着墙出来,警备司令部的人过来跟他搭讪。他和人聊得很愉快,甚至抽了根烟。等那人走了,他蹲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他根本就不会吸烟。   七月六日凌晨,北平警备司令部通知:统一行动,抓捕潜藏燕大的共党分子。   方孟韦站在燕大教授,中央军,北平警备司令部,北平警察局默默对峙的阵仗中间。   进退两难。      第47章 一位同窗      燕大附属医院大楼,这座平淡无奇的建筑,在一个凌晨,忽然成为了北平城灵魂的枢机。   大楼外面的大院里,立着三个整齐庞大的方队。钢盔钢枪,盾牌警棍。第四兵团,警备司令部,北平警察局,国家锋利的刀与枪在燕大凑了个齐。大楼脚下的石阶上坐满了教授,男男女女年长的年轻的。学术界的泰斗新星,代表着国家的脸面未来的人物强硬地挡在大楼门外,决不起来。国家的刀对着国家的脸皮,国家的机器要碾过国家的门面。   只要立在两个阵营之间的年轻警官一挥手。   方孟韦站在那里,和第四兵团的特务连连长针锋相对。中央军是嫡系中的嫡系,奉的是军令,可不管什么北平警察局。方副局长一直拖延的态度让特务连连长很不满,他接到的命令是天亮之前完成抓捕,现在已经凌晨四点十分了!他吼了一声:“预备——!”   第四兵团方队一磕鞋跟,干脆利落的声音展示国家机器们整齐划一的杀伤力。整个方队的卡宾枪统一一划,枪口正对前方,朝着方孟韦踏过去。   方孟韦细瘦的身影直直挡着,冷硬的警服束着他,犹如钢锻。他背后的眼睛齐齐盯着他,殷切恐慌地蛰他。燕京大学副校长,国民政府经济顾问何其沧,大楼里站在东北流亡学生身前的谢木兰,何孝钰,甚至……梁经伦。   方孟韦回头看了一眼,大楼里通明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帽檐遮着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苍白若瓷的皮肤和紧紧抿着的薄唇。空气沉重地压着,方孟韦一人站在燕大教授前面。   “立正!”他喝了一声。   第四兵团整齐停住,卡宾枪口依然对着他。他怒道:“没人告诉你,该听谁的命令?”   特务连连长道:“我接到的命令是,天亮之前完成抓捕。我们是军人,并非你手下的警察。方副局长,你让开。”   方孟韦从警服左上口袋里掏出证件,冷冷地盯着他:“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方孟韦,命令宪兵看住这人!如有违抗统一行动,立刻逮捕!”   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队得令,全体右转,持枪对着中央军第四兵团。   所有的钢枪上有刺刀,在夜色里一片雪亮荆棘。   方孟韦依旧盯着特务连连长:“北平警备司令部命令你们,退回原地。”   军警集结在燕大,迟迟没行动,倒不是方孟韦多有震慑力。只不过台阶上坐着的何副校长,随时能给美国大使司徒雷登打电话。不是教授们的面子,也不是方孟韦的面子,只是美国人的面子,罢了。   何其沧是不会给美国人打电话的。他嫌丢人。他让方孟韦去告诉傅作义,陈继承,请他们俩亲自来抓。   方孟韦心焦如焚,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顶多久:“何伯伯,我现在该怎么办?”   何其沧懒得和他多讲:“我说了,再等十分钟,你听不懂吗?”   他再不看方孟韦一眼。   方孟韦焦虑地等了十分钟——再拖不了了!远处的路上终于驶过一辆车。方孟韦看到救星一般,下令:“开门!敬礼!”   他打着敬礼,看那辆车越看越眼熟,直到车身进院门,方孟韦才看清,居然是父亲的奥斯汀。   央行,北平A001。   方孟韦跟着车身一溜小跑,等车停稳,开车门要扶方步亭。方步亭推开他,自己下车,走到何其沧身边,挨着坐下。   方孟韦心里发凉:“父亲……”   “住口!打电话给陈继承,让李宗仁来。李宗仁不来就傅作义来。我们这些人都是共产党,抓吧!”   方孟韦吞咽一下,尴尬地立着:“父亲……”   单副局长蹲在地上抽烟。他是老烟枪,一时不抽五脏都痒。方副局长领人进燕大抓共产党,他领人在外围戒严,分工明确。北平警察局的局长,不对前任局长栽了,他的心腹申副局长也被办了,现在整个北平警察局就剩俩副局长。   单副局长依旧没有升迁的希望。   他脑袋上不光压着一个方孟韦。   和他蹲一起抽烟的是他的司机。单副局长大名单福明,一张善良的圆团脸,对谁也都是和和气气的。方孟韦进燕大许久没行动,单福明和手底下的人就得跟着熬。   他过了烟瘾,依旧蹲着,瞥到司机年轻的被烟熏得黑黄的脸:“你哪年出生的。”   司机一愣:“副局,我民国十二年出生的。”   单福明点点头:“还年轻。年轻真不错。你看,我出生的时候还没民国,大清国都没完,洋历法是一九零二年。那一年慈禧和光绪‘西狩’完毕从西安返京。西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那娘们儿带着光绪跑了。在西安呆了两年,老着脸‘返京’。所以你看我这窝囊样子,也是经历过大事儿的。”   司机咧着烟黄牙齿笑。   单副局长无聊,愿意跟人侃侃:“民国十五年北伐。我隶属于国民革命军第七军,打过贺胜桥战役。贺胜桥战役知道吗?”   司机眨着眼听,只当是单副局长在吹一个很有趣的牛。   “乱世大概真是英雄出少年。第十团梁朝玑手底下有个精彩人物,只有十几岁,枪法无比厉害。后来当了第十团警卫队的射击教官……曾经三枪救下梁朝玑的命。”   司机没有过多感想。单福明的峥嵘岁月和他无关,那会儿他才三岁。   单福明感慨半天,忽然笑得诡异:“这个故人,我前几天遇到了。你说巧不巧?他居然还没死。”   他依旧像蛇一样,冷静,机敏,令人战栗……单福明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烟灰。大街上,他一眼就看着他了,对方当然也发觉了。这也许是同类的小小“默契”,然而隔着一条街,他又看见了方副局长。方副局长穿着便装,低头观察一个什么小摊子,完全没发觉单福明和荣石电光石火间的对视。   当天晚上,这位老同学就消失了。   啧啧,真不愧是……瞻园出来的。   “瞻园。”荣石闭着眼,长出一口气:“我的情况组织都知道。一九二八年的时候北伐结束,我进了‘瞻园’。‘瞻园’不是一个正式的名称,这是中统……那会儿还叫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北伐之后在南京瞻园开了第一期特工训练班。我救过梁朝玑,梁朝玑算是提拔我,推荐我去了瞻园。哈,教材居然是顾顺章写的《情报业务》。”   荣石对面的清俊男子一脸严肃,什么表示都没有。   “从瞻园出来,我就返回承德。直到一九四五年,各处行动都是听组织安排的。可是……”荣石睁开眼,目光如刀:“我竟然遇到一个人……一个当年一起进瞻园的人!”   清俊男子抿了一下嘴。   鼎鼎大名的瞻园,代表着中统第一批特工,精英中的精英。他们从瞻园走出,潜伏,行动,缔造隐秘的不可见光的传奇。   当年瞻园活下来的人……大概已经到了神厌鬼弃地府不收的地步了!   “单福明,曾用名单付敬,我的……瞻园同窗。”荣石苦笑。   清俊男子终于发话:“你确定,他认出你来了么?”   “……确定。”   “现在北平全成戒严,临时换将已经不可能,你的任务必须继续下去。虽然这风险很大……”   “谢谢组织的信任。我会完成任务。”   “那么我们要改变工作的思路了。”   单副局长和人扯淡扯了个尽兴,用皮鞋碾了最后一根烟的烟蒂。司机很忧郁:“会不会真的打起来?杀学生怎么说也不好听。”   单副局长吐了口痰:“打不起来,放心好了。”   司机还想说话,燕京大学的校园广播远远响了起来,带着飘渺的回声,傅作义浓厚的山西腔在一片幽远的回荡中发表声明:向昨天死伤同学寄予同情并表示安抚,戡乱助国之际望同学们理解政府,不要有过激行为,北平军警宪特必须停止抓捕学生,北平全城一级戒严状态将持续几天,请大家勿要惊慌,配合政府……   “看,闹不起来吧。”单副局长眯着眼睛笑,圆润的团团脸完全没有他自己吹嘘的“饱经沧桑”的意思。他像个大阿福,站在历史的洪流……边上,从来不湿鞋。      第48章 一名记者      《益世报》北平分部采访主任刘晏乔领来一个新记者。穿个破棉袍,围个旧围巾,戴一副挡了半边脸的粗框大眼镜。个子跟街上溜达的美国大兵有一比,看他得抬头。   “这么高?哥们儿东北的?”   “不,我是武汉来的。”新记者很努力地字正腔圆,但偶尔压不住口音,还是会漏一点湖北腔出来:“大家好,我姓龙,我叫龙十斗。”   伴随着傅作义在燕大上空飘荡的山西味儿宣讲,军警宪整齐地撤回。特务连连长是个长相周正的高大汉子,恶狠狠地盯了方孟韦一眼。方孟韦抿着嘴,漠然处之。   方步亭上车之后,坐在车中淡淡道:“你回家一趟。”   方孟韦一愣:“父亲,我待会儿还得……”   方步亭重复了一次:“回家一趟。”   他不需要儿子的争辩,司机适时开车,奥斯汀在方孟韦的视线里绝尘而去。   单福明终于等到命令:和方孟韦一起,维护秩序。方孟韦命令所有跟他一起出勤的警察背手跨立,注视着三个方队撤离,再等燕大教授和东北学生们离开。何其沧被人扶着站起来,就立在方孟韦边上,说什么也不走。方孟韦低声道:“何伯伯,傅司令既然说了,我们是不会动东北学生的……”   何其沧从鼻子里哼一声。   大楼大门打开,学生们还犹豫,缩在楼里。谢木兰看了方孟韦一眼,率先向前跨一步:“同学们,我们离开这里。”   有一个领头的,陆陆续续便有人跟着谢木兰走出大楼。何孝钰和梁经伦也走出来。谢木兰绷着脸仰着头,大踏步走出院子,裙子被风鼓起来,像战旗似的。何孝钰觉得实在是尴尬,垂着眼皮不看方孟韦,挨着梁经伦身边走过。梁经伦用手指推了一下眼镜架中间,咳嗽一声。   方孟韦没有表情。   单福明对着方孟韦笑:“这一大早的。方副局长,一起去吃早点?”   方孟韦没回他,他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方副局长,逮共产党老哥有经验。哪天你想通了,随时来问老哥,老哥毫无保留。”   七月份的北平,上午八点多就已经没了清凉的意思。方孟韦急急忙忙开车回家,一身的汗。蔡妈看他进门,心疼道:“这脸色青白青白的,从昨天到今天是不是就没吃东西没睡觉?喝口水好不好?”   方孟韦强笑:“父亲有要紧事找我,您给我凉一杯白开吧。”   蔡妈看方孟韦往楼上跑,抹了一下眼睛。   方孟韦跑上二楼,整理一下警服,敲方步亭书房门:“父亲。”   一会儿,方步亭在里面应道:“进来。”   方孟韦推门进去,努力把气喘匀:“父亲,您找我。”   方步亭坐在办公桌后面,等方孟韦把门关上,起身走到脸盆架前面,拧了个手巾把子:“擦擦汗。”   方孟韦一抹脸,发现自己确实汗淋淋的。他并不热,甚至常年手凉,大概是虚汗。他双手接过父亲的手巾把子,摘了大盖帽,沉默地擦擦脸。擦完脸,方步亭把毛巾洗一洗,搭上晾着。方孟韦手脚利索地给方步亭的茶壶里续上水。待方步亭坐下,方孟韦立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揉肩。小儿子从小就贴心,方步亭心里稍微熨帖一点。虽然这个小儿子也有点向自己抗议的花招——比如把手上的墨汁揉自己衣服上。   方步亭拍拍方孟韦的手:“共军打到哪里了?”   方孟韦轻声道:“保定。”   方步亭似乎是笑了一声。方孟韦看着老父开始花白的发顶,等着老父发话。既然共军打到保定,什么时候打进北平?傅作义能替姓蒋的死守北平吗?就算死守,守得住吗?   “你还有在抓人吗?”   “没有。没有命令。”   “别再抓人,也别再杀人了。哪儿来的那么多共产党?不过是没饭吃逼的。都是别人的儿女……”   “嗯。”   说到儿女,方步亭心里一痛。他有儿有女,大儿子不认他,小女儿被日本人炸死,只剩身后这个小儿子。国事不堪问,家事也不堪问。   “这些年,都是你让崔中石去看你大哥的?”   方孟韦笑道:“崔叔到处有面子,四处走动也方便,我拜托他给大哥带一些烟酒。其实如果不是父亲您默许,儿子哪里指使得动崔叔。”   “你大哥不认我,不认这个家,通共的嫌疑这个家却逃不掉。这么大的案子……”   “大哥不会是共产党的!”方孟韦不知道在跟谁辩驳:“大哥那个性子,共产党怎么会要他?”   方步亭突然转身看方孟韦,吓方孟韦一跳:“你大哥是什么性子?哪个共产党告诉你不要他那样的?”   哪个……   方孟韦心里一凉。他能想到的是哪个,那人……又是什么脾性?那人又哪点像“共产党”了?   方孟韦吞咽一下。   “你都什么时候托崔中石去看你大哥?”   “大多数……都是大哥在杭州的时候。”   “第一次的时候,是你主动找他,还是他告诉你他能帮着捎东西?”   “崔叔说……能帮我顺路去看看……”   “你在中统干了那么多年,共产党要搞策反,发展党员,都是怎么联系?”   “大多数都是单线。”   “如果你大哥是共产党,发展他的这个‘单线’只能是我身边的人。会是谁?”   方孟韦觉得身上一沉:“您怀疑崔叔?”   方步亭平素都是不苟言笑的,但并不是冷峻的人。他现在的神态却称得上严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听着,我的身边,绝对不能有共产党。你明白吗?”   方孟韦有些发愣。   方步亭道:“翻翻你的手册。谁最会布闲棋冷子,谁最会纵横捭阖!”   还能有谁。   方孟韦突然想起他跟着福克西使团去延安的日子,他不愿意承认,但那的确是不错的回忆。那人的言谈与举止,风度与气势,方孟韦再没见能出其右的。   他讲法语时的声音似乎还在方孟韦耳边。   方孟韦咬唇:“如果真是这样,马上给大哥打电话,叫他不要见崔……崔中石。然后父亲您通过何伯伯和司徒雷登大使的关系,送大哥去美国。”   方步亭长叹:“不能打电话。崔中石这个身份,牵连太多。目前只有你姑爹咱们三个人谁知道。再多一个人知道,就成了把柄了!”   《益世报》是个异类。它总部在天津,创始人是个自认为中国人的比利时老先生雷鸣远。雷鸣远是个地道的比利时白人,在中国奋斗了大半辈子,入了中国籍。雷老先生死得冤枉,为了救护伤员,被共产党逮住用了刑。它从来不同意国民党,自己的创始人又是被共产党弄死的,所以它的立场一直立在中间,哪个都不靠。   哪个都不靠的下场就是总部倒了两回。这一次重新创办,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北平的“分部”说是分部,也就一间租来的民房,三四个新招的记者。大家都是新来的,所以相处很快融洽起来。除了湖北的龙十斗,其他都是北平人。龙十斗为人有点木讷,还有点怕生,说话缓慢而且声音不大。也许身高问题让他不自在,人群中总是平白多出他那么一截来,于是他总是驼背低头。和大家相处了几个月,还是这幅瑟缩的德性。   刘晏乔写新的社论,照例骂国民党,骂完国民党骂共产党。如今共军打进保定,如何对待北平这个数百年的古都,这些人文古迹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刘晏乔对泥腿子共军持绝望态度。   “一个人的底气,大概不是一朝一夕能得到的。一个政党的底气,也不是一两场胜利能带来的。一个一朝得志的人是可怕的,一个一朝得志的政党估计就是恐怖的了……”   龙十斗默默地看着刘晏乔奋笔疾书,刘晏乔写到兴头,被龙十斗吓一跳:“你立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跑新闻?”   龙十斗一脸窘迫:“跑不到新闻。最大的新闻结束了。在燕大北平警察局一个学生也没打死。”   刘晏乔恨铁不成钢:“新闻在于挖掘,懂吗?出去出去,老大个个子窝在这里浪费空气。”   龙十斗哦了一声,慢慢吞吞往外走。大概人大,神经也长,脑子的信号走得路长,胳膊腿控制的精确度就低。刘晏乔看着龙十斗的背影啧啧两声,继续挥动大笔。   龙十斗走出民房,溜达到街上。北平戒严,到处是巡查的警局吉普车。警察局的两个副局长都在街上,维持治安。远处的吉普车上下来个人,两条长腿像鹤一样优雅。他一手扶着吉普,一手搭在腰间的皮带上,正在跟人讲话。龙十斗攥了一下手,又连忙松开。他在附近的一个告示栏前停下,面朝着告示,用余光贪婪地扫那人的样子——北平警察局方副局长。   似乎又瘦了。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血色。眼睛黑白分明,眼下却泛黑。他睡不好吗?   龙十斗低着头,驮着背,对着告示栏。告示栏上严厉地警告不准窝藏逆党,硕大的黑字被晒得褪色发黄。方孟韦在他的余光里泰然自若地和人说话,然后站在街上看来来往往的人……一眼都没往这里扫。   龙十斗觉得自己背后就是温柔的陷阱,温柔的气息挠着他的心。他恨不得跳下去,摔个死无全尸。但是他有任务,同样重要的是,他不能连累孟韦。他把心一横,僵硬地转身,驼背低头地走过去。街对面是孟韦,他甚至觉得嗅到了孟韦身上柔和的气息。   方副局长突然话多了。他跟人讲话,东拉西扯。被他逮住拉家常的人有点莫名其妙,方副局长什么时候跟人聊过这个?不过也有点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总觉得方副局长有点抖,扯着扯着,就红了眼眶。   那人一怔:“方副局长,你不舒服?中暑了?”   方孟韦强笑:“没有,连着好几天没合眼,有点困。”   龙十斗进了茶馆,里面有位女士坐在那里看报纸。看的是一九三七年七月的《大公报》,手提袋搁在桌面上,里面塞着一朵白色的菊花。   龙十斗微笑着在这位女士对面坐下:“女士,这是一份旧报纸了。”   年轻女士抬起头,也微笑:“是的,原天津版《大公报》最后一期。读旧报纸,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龙十斗看她手提袋里的白菊花,笑道:“我们这里,带白菊花不吉利。”   那女士敛了笑容:“为了当年死在日寇铁蹄下的同胞带一朵白菊,有什么不吉利?”   龙十斗和她对视,点点头。   这位长相刚硬的年轻女士,大名傅冬菊。   茶馆外面进来些警察,方副局长亲自进来坐着。茶馆老板有点受惊,连忙迎上去。方副局长随便要了杯茶,喝完也不走,面无表情坐着。傅冬菊有点心惊。她的身份倒是不怕,但是她从天津回来,第一批跟她接头的同志已经全部被捕,北平地下党损失惨重,再来一次,恐怕什么任务都是空想。   她对面的接头人倒是不慌张。长而有力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傅冬菊很轻易分辨出,他在敲摩斯密码。   短短长长长——二。   长长短短短——七。   二七?傅冬菊蹙眉:什么意思?   方副局长那么坐着,频繁地眨着眼。   二七……   二七。      第49章 一则短讯      东北流亡学生大多数栖身于东岳庙。   就是朝阳门外的那座庙。   方孟韦奉命去清查东北学生人数。单副局长的意思是,多带点人。方孟韦只带了需要范围之内的人手,甚至没有带枪。   单副局长啧啧称赞:“方副局长真是英勇,这样就敢去东岳庙?”   方副局长看他一眼:“东岳庙又不是龙潭虎穴。”   单副局长大笑:“差别在哪儿?那帮学生恨死咱们这身皮了。上次在许惠东门口打死那么些,这帮人可是记了国府一笔。你说你是不是国府的‘走狗’?”   方副局长心平气和:“单副局长慎言。”   单副局长眯着眼笑,看方副局长上吉普车,领着一队警察跑步出警局大院。笑着笑着,他舔舔自己的牙,自言自语:“哎呀,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来了。”   东岳庙更破败了。苟延残喘地伏在地上,摇摇欲坠地塌成一堆。外围依旧是迷宫一样破破烂烂没有章法的自建的小巷,偶尔有被泼一身脏水的危险。原本的居民看见成队的警察全都躲了起来,有一个光着上半身的“膀爷”大概宿醉未醒,晃晃悠悠从“峰峦叠嶂”的晾衣杆后面走出来,一面用力拍着肚皮,发出脆亮的声响,一面含混不清地哼京戏。哼着哼着,他顿了顿,似乎看见了警察,似乎又没看见,依旧镇定自若,趿着破木板做的拖鞋,走几步一拐弯,便不见了踪影。   所有警察面面相觑,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让他们有些恍惚。暑气蒸腾着腐朽的臭气,经年累月熏陶的臭气沉淀在泥土和精神里,所以连泥土和精神都跟着腐烂。   所以东岳庙也在慢慢地死亡。   方孟韦抬腿走进去。警察们跟着他,左拐右拐,不知道走到哪里。方副局长不像平时会涉足这里的样子,可是他很熟悉。   他来过?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穿过贫民区,这里还不是东北学生住的地方。幽暗肮脏的环境让警察们精神紧张,所有人都攥着警棍。   东北学生大多数寄居在东岳庙的正殿——正殿被砸得彻底。   流亡学生们的愤怒无处发泄。正殿的院子里的梁柱檩枋,金龙彩画,月台香炉——能拆的拆掉卖了,不能卖的全被砸毁。满院子里都是人,流亡千里从东北跑到北平,饥饿与困顿追着他们一起来了北平。这褴褛的光景,比外面贫民区里的人还糟糕。   有人喊了一句:“警察来了!”   瑟缩在地上的人一阵蠕动,全都站起来,无神地看着方孟韦。没有力气愤怒,也没力气恐惧,什么也没有的眼神扎了方孟韦一下。方孟韦轻声安抚道:“我们……来统计人数。”   “统计人数,然后发粮吗?”   方孟韦难堪道:“我……不知道。”   “那么你统计人数做什么呢?今天有饿死的,明天有饿死的,你统计不‘精确’的。”   饿死,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大家也都觉得稀松平常,很平静地看着方孟韦。   方孟韦长叹一声。   除了正殿,院子,两边的祠,都挤满了人。正殿里雕像上的包金全都不知道被谁剥了。方孟韦恍惚听见当年荣石在他耳边笑道:这些雕像上有包金,要不是日本人震着不让动,外面那些人能把所有东西都搬空,管你是不是东岳大帝。   干巴瘦拼尽全力啃一个窝头的老庙祝不见了。方孟韦不去想他的下场。东岳大帝的像被砸得七零八落,露出泥塑的断层。荣石向他下跪,叩首,一板一眼举行仪式似的求签。方孟韦就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这个男人说着不信,却虔诚无比。   墙外面地狱主题的那些永恒凄惨嚎叫着的泥塑全都活了过来。它们涌进大殿,围住方孟韦,用空洞的眼对着他,用哀嚎的嘴问他:什么时候发粮?什么时候发粮?   什么时候发粮?   方孟韦眼前发花。   东岳庙庑殿顶上琉璃瓦的光无限破落下去,像是将死之人眼角浑浊的泪,渐渐干了,也就没有了。   傅冬菊是傅作义的大女儿,性格长相,无一不像他。北平人虽然戏称她“大小姐”,但其实真的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她从小长于西南,国府还都之后一直在天津《大公报》工作。这次回北平,也是被傅作义低调地接回来,并没有张扬。   傅作义司令部门口站岗的哨兵拿着傅冬菊的记者证,反复看。这是大小姐?长得是很像傅司令。看这方下巴。但万一不是呢?还有她身边跟着的是谁啊?这老大个子还驼背,大热天戴个英式礼帽,脸上一副酒瓶底都盖了长相了。   “这位是……”   傅冬菊终于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没看这么老大个箱子么?你让我自己拎过来啊?”   大个子的确拎着个箱子,哨兵又盯着箱子看。傅冬菊眉毛一竖,一把夺过箱子,刷拉打开:“赶紧检查赶紧看,啰嗦完了我要采访老头子!”   箱子里是一些稿纸,文具。傅冬菊一耍大小姐威风,哨兵反而踏实了:“您好,请等通报。”   傅作义穿着普通士兵的夏季军装。土黑蓝色,没有形状,裹在身上。他没有换美式军装,好像也不屑于穿,在一群假美国人里简直特立独行。   傅冬菊关上他办公室的门,转过身,轻声道:“爸爸。”   傅作义没作声,伏案疾书。   傅冬菊并不着急,站在门口看着老父。今年一月份傅作义经营多年的嫡系35军被共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傅作义差点背过去。能攻善守的名将老了……傅冬菊眼睛一酸,看向一边。   傅作义写了半天,钢笔一顿:“来的什么人。”   傅冬菊身后越出一个人,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背,非常讲究的军人气势。他摘下帽子和眼镜,微微一笑:“傅司令,好久不见。”   方步亭坐在书房沉思。他习惯坐在黑暗里沉思,这样安静且安全。忽然这样的寂静被打破,有人敲门:“父亲。”   方步亭应道:“进来。”   方孟韦打开门,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映进来。他脱了警服,换了白衣白裤,局促地站在走廊和书房的交界处:“父亲。”   这个孩子……也只有二十三。脱了警服,看着竟然这样小。   “进来,关上门。”   方步亭起身,打开沙发拐角的落地灯。茶几上摆好了茶具,三只杯子。方孟韦拘谨地在方步亭对面坐下,看着方步亭将茶缓缓倒满三只茶杯。   “方家的祖宗……要回来了。”   方孟韦的圆眼睛一瞬间有了神采:“大哥回来了?”一时又想起来这样太尴尬,只好垂头弄着手里的茶杯。   “是啊,你大哥就要回来了。”方步亭不见喜色,又给小儿子续上水。   “全靠崔叔,我觉得崔叔……崔叔应该不是共产党。”   方步亭冷笑:“能救你大哥的人,要么是共产党,要么是国民党里跟老家伙们对着干的人。崔中石属于哪种?”   崔中石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哪里可能跟别人“对着干”。方孟韦垂着眼看茶杯,昏暗的落地灯温柔地笼着他的脸,方步亭不忍心针对这个还有些天真心软的小儿子:“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救的你哥。不光救,还重用。重用你哥成为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北平一应账目,他全都能查。尤其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和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帐!”   方孟韦一惊,什么意思?让大哥来查父亲?   方步亭冷着脸:“你大哥住金陵饭店哪个房间?”   方孟韦愣愣答:“210。”   “崔中石呢?”   “209……”   “往金陵饭店209室打电话。”   接通了电话,方孟韦把听筒递给方步亭。方步亭一手拿着听筒,面无表情听着。方孟韦在一边听不真切,似乎是有崔中石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还有一声巨大的……摔门声。   方步亭身子摇晃了一下。方孟韦反应过来那大概是崔中石要方孟敖接电话,方孟敖摔门而去。当年大哥就是这么摔门离家的……   他们九死一生逃到父亲身边,看见父亲身边的红颜知己。   方孟韦伸手想扶方步亭,手却悬在空中停了停,又落了下去。   和傅作义的接洽并不是很愉快。傅作义现在是左右摇摆——毕竟他大名还在新华社新出的“战犯名单”里。   “荣先生,当年在绥远,我就觉得可惜你是个汉奸。没想到你竟然真不是汉奸。”   “傅司令说笑了,荣某人当然不是汉奸。”   “荣先生不是汉奸,傅某人可是‘战犯’。你们对待‘战犯’是什么政策?”傅作义看荣石一眼:“‘战犯’投诚你们接受不接受?别急着回答,赶紧跟你‘组织上’研究研究去。”   荣石在傅作义这里碰了壁,但并不气馁。临走的时候,他戴上帽子眼镜,整个人的锋锐瞬间便不见。傅作义感慨:“你们这些人,也是不容易。恐怕你们自己也分不大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吧!”   荣石的背影僵了一下,跟着傅冬菊走出房间。   荣石想了一晚上到底什么是真的。信仰?追求?理想?希望.?他一晚上没睡觉,直挺挺地看着斑驳的天花板。躺在极端简陋的租屋里,他身无分文。   第二天一大早,他起床去报社“上工”。同事看他来了,打了个招呼:“昨天下午有人付钱登短讯,你快来排版。”   荣石慢慢吞吞坐下,拿过短讯原稿,突然定住。竖排稿纸上清俊的钢笔字一笔一划都割在他心里。   疼,这大概是真的了。   二七 合而分 分而合 天时人事 两斟酌      第50章 一个外号      小李警官和亮亮坐在地毯上玩掰脚腕。俩人光着脚,卷着裤腿,摆好阵势,小李警官右脚夹起亮亮右脚的大拇指。   李熏然手指长,脚趾也长。亮亮小蹄子圆圆小小,豆包一样,脚趾豆也短,被李熏然勉强夹着大脚趾,痒得直笑。   “哎哟哎哟,亮亮力气好大,掰不动哟!”李熏然呲牙咧嘴做鬼脸:“哎哟哎哟!”   掰脚腕小李警官败北,亮亮获胜。亮亮扑到他怀里,两人在地毯上打打闹闹。闹累了一大一小抱在一起“禾禾禾”地笑。电视机还开着,里面讲坛类节目在通过文学小说讲解“爱情”这个过于庞大抽象的主题。亮亮认为这个话题很无聊,他以为今天要讲历史类话题。李熏然掰着手指算了算:“离你青春期还有几年,小兔崽子。”   亮亮突然捂住心口,尖叫一声:“不,你听我解释!”然后捂住耳朵:“不!我不听我不听!”接着再捂住心口:“哦,你一定要听我解释!”   李熏然乐倒在地:“小混球你在哪儿看的?你奶奶新追的电视剧?”   亮亮严肃:“奶奶每一集都哭。”   李熏然笑得咳嗽:“你奶奶哭的时候你别捣乱破坏气氛,这是绅士礼貌懂不懂?”   亮亮用自己的脚趾豆试图夹李熏然的脚趾:“叔叔,什么是爱情啊?”   李熏然耙耙头发:“哎呀?现在你就要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啦?院长同志这两天天天看儿童教育书目,不如你问他?”   亮亮很奇怪:“这个问题尖锐吗?”   李熏然愣了一下,显然是自己想岔了,清了清嗓子:“哦,这个怎么讲呢,你奶奶看的电视剧里……那个,亲嘴儿的,你觉得那叫爱情吗?”   亮亮显然把这个当作一次很正式的谈话,肃着表情,收回脚丫子,盘着腿,认真道:“我觉得不是。”   “哦……那什么是爱情?”   “叔叔,这是我问你的呀。不过,我觉得,你和院长就是爱情吧。”   李熏然又耙耙头发,脸有点红:“哦,为啥。”   亮亮一本正经:“你看,院长每天下班累得要死还要做饭,你那么健忘院长的胃药哪种什么时候吃,吃多少你从来没忘过,快吃完了还要去买。这算不算?”   李熏然愤愤抬手:“我不健忘!”   亮亮迅速捂住自己的脸蛋,训练有素。   电视里那人不知道讲到哪儿了,忽然飘出一句: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亮亮和李熏然愣住。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凌院长开门进屋,嘴里嘟囔:“都这个月份儿了天气降温这么厉害……你们干嘛呢?”   亮亮看他:“院长,死亡能将你和叔叔分开吗?”   凌院长很淡定:“不能。”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七日,国府没任何纪念活动。   军警宪集中在各处重要军政机关大门外面,举着警棍盾牌。东北流亡学生默默地坐在和敬公主府门外。多数鼻青脸肿,还有吊着胳膊,拄着木棍的。不光东北流亡学生,连北大清华燕大的学生都组织了人手过来声援。所有年轻的学生,全部静默。   方孟韦看到了谢木兰。   谢木兰很兴奋,她不能不兴奋:大哥回来了!她和周围同学低声商量,待会儿要怎么突破封锁线冲过去见大哥。方孟韦隔着人群,只看见她在笑,在讲话,心里焦急,生怕她惹出事。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连空气都会爆炸。   方孟韦维持治安,这么多的学生,都在等一个人。   等他大哥,方孟敖。   这个差点被定为死罪的男人,突然成了所有人的希望。   方孟韦伸着脖子看路的尽头。和敬公主府被拨给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说白了就是方孟敖和他的队员们。风声不知道谁泄露的,拒绝轰炸开封的英雄来查账了,查了账大家就有吃的了。学生们跑到这里来看方孟敖,不如说是来看自己的希望,来看国家的希望。   方孟韦被晒得发晕:真的有希望吗?   等了许久,人群哗然。路的一头行驶过来一辆大客。大客倒是不稀奇,大客的门外面吊着个胖子。路况太差,客车一颠,站在客车外面的胖子就一颠。方孟韦一眯眼,马汉山?老远看见马汉山油亮亮的脸,讪讪的。方孟韦想笑,这倒是他大哥整人的路数。大客车一出现,学生们突然打出两条巨大的横幅:欢迎不轰炸开封的爱国空军!   欢迎反贪腐的清廉服务队!   马汉山着急低骂司机:“倒车!从后门进!”   坐在他边上的高大男青年用食指扒拉一下墨镜,低头从眼镜片上方看前面:“马局长,我们从来不走后门。”   马汉山赔小心:“方大队长,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跟这些学生一旦夹缠起来没完了!你和弟兄们一路辛苦,赶紧洗澡吃饭休息要紧。”   方孟敖抿着嘴角笑,胳膊撑着车窗顶着下巴,姿势潇洒又张狂:“这不是冲我们来的么?‘欢迎’么。不走后门,开过去。”   方孟韦眼看那辆大客停下了,担心发生什么事。马汉山掏出手绢抹腻子似的抹脸,抹了半天使劲跟车里人讲话。忽然有人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马汉山灰溜溜下车。车里先下来一个英武的男青年,方孟韦忽然攥紧吉普车挡风板上的梁:大哥!   接着他身后二十人整齐下车,列队,立正。所有人都是墨镜飞行夹克,完全美国人的派头:健壮,积极,精明。沉郁古旧的北平的空气都似乎被他们激励了,闷热一早上,突然吹来一阵清风。   女生们最先开始欢呼,男生们醒悟过来,也开始鼓掌。方孟敖率领队员给大家敬礼:“报告同学们,我们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来调查民生物资案的。我叫方孟敖,青年服务队队长。这些人,是青年服务队队员。认清我们的徽章或者长相,凡是有话想说的,随时可以找我们任何一个人。”   有人用东北口音喊了一句:“方大队长,和敬公主府你们住吗?”   方孟敖顺着方向看过去,微笑:“为什么这么问?”   “这里是封建帝制的特权阶级府邸,封建帝制打倒了,这些王公贵族的府邸可没倒。十一军的长官要进去享受,他们被轰走了,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高官又进去享受。每个进去‘办公’的人可都捞了不少!所以问你们,你们也要进去吗?”   几乎算被讯问,方孟敖也没着急。马汉山待不住了:“同学们,你们都是有学问,懂道理的。方大队长他们连夜从南京飞来,实在太累了!你们让他们休息吧!民食调配委员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人群呸他:“贪官走开!不跟贪官讲话!”   马汉山胖脸一黑,方孟敖看了一眼举着盾牌过来要保护他们的军警:“你们后退。”   军警们一愣,只好真的后退。方孟敖是实打实战场上下来的军人,沾了血手上有人命的军人,像把开了刃的战刀,锋利血腥的气息令人恐惧。   方孟韦只是伸着脖子看,看那些军警根本不敢接近方孟敖。他记忆里的大哥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魁梧,更没有这么收放自如的气势。他一时盛气凌人一时和蔼可亲,方孟韦愣愣地听方孟敖大声说了句话:“这个问题我能回答。那就是,不住!我们邀请没有住处的东北同学住!”   人群又是一阵欢呼,大家疯狂地呼喊:“进步青年万岁!青年服务队万岁!”   青年服务队的客车开走,方孟韦从头到尾没有和方孟敖说上话,方孟敖甚至没往他那个方向看。大哥应该是知道他现任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大哥会怎么看他?国民党警察宪兵名声都不怎么好听,方孟韦很忐忑。   方副局长的司机好不容易等这帮空军大爷们离开,早上跟着副局没吃饭,肚子饿得发酸:“副局,你饿不饿?”   方副局长虽然总冷着脸,其实心最软不过,好说话得很。方副局长叹气:“你去吃吧……等会,我去换便装,你把我送到《益世报》那里。”   方副局长虽然好说话,司机也不会真的蹬鼻子上脸,更不会打听副局长去那里干什么。他开着车把方孟韦送过去:“副局,我去吃个饭,马上过来等您。”   《益世报》的编辑部只有一间民房,还是之前的破旧院子割出来的跨院,两头堵,丝毫不透风。一进月亮门,就是蒸腾的酸臭味。   刚把稿子写完的一个编辑兼记者抬头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男青年轻轻走进来,轻轻打招呼:“您好,我找人。”   男青年的长相让他心生好感:“哦哦您好,您找谁?”   男青年犹豫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人叫龙十斗?”   “你找花瓜?他不在,刚被主任骂了个臭头,出去跑新闻了。”   男青年一愣:“花瓜?”   “哈,不好意思,我们亲近惯了,您别介意。他挺惨的,半边身子是烧伤,没毛孔,出不了汗,这大热天……痒得他经常把汗衫上抓得一道一道血痕,我们看着难受,又帮不了忙,唉。”   男青年对他笑笑:“谢谢您。”   荣石攥着衣服,竭尽全力不去抓身上。这种疤越抓越糟糕,而且他现在居住的地方很不卫生,他怕感染。为了不去抓挠,他得拼上所有的毅力。他觉得痒这个感觉浸入了血液骨髓,澎湃地冲击着脑子。   他抽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这种煎熬自入夏开始,日日夜夜,每时每刻。   七月流火据说原意不是字面意思,但是北平的七月真的下火。荣石身上的单衣一半有汗一半有血,整个人都花了。他踉跄着想找一个阴凉地方坐一坐,走着走着突然转身伸手一抓,抓住了一直跟着他的人。   “……孟韦?”   他吓一跳,连忙放了他的手,转身就走。方孟韦低喝:“站住!”   荣石背对着他:“姓单的认出我来了,你别受牵连,咱俩不认识……”   “王八蛋!”方孟韦轻轻骂了一声。   荣石一顿,苦笑:“骂得好,我可不就是王八蛋。”   方孟韦红着眼睛:“王八蛋,你转过身来。你当我真的一点本事都没有,稀里糊涂当上北平市警察局第一副局长吗?”   荣石叹气,转过身来:“你何必……”   方孟韦看他身上斑驳的单衣,颤抖着吐了口气:“值吗?”   荣石用眼睛扫着四周,确定真的干净:“孟韦,索杰死在我怀里……他原本是不用死的。还有承德到当时苏联驻军的地方有多远你知道吗?要穿过无人区伪满封锁线,为了把一个不知道能活几天的人运过去……”荣石抬手,想摸摸方孟韦的脸,手怯怯地停在半空。他只是笑:“孟韦,我已经不能再思考‘值不值’这个问题了。因为……已经牺牲太多了。”      第51章 一箱照片      司机开车回《益世报》社门口,方副局长站在街边上,神情平静。他在烈日底下,全然看不出热的意思。一身寒白的颜色,凉浸浸的。   “副局?您办完事儿啦?”   方孟韦伸手抓住吉普挡风玻璃的梁,抬腿坐上副驾驶:“开车。”   司机便不再言语,开车。   方孟韦忽然问:“你老家哪儿的?”   司机答道:“兖州的。”   “父母都在兖州?”   “嗯。”   “共军打进兖州了。”   司机愣了愣:“……嗨。”   方孟韦笑了。司机这个反应也对,抗战胜利了,好日子也没来,自己人打起来了。可不就只有一声叹了么。   “回家。”方孟韦说。   荣石穿过窄小的胡同,渐渐不再佝偻着背,抬头挺胸快步走着。有人好奇地看着这个一身狼狈却走得像个将军的男人,有些可笑,有些可怜。   他左拐右拐,在八卦阵一样的胡同里来去自如。整个北平,不过是个放大了的东岳庙。穷人在贫穷的迷宫里打转,走不出去。荣石疾步走到一户人家外面,轻轻敲了敲门。   这是最平常的北平的小院,有些年头,破落前的富贵还很清晰。开门的男子对着他微笑:“龙先生。”   荣石点点头:“张大夫,我的药膏用完了,再来买一点。”   张大夫把他让进院子,大木门又紧紧关上。   “国槐同志,你现在有什么结论?”   荣石盯着清俊的张大夫,面无表情:“很明显,问题出在别的战线上。”   张大夫表情未变,依旧略微含笑,平和如春风:“这是你这几个月调查的结论?”   “地下情报的战线,要么经济要么军事。北平军事战线被人一刀砍了,您说呢。”荣石坐在张大夫对面:“否则把我从东北调来干什么?”   因为要找个此山之外的人。   张大夫解开荣石的衬衣,往他背上涂一些油膏。清清凉凉,倒也确实缓解了荣石的痛苦。   “问题出在经济线上。组织上其实有数吧。”   “和傅司令的接触如何?”   “并不顺利。傅作义对新华社的‘战犯名单’耿耿于怀。这帮宣传口的人,是专门来坏事的吗?”   “除了这个呢?”   “首先接洽人就是个问题。如何带着接洽人和电台离开北平,穿过封锁线流弹区是个很大的困难。”   “具体一点。”   荣石笑了。张大夫很年轻,比他小多了。虽然是他的上级,北平城工部负责人……可还是太年轻了一点。   “上过战场没有。”   “……嗯?”   “过封锁线最危险的就是穿过无人对峙区。那有可能会同时成为两方的靶子。更不要提流弹。”   张大夫低声道:“国槐同志,上级命令我们一定要全力配合你,务必达成这次秘密谈判。军事方面我承认自愧不如,所以我尽量尊重你的意见。你现在可以提要求,我马上向上级转达。”   荣石光着上半身,低声笑,厚重的声音简直引起空气的共振:“什么要求都没有用。这时候,纯粹靠的就是运气了。你觉得……我的运气好吗?”   荣石穿上衬衣,戴上眼镜,准备离开。他开门之前突然愣住,张大夫在他背后疑惑:“国槐同志?”   荣石表情有一刻柔软:“你听。”   顺着风,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了音乐。婉转迷离的女声顺着风吟唱着——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荣石一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上海外滩的夜晚。他看见他披着月色,向他走来。   那时的曲子,也是随着夜风飞来。缠缠绵绵,躲不开,化不掉。   明月留在当年,人呢?   怎么仿佛隔了一世,连月色都旧了。   张大夫有点莫名其妙,只好站在院子里跟着听。“哦,这是周璇的《月圆花好》,这几年一直很流行。”   荣石笑笑:“我知道。”   方步亭沉默地坐着,意料之中听到楼下方孟韦的声音。   “蔡妈王妈,人呢?都午睡了?”   方孟韦极少有高声对人说话的时候。然而现在他在发脾气,整个家里都是他的声音:“我说话你们没听见?”   方步亭闭上眼睛。   蔡妈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孟韦,老爷吩咐了,这些照片,只能夫人来摆。”   抢在方孟韦继续发火之前,另一个清凌冷静的女声响起来:“小少爷不用生气。我摆好这些照片,立刻就走。”   方孟韦的声音有一刹那沉默,沉默之后便是爆发:“这个家里有小少爷吗?这个家里的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哪里来的小少爷!”   方步亭手里捏着拐杖,越捏越紧。   接着,惊天动地一声响。方步亭闭着眼,默默地听着,各种声音,在他脑子里拉锯。   方孟韦摔了装照片的箱子盖,愤怒地要拎走母亲的所有照片。这些照片,是当年大哥从上海背回来的!   谢培东系着围裙,用力扥下方孟韦手里的皮箱:“过了。”   方孟韦一向尊敬姑爹,一腔怒火在嘴里滚了滚,到底给他咽了下去。谢培东拎着皮箱,对着程小云笑笑:“小嫂,要不我摆吧。您先回去?”   程小云含着泪,缓缓走过方孟韦身边,并没有看他:“小少爷,当年在去重庆的路上,我和你父亲是邂逅相逢,他一直对我很礼貌。这句话,请你转告大少爷。”   方孟韦绷着嘴,一脸怒容。蔡妈和王妈几乎没见过他这样发作的样子,有点害怕,握着围裙,站在墙边上。方孟韦一看她们,心里又后悔,不该这样发脾气,只好僵硬地笑笑:“……对不起,是我不好。”   程小云离开,家里局面还是紧张。方孟韦上二楼,站在门口,难得一点恭顺的意思都没有:“父亲,您明知道大哥回来了,还要让……那个女人,摆母亲妹妹的照片,这不是要剜大哥的心吗?”   方步亭端坐,双手交叠搭着拐棍,自嘲:“我没想剜谁的心。剜心来做什么?你是一直觉得,你爹没心吧。”   方孟韦略略垂头,抿了一下嘴唇,声音小了些:“大哥……一会儿是共党嫌疑,一会儿又扯上铁血救国会,‘建丰同志’救他,干部局用他,您在家里摆照片逼他……”   方步亭心平气和:“我不是在跟谁斗气。我在外面跟国民党斗,跟共产党斗,回来难道要跟自己儿子斗……”父子俩相对无言。半晌,方步亭缓缓道:“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   方孟韦一愣,《东京梦华录》。   他和大哥偷偷地看,看不懂,莫名其妙。吃喝玩乐,能看得父亲潸然。   当初看不懂,现在看不穿。怎么能不潸然。   方步亭轻声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你妈你妹妹送回美国……回美国吧,孟韦,这里的国不是我们的国了,这里谁都容不下我们。我把那些照片摆上,只是想告诉你大哥还有你,我希望你们回美国,平平安安活着,仅此而已。我已经失去你们的母亲妹妹,我不能再失去你们。这些年,你后妈为了你,一直住在外面,甚至流了两个孩子。你不该那样对她……”   方孟韦跪下了,流泪道:“父亲,您……您该安享晚年,儿子们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   方步亭道:“你大哥回北平,搞得惊天动地。崔中石也要回北平了,这下人都齐了,剩下我有没有晚年,天知道……”   方孟韦哽咽一声:“我去接大哥,咱们一家人……吃个饭。”   马汉山正挺着肚子掐着腰骂街。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顶头上司,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早上把他骂了个臭死,他一肚子邪火没处发,妈了个巴子,你们这帮混账王八蛋,中央调配,北平调配,粮食可是越调配越少,难道就我自己贪了拿了?你们他奶奶的都有份!哪个拿的都比老子多!   然而现在是老子在堵方孟敖的炮火!   越想越愤怒,混账王八蛋!   马汉山无差别打击,向着空中一顿喷:“混账王八蛋!”   不幸他没看准方向,喷了半天喷着一辆吉普车,只顾喷得爽,也没看车牌号。正骂着,吉普车上下来个人,长身玉立白色青年服,冷冷地看着马汉山:“你骂谁?”   方副局长!   马汉山连忙找补,随手抓了什么李科长王科长来:“我骂他们,我骂他们!”   “开口混账王八蛋,闭口混账王八蛋,人家的父母是王八,你的父母是什么?”   马汉山一脑门子汗,讨好地递给方孟韦一盒上好雪茄:“方副局长这是来看兄长?我脑子糊涂了,这本来是要给方大队长敬的烟,竟然忘了。拜托方副局长替我敬给方大队长吧!方副局长大人有大量,我父母死得早,欠教育……”   方孟韦盯着马汉山的眼睛:“我母亲死得早,我也欠教育?”   马汉山终于急了:“我就是流年不利,倒霉透顶好吧?我以前若是得罪过方副局长,那你有气全冲我来吧,我认了好吧?”   方孟韦皱着眉:“烟你自己留着抽吧。我们新上任的徐局长是五人调查小组成员之一,我来是他交代的任务。你好自为之吧。”   荣石离开张大夫家,在胡同里穿梭。干瘦蜡黄的小孩子嬉戏着跑来跑去,身上没什么像样的布料,胸脯瘦得绷出骨头痕迹,像一副鱼骨。饿成这样也还有精神玩闹,从荣石身边蹿过去。父母不会多宝贝他们,因为不确定他们能不能活到成年。有些小孩子是抗战刚开始的时候出生的,鬼子滚蛋了,战争也没结束。抗战之前也打仗,民国里数一数,张勋复辟,南北军阀混战,北伐,军阀再混战,连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出生于战争中,侥幸活下来罢了。   荣石默默地躲着堪比流弹的小孩子。小孩子不怕他,看着他笑。   站在那条小巷子里时,荣石的手很尴尬地晾在半空。方孟韦偏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脸。荣石手心里传来孟韦皮肤微微的凉意。他动容,连忙转脸,看向另一边。   方孟韦想开了似的,轻声问:“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回来送死的吧。”   荣石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方孟韦盯着他看,忽而笑了。   他笑着说,好,我懂了。      第52章 一对兄弟      青年服务队营房里,一片忙碌。小伙子们搬东西打扫卫生,干得很麻利。他们刚轰走俩来巴结行贿的,此刻情绪高昂。理想主义是年轻人的特权,他们想净化北平污浊的空气。   一群人一面热火朝天干着活,一面大笑——方孟敖式的笑,爽朗,底气十足,毫不客气地展示自己卓越的精神和年富力强的健康状态。完全美式的,带有攻击性的笑法。方孟敖的队员崇拜他,爱戴他,想成为他。   方孟敖在自己单独的房间里抽烟。“埃及”,不好弄,最后一根了。他抽烟的时候眯着眼,盯着遥远的虚无的一点,在思考问题。他在这种状态时,没有人会想打扰他,他应该那样,在自己的领地里有绝对的控制权。   突然一下,外面不笑了,戛然寂静。方孟敖吐了一口烟,听到外面有个声音温和地问道:“请问,方孟敖方大队长在吗?”   方孟敖一听就知道那是谁。   方孟韦。   在方孟敖心里,方孟韦的声音一直留在十年前,稚气十足,音调小小的,缠着他喊哥哥。可是这完全成年男人的声音,他也不会认错的,哪怕过了十年……十年,是太久了。   青年服务队的队员们面面相觑。瘦瘦高高的青年手里抱着两只纸箱,站在院子里,小心地看着他们。北平邪门了,行贿的送礼的打不尽赶不完。赶走什么王科长李科长,这又来了个……这谁啊?   看上去倒是一点不俗气。   方孟敖没出去。他抿着嘴,仔细地听着外面方孟韦跟人说话。是的,十年是太久了,久到一切都是不确定因素。   每个在战场上见过死神镰刀的人都知道,不确定,就是巨大的危险。   青年服务队的队员们把方孟韦当成又一个厚颜无耻觍颜行贿的人,因此不客气,连讽刺带奚落。方孟韦的声音一直从门外面传进来,不高也不低,低沉平缓,彬彬有礼。   方孟敖一闪神,下意识想吸一口烟,送到嘴边才发现,最后一支“埃及”竟被自己捏烂了。   方孟韦一直抱着两只纸箱,看上去很沉,他有些抱不动了:“如果……我哥不愿意见我,请直言相告。”   围着他的人吓一跳:“你哥?”   方孟韦心平气和:“方孟敖是我哥。我是他的弟弟,方孟韦。”   方孟敖一甩手里的烟,推门出去。背对着他的青年穿着白衣白裤,瘦得单薄。那么一瞬间,方孟敖竭尽全力想寻出童年的记忆,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少年。白衣青年转过身……方孟敖心里一紧。   方孟韦温柔地看着方孟敖,眼睛里渐渐有了水光。十年之内变化很多很大,唯一没变的,大概是这专注干净的眼神,被注视似乎是一种幸运。   方孟敖走出去,走向方孟韦。他仔细地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眯着眼,微微一笑。没有攻击性,只是微笑的笑容。   “你们看,我们兄弟俩,谁高些?”   方孟敖把方孟韦怀里的箱子放在地上,拆开看了。红酒是正宗法国货,铁盒雪茄是巴西来的。难为方孟韦搞得到。方孟敖提出四瓶来,往方孟韦怀里一塞:“拿着。”   方孟韦愣愣地抱着酒瓶,看方孟敖拿出四盒雪茄,大声宣布:“酒每人一瓶,烟每人一盒,分了。”然后自己往回走。方孟韦依旧抱着四瓶酒,无措地发呆。队员陈长武冲他一撇脸,方孟韦才醒了似的,抱着酒瓶快步跟着哥哥走向单间。   队员们在他背后嗷嗷哄抢烟与酒。   方孟敖把雪茄搁在桌上,拿出一支来剪了,递给方孟韦。方孟韦望着方孟敖,终于喊了出了十年没能叫出口的称呼:“哥……”   方孟敖垂着眼皮,眨了眨,无意识舔了一下嘴唇。   方孟韦轻声道:“我不抽烟,也不喝酒。”   方孟敖把雪茄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新生活运动啊。”   方孟韦显得有些兴奋,又不敢太兴奋,小心翼翼地高兴着:“我不赶那风潮。开始父亲不准我抽烟喝酒,后来我自己也确实没法消受这些东西。一喝就难受,一抽就咳嗽。”   方孟敖用鼻息笑了一声:“那你老叫崔叔给我带烟带酒。”   方孟韦沉默一下,语气里有些心酸:“哥你……一个人在外面,除了抽点烟喝点酒,就只剩孤单了。这三年把你调笕桥,连飞机都不让你开了。父亲有苦衷,但毕竟对不起你……”   提到父亲,气氛倏然冷下来。   方孟韦的心里也发冷。方孟敖拒绝谈论父亲相关的一切,不然不会十年生死由天由自己,和家里丝毫不联系。方孟韦轻轻一叹,把方孟敖搁在床上没打开的铺盖卷拆开,利索地铺垫被,铺草席,然后从水盆里拧一条毛巾,仔细地一下一下擦方孟敖的席子。   方孟敖靠着椅子,吐口烟圈,静静地看方孟韦的行为。兄弟俩十年没见,却也没话说。满室只有方孟韦一下一下擦席子的声音。   北平市警察局第一副局长,一丝不苟地收拾方孟敖的铺盖。方孟韦……看上去没有学坏。   方孟敖用脚点点这床:“国民党别的弄不明白,三六九等,一清二楚。这床就是个营长睡的,特么居然是铜的,至少两米宽。不知道这东西在这里睡了多少女人。擦干净点,今晚你也在这里睡。”   方孟韦手顿了一下,马上接着擦席子,轻声道:“好,我陪哥说说话。”   方孟敖心里一酸,慌里慌张咬住雪茄,咳嗽一声。弟弟对自己的态度还是这样柔和顺从,与十年前毫无差别。他仰头看房顶,觉得莫名其妙。他可以滔滔不绝地对着上万人鼓动宣讲,可以跟陈纳德面对面吵架,可以和他亲爱的下属队员们勾肩搭背讨论女人。可是他居然对自己的弟弟无话可说!他什么都表达不出来,干巴巴地对着弟弟使用祈使句,每句话后面跟着个句号,没有了。弟弟谨小慎微的雀跃让他心里难过,他很想告诉弟弟,自己也很高兴,结果从头到尾只有那句稀里糊涂的“我们兄弟俩谁高些”。   不对。   不该这样。   方孟敖烦躁地吸了几口烟,忽然脑子里蹦出方步亭的样子。他一直拒绝想起方步亭,这时候不得不去想,方步亭对自己说话,也是平淡的祈使句,全都是没有语气的句号。方孟敖吓一跳,手指上的烟烫了他一下,他的手一抖。   方孟韦看他,他终于对着弟弟笑了:“开玩笑,哪有你睡的份儿。你哥从来不跟男人睡一张床,还要陪我说话,陪我说什么?咱俩聊女人?你有女人了没?”   方孟韦还是弯着腰,脸带着脖子,红了一片。   方孟敖站起来:“车呢?回家吧。我饿了。”   方孟韦没听明白一样:“车在外面……”   方孟敖一拍手,一锤定音:“行了,我开,你坐我旁边,没来过北平我熟悉一下路。”   方孟韦怔怔地看着方孟敖。   方孟敖打开房间门,回头笑着看他:“你不是来接我回家的?”   方孟韦也终于开怀:“哥,你等等我。”   方孟敖开车还是开战斗机的风格,横冲直撞。方孟韦坐在一边抿着嘴,有点心惊肉跳。方孟敖用眼角瞥他:“刚才还没回答我,有女人了吗?”   方孟韦不安地蠕动一下,没说话。   方孟敖换了个温和点的说法:“行吧,你有喜欢的人了没?上没上床都算。”   “……有。”   “你爱她吗?”   “嗯。”   方孟敖坏笑:“你觉得爱情的滋味怎么样?痛苦多,还是甜蜜多?”   方孟韦沉默。   好一会儿,有些疑惑,有些惶恐:“哥,痛苦或甜蜜,我……分不清楚。”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永远,也抓不住的人。”      第53章 一个行动代号      荣石看见一个小男孩儿围着一棵树打转,唉声叹气,跺脚,又打转,圆胖胖的脸上表情鲜活可爱,看得荣石跟着笑起来。   不小心笑出声,小家伙转脸看他。荣石咳嗽一声,刚想走,小家伙叫住他:“叔叔。”   荣石只好回答:“唉,有事?”   小男孩儿上下打量一下荣石的身高,很满意,然后小手一指树上:“叔叔,我的风筝。”   荣石抬头看树上,怪不得小男孩儿要围着打转,他的风筝别在树冠上。爬不上去,又不敢使劲儿拽。小男孩很认真地看着荣石:“叔叔,不要把它弄伤好不好?”   荣石叹气:“你等着。”他往自己手上呸了一声,三两下爬上树,非常小心地把那只风筝从树枝中往外拨弄。   小男孩心惊肉跳看荣石把风筝拆出来,叼着风筝线往下爬。等荣石爬下来,小男孩慌慌张张检查自己的风筝。荣石蹲下和他一起检查:“哟,这只圆燕是谁给你买的?手艺不咋地么。”   小男孩有点生气:“这是叔叔亲手做的。”   荣石抓抓脸:“哦,不好意思。”   不过……这风筝扎得还真是挺生疏的。特别是接榫的地方,铁丝缠得有点笨。但整体上很符合物理学原理,因此放飞很容易。   “你叔叔想必是个学究。”荣石笑:“这裱纸是他画的?”   小男孩可能不知道“学究”是个什么意思,仔细想想,不像坏话:“叔叔画的。”   圆燕的裱纸画得有点美国卡通的意思,憨憨呆呆两只大眼睛,一脸纯洁。   幸而风筝裱纸没破,风筝线断了,也不要紧,换一换就行了。小男孩很欣慰:“谢谢叔叔。”   荣石站起来,拍拍裤子:“这季节又没个风,你拿个风筝往天上扔么……”   小男孩觉得跟他话不投机,嘟着腮帮哼一声,准备回家。胡同口走来个拎着菜篮子的女人,步伐快而坚定,是个常见的为了家庭拼尽全力的家庭主妇。她看见小男孩在门口和个陌生男人说话,心里一着急,喊了一句:“侬了组撒?”   荣石一听,这基本听不懂的亲切感,上海人?他回头,看见一个挎着篮子像挎着枪的女人急急忙忙跑过来。北平这样的光景,要维持一个家的人都活下去,家庭主妇每天的日常不啻冲锋陷阵。   “我的风筝别树上啦。叔叔帮我摘下来。”   那女人跑到近前,荣石微笑:“您好。”   她看着荣石温文尔雅的样子,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先生,那真是麻烦你啦。”   “没什么,举手之劳。”   这倒是上海弄堂出来的典型的女人,精明,爽利,还有些可爱。荣石跟她道别,转身听到她说:“你叔叔马上就要来了,还要带一个叔叔来,你收拾收拾……这样子怎么见人哟!”   单副局长去把新上任的警察局长徐铁英给接回来。徐铁英身边跟着个小年轻,长得不错,拿着腔调阴着脸,看得单副局长从牙缝抽气:啧,最近小青年都爱这种路数么,一个一个的,丧着脸。   徐铁英是个英俊的中老年。对比单福明的和气的团团脸,他简直一身到下都是锋利的气势。徐铁英慢慢走到会议室长桌上首的单座上,坐下,看向单副局长,笑问:“方副局长呢?”   孙秘书站他后面,还是啷当着个脸。单副局长腹诽:这搭配绝了,一个皮笑肉不笑一个死也不笑。   “方副局长家里有事,早请了假。要不我派人去接?”   徐铁英拿起身前的小本子拍了拍:“方副局长另有任务,不等他了。”   单福明一愣:“徐局长已经见过他了?”   徐铁英漫不经心:“从飞机场接我的就是他。哪里有问题?”   单副局长连忙:“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您看我这话说的。”   徐局长看着桌面,缓声道:“都自我介绍一下吧。”   单副局长后面站着几排的主任科长队长面面相觑,然后自报家门。   会议倒是不长,说开半个小时,就开半个小时。徐铁英查看了一下原先的任务部署,没说什么,让他们接着执行。开完会,徐铁英自己进了办公室。局长办公室里面还有起居室,他要先洗个澡。徐局长在起居室洗澡,单副局长在外间可劲巴结孙秘书。孙秘书冷着脸没表情,倒是单副局长说一句他答一句,慢条斯理。单副局长拍他马屁不见他受用,也不见他生气,就看见他面无表情,一脸深不可测的“我不知道”。   单副局长陪着笑:“有个极重要的人,现在就想见局长,请孙秘书请示一下局长。”   孙秘书问:“什么人?”   单副局长低声道:“马汉山。”   孙秘书终于正眼看他:“我去问一下吧。”   头天晚上方孟韦接方孟敖回家吃了个饭,还是方孟敖开的车。第二天一早方孟韦又带他去崔中石家看了看,认认门。叶碧玉一直没见过方孟敖,乍一见个高大气派的军官,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夸:“嗳唷真不愧是方行长的儿子,老洋派了!”   ……崔叔真不是个嚼舌根的人,方家那点破事崔婶是一点不知道。方孟敖也没在意,被崔婶一夸,挺高兴地道谢:“您别夸啦,再夸我不知道北在哪儿啦!”   崔伯禽领着崔平阳缩在半扇木门后面,眨着眼看方孟敖。他有点怕这个高个子叔叔,看样子很不和善。方孟敖看见崔伯禽,笑一下:“叔叔又不吃人,你缩在那里做什么?”   叶碧玉回头一看,气得要死:“你缩在那里,见不得人呀?还不出来问好,你爸爸教你的礼貌呐?”   崔伯禽觉得失了面子,领着崔平阳不情不愿走出来,抬头看方孟敖:“叔叔好。”   他一只手里还拎着风筝,方孟韦笑:“这风筝你还留着?我再给你扎个更好的。”   崔伯禽心疼道:“刚才飞到树上啦。幸好有个路过的叔叔帮我弄下来,并没有戳破裱纸。”   叶碧玉领着方家兄弟在院子里的天棚坐下,进进出出忙着泡茶,一时又抱怨北平物价翻着滚往上涨,家里都没有好茶待客。   方孟敖仰头看着棚,笑道:“您这棚搭得好,这几天正是太阳大的时候,坐棚里凉快。”   叶碧玉有些骄傲:“孩子爸爸找人来搭的,我哪里晓得!搭得确实好,我问了问,比邻居的便宜,手工还好。”   方孟敖笑得更大声:“这个倒是,崔叔精明着呢,要不怎么当账房。”   叶碧玉叹气:“账房也不好当的,他最近天天失眠,问他话他也不说。唉不说这个,你们喝茶,孟韦不要管他,喝茶。”   崔伯禽拉着方孟韦絮絮叨叨说那天的奇遇,高个子的叔叔说方孟韦是“学究”,学究是什么意思?   方孟韦一愣,也笑了:“我有朝一日还能被人这么说呢。你放心,他夸我呢。”   拜访过崔婶,两个人出来。方孟敖要回服务队,方孟韦送他,照例是他开车。   兄弟俩人一路上无话。方孟敖昨天晚上的表现方孟韦一直有疑问,但是他没问。方孟敖在席间接了程小云回家,喊她妈,这是承认她在方家的位置了。说起来,程小云也就比方孟敖大几岁而已,倒被方孟敖喊得不好意思,说喊程姨就可以了。   昨天晚上方孟韦不问,今天上午方孟韦还不问。他对哥哥做的任何事大概都不会有疑问,方孟敖倒忍不住:“程姨的事……我是想着,跟她一个女人计较,没意思。”   方孟韦睁着圆眼睛看他。方孟敖开着车,舔了舔嘴唇,有点犯烟瘾。方孟韦点头:“我知道了。”   方孟敖有点烦躁,他似乎怎么做都不对。昨天晚上方步亭压根没下楼,程小云最后也没走。这大概就是个家了……可他却没问过方孟韦。   方孟韦轻轻叹气。   “我问你……恋爱问题。不是想干涉你。”方孟敖艰难地措辞:“我是想……恋爱毕竟事件美好的事,如果你有,那也很好。如果有人能对你好,这么些年……”方孟敖词不达意地说话,气得捶方向盘。方孟韦坐在一边,撑着下巴,微笑:“恋爱的确是件好事。他对我很好,放心吧。”   方孟敖叹气:“她对你好就好。替我谢谢她。”   荣石再次来到张大夫家。张大夫领他进门,帮他换药。北平的夏天太热,荣石实在熬不住,张大夫的药膏确实有效。张大夫在他身后手脚麻利地抹药膏:“上级答应了你的请求,会尽快帮你弄到城门换防。”   荣石闭着眼:“能出城就可以了。带人没问题,毕竟要带个电台。”   “这是最难的事。电台。”   “是。”   两人一直无话。荣石的伤从右肩泼向腰背,左腰也有伤,荣石调侃自己的疤是“扛枪带刀”。   张大夫忙完了,荣石需要晾一会儿。张大夫终于忍不住:“国槐同志,现在我并非代表组织,我个人问你个问题行么?”   荣石沉声:“问。”   “你……是不是认识北平警察局的人?”   “……认识。”   “那,可不可靠?”   荣石突然睁眼,盯着张大夫看。张大夫似乎被吓一跳,似乎又没有,只是镇定地微笑。   “我知道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组织审查我这么久,知道我很可靠就可以了。我在北平警察局认识的任何人都和我的任务无关。你也是老地下,明白吧。”   张大夫点头:“我当然明白。所以是我个人的名义——你这次任务极其危险,我个人只是希望……你能多一点助力。”   荣石又闭上眼:“和他无关。和谁都无关。我明白这次九死一生我也以个人名义回答你,只是我信任你……我不想牵连任何人。”   张大夫叹道:“好,我知道了。”   荣石穿上衣服想走,张大夫忽然道:“你觉得,这次北平任务用什么代称比较好?”   荣石看着窗外。北平……北平于国是曾经的首都,于他而言是什么呢。他想起来自己开着车带着孟韦大街小巷地闲逛,带他吃烤肉,东北菜,山东大饺子。他在北平挨过一枪,没死成。那天晚上他躺在孟韦怀里,拼命地看车窗外的月亮,努力让自己不死。   舍不得死。   北平在他心里,是一座城。   城里有……月光。   “也许……北平无战事吧。”      第54章 一个死人      小李警官唉声叹气抱着一本牛津英汉词典翻。他从日记本里拆出好几页的……英文。还有几页不像英文,谁知道是啥文。单是需要查字典,也还好,关键是满篇蕾丝似的花体字。棒极了,漂亮极了,流利极了,特么写的都是什么。   亮亮对这几张复印纸的评价是:哦哟。   青年服务队人手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学着打,方孟敖自己都夹着烟吭哧吭哧打,其他人也没得抱怨。大晚上的算盘声盖住了外面的蛙声,大珠小珠砸在鼓上。青年服务队回北平,被迎接的阵仗挺大,往下却不见了动作。方孟敖按兵不动,声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队员以前只会开飞机,要查账得从基础学起,比如打算盘。   早上从崔中石家出来,方孟敖直接去顾维钧宅邸和五人小组开了个冗长的会。方孟敖看戏一样看五人小组先互相推诿,再互相指责,最后一齐审问倒霉催的马汉山。中国五千年的谋略被这五个人用齐了,方孟敖有点可怜“谋略”两个字了。   既然要查账,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第一个逃不开。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第二个到场。曾可达和方步亭不得不互相客气一番。比背景,谁也不输谁。曾可达是总统太子都看重的青年将官,方步亭是宋家孔家都尊敬的金融元老,俩人客气完了,曾可达微笑:“我跟方行长介绍一下,令公子方孟敖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兼青年航空服务大队大队长。”   父子两个,倒要个外人介绍。会议室里其他人喝水的喝水看文件的看文件,力求不尴尬。方步亭一进门,根本没有看方孟敖。如今曾可达一“介绍”,他只能转动头部,慢慢地……对上方孟敖。   他的大儿子。   逆子。   第一眼,方步亭略略一惊。——是个男人了。这个逆子,是个男人了。   方孟敖起立,一磕鞋跟,冲方步亭敬了个礼。方步亭一瞬间简直想转身就走,会议室里的人全都不装傻了,齐刷刷盯着父子两个人看。方步亭沉稳地坐下,淡淡地对方孟敖道:“请坐。”   方孟敖便坐下了。他一直不吭声,气流到他那里陷下去。他不再是方步亭记忆中的少年,蜕变成为在战火中穿梭于死亡与恐惧的男人。他的心很大,沟壑纵深全是国,家……却不知道在哪儿。   曾可达清清嗓子:“我们开始吧。”   这破会开到晚上,方孟敖晚上回军营阴着脸,队员们不敢跟他闹,只能埋头苦练算盘。正打着,郭晋阳突然停下,其他人也停下,警觉地看着门口。门口的站着一个年轻的警官,一身黑蓝制服,陷进溶溶月夜里。   方孟韦摘下帽子,有点尴尬地笑笑:“打搅了,请问方大队长在吗?”   陈长武冲里面的单间点头。   方孟韦只能笑:“……你们继续,继续。”   队员们面面相觑,接着开始练算盘。   方孟敖心烦意乱地拨弄算盘珠子,听见敲门声。陈长武他们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凑上来,那一定是孟韦。方孟敖应了声:“进来。”   方孟韦轻轻推开门,又轻轻关上门。方孟敖凑在台灯底下,一笔账一笔账地对,对一两笔吸一口烟。他没看方孟韦:“父亲叫你来的?还是徐局长的任务?”   方孟韦坐在办公桌对面,看着方孟敖忙活,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方孟敖抬眼一看,两罐咖啡。他现在急需要咖啡因的刺激,因此站起来,拿了两个军绿缸子,开了咖啡冲泡了。热水一浇,咖啡苦香苦香的味道盈润满室。   “这咖啡不错。哪里弄来的?”   方孟韦捏着帽子:“央行的人,从美国带回来的。”   提到美国,方孟敖沉默一下。美国对方孟敖的影响,比对方孟韦的影响大得多。方孟韦的思维中还有中美拉锯的彷徨,方孟敖却是骨子里的美国做派。他能和陈纳德交情匪浅,原因大概除了他地道的美式英语,还有他地道的美式思维。方孟韦实在不敢问哥哥美国与中国到底有没有给他造成痛苦,他们就是四不像,在夹缝里满心迷惑。   方孟敖把咖啡递给方孟韦:“你还没回答我。”   方孟韦叹气:“我自己想要来。心烦,想来看看哥。”   “所有事情都没个交代,学生们准备着随时造反,你这个副局长还有闲心来看我?”   方孟韦睁大圆眼睛,看着方孟敖,有点生气:“哥,我在你眼里,能不能不是什么副局长?”   方孟敖被弟弟看得心里一软。这个弟弟一直没变,机敏,仁惠,做任何事都先考虑别人,再考虑自己。这一点,像妈妈……   “你的意思大概是,我在你们眼里也可以不是什么稽查大队长。”   “是的。”方孟韦倒是坚定地点头。   方孟敖在他对面坐下,台灯的光打在他脸上,让他的五官更深:“所以我就不必查北平分行的帐了?”   方孟韦攥紧帽子,突然冒出一句:“哥,你不觉得北平这本烂账谁都查不清,包括你吗?”   这是方孟韦第一次在方孟敖面前发表自己的意见。方孟敖很鼓励:“继续。”   方孟韦叹气:“……那谁,是创立铁血救国会的人。我们都知道。他救你,重用你,让你来查账。可是铁血救国会本身那么多学经济的,学金融的,非得叫你们这些空军来查账?”   方孟敖手指中夹着的烟快燃尽了,他在烟灰缸里拧灭。   “他们就是叫你来查父亲。父亲早看明白了,一开始他就没管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帐,全是崔叔在管。”   “嗯。”   “那就只有查崔叔。哥,你觉得崔叔是什么样的人?”   方孟敖眯着眼看方孟韦:“什么意思?”   方孟韦很直接:“你能查崔叔吗?”   方孟敖重新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大口,再喷出来。方孟韦完全不会吸烟,呛得咳嗽。方孟敖赶紧把烟摁进烟灰缸,烟雾在台灯下面缭绕。   “怎么突然跑来跟我说这些。”   “今天下午,我去接崔叔了。”方孟韦又轻轻咳了两声:“哥,崔叔到北平了。”   方孟敖垂着眼皮,眼神闪烁一下。方孟韦假装没看见,他重新戴上帽子:“那哥,我先走了。你……有空多回家。”   方孟敖笑:“方行长回家没说我审他的事?”   方孟韦哀求似的:“哥……”   方孟敖一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曾可达手里拿着一份《大公报》,两个青年特工站在他面前,愁眉苦脸:“这是崔中石在火车上看的。我们每个版面都检查了,没有发现异样。”   曾可达冷笑,把《大公报》递给他们:“看这篇报道。我说数字,你们把字捡出来。”   青年特工们一愣,马上准备。曾可达慢慢地报着数字——   “七,十三,十四,二十六,三十二,五十四,五十九,六十。”荣石拿着《大公报》,默背着地下组织通用的密码检字法表格。这个表格目前被证实已经泄露,毫无疑问北平地下组织有叛徒,或者说……根本就是卧底。荣石用手指摩挲下巴。会是谁呢。   “方,同,志,明,天,到,北,平!”曾可达面前的两个青年特工同时念出来,钦佩道:“他们原来是在用密码检字法!”   曾可达拿起《大公报》翻了翻,悠悠道:“是啊,没有检字法表格母本,什么也研究不出来。”   “可达同志,去接崔中石的有两辆车,一辆是北平警察局副局长方孟韦的吉普,还一辆是北平分行的奥斯汀小轿车。主要人员除了司机,只有方孟韦和徐铁英的秘书孙朝忠。”   曾可达的长相平凡,但不普通。和他的性格一样,厚重,踏实,亲切。他似乎和“狡诈”“奸猾”之类的词完全不相配,实际上也是不相配。他也许……只是很聪明。   “你们坐吧。我要给你们布置新的任务。”   方步亭回家,立刻去了书房。谢培东一看,端了一杯茶,跟着上了楼。方步亭显得很激动,连谢培东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兴奋还是生气。   “培东,你觉得孝钰这孩子怎么样。”   谢培东一愣:“哦,非常好的姑娘,何校长的家教也没有可挑之处。”   “很好。”方步亭热切地凑近,看着谢培东:“你说,我跟其沧兄提亲,让他将女儿嫁给孟敖,大概有几分把握?”   谢培东咳嗽一声:“孟敖那个性子,即便何校长同意,孝钰愿意,他们结婚了能怎么办……”   “去美国!还有木兰!”方步亭声音突然高了:“孟敖孝钰木兰,三个孩子全送去美国。”   谢培东镇定:“行长都筹划好了?”   方步亭冷笑:“是,我早筹划好了。不如说,我早看明白了。这次的坎,我一定要过去。培东,我不是傻子。你看崔中石真的和共产党没关系吗?孟敖真的和崔中石没关系吗?太子说得好呀,‘一次革命,两面作战’呢!不能让孟敖被共产党和铁血救国会夹着当枪使。他不认我,没关系,我不能不认他。他永远是我方步亭的儿子,我方家的子孙!”   谢培东看方步亭如此激动,连忙将茶水递过去:“我们从长计议。”   方步亭平稳情绪:“没时间从长计议了。崔中石已经返回北平,孟敖……孟敖很危险。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谢培东看着方步亭,依旧是面无表情,这一次,却欲言又止。   小李警官投降,他把牛津英汉词典一扔,认栽地求助凌大院长:“高材生,你给帮忙看看,这都是啥啊啊啊?”   凌远撩起一边的眉毛看李熏然一眼,接过复印纸,淡然地翻了翻:“日记。”   “什么意思?”   “有英文有法文。英文很纯熟,堪比母语,法文……法文我的水平也不高,倒是能看懂。”   “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我爱荣石。”   “……啊?”   “哦,他爱荣石。删掉这些优美又高级的毫无意义的形容词,整合这些精巧繁复还是没什么意义的句式,总结就是,方孟韦爱荣石。”   “凌院长……”   “好吧,好吧。我并不怎么喜欢念别人的情诗给你听,这又不是我写给你的。方孟韦写这些的时候很痛苦,极其痛苦。他认为爱情包括理解,可是有时候他做不到,他想放弃,想发泄,但又觉得这样不对,只能忍回去。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   小李警官听得一愣一愣的。凌大院长很美式地一耸肩:“西元一九四八年七月九日,方孟韦先生在崩溃的边缘。”   小李警官刚想说话,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费解神神叨叨的声音传来:“师父,承德回信了。他们整理材料正好整理到荣石,这个人吧……一九四五年就死了啊!”      第55章 一次叙旧      东城富西城阔,崇文穷宣武破。   北平啊。   荣石一步一步走着。北平没有战事,但北平每天照样死人。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平均每天饿死二百余人,最高一天饿死六百余人。   这些人在民国三十七年还是条命,过去几十年上百年,也就是个数字。贫穷的人活得悄无声息,死得毫无波澜。   北平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是天桥,蓬乱,无章,杂草一样让人敬畏的生机。日本人占着的时候,依旧有杂耍卖艺撂地的人。最有名的是摔跤刘,三十出头,高高壮壮的肉塔,立在那里就让人害怕。有个日本人就爱看他摔跤,看高兴了还亲自下场和他摔过,据说他也没有输。除了摔跤,摔跤刘还耍中幡。直径六七寸的丈长竹竿,挑着小彩旗,系着铃铛,摔跤刘拿它当剑舞。姿势漂亮,铃铛就像个彩头,叮铃铃脆脆地响。   荣石再见他,他还是那么高,全身的皮都耷拉下来。没有肉,也没有脂肪。他躺在地上,看见个穿着很破的人,黄浊的眼睛忽然一亮——当初自己穿着蓝绸裤子,对襟小褂,千层底布鞋,“腰里硬”一捆,举着那么高那么沉的中幡就耍了个“苏秦背剑”。有个开敞篷车的先生把车停在人群外面,跟着叫好喝彩。多体面的先生!西装革履的,赏钱直接扔袁大头。他自己也有面子,再耍个“张飞片马”,想当年自己也是个体面人呐……   摔跤刘看着荣石,叹了一口气,再无声息。   饿啊……   荣石穿过终于偃旗息鼓一片荒芜的天桥,在一座要塌不塌的破房子前面停下,平静道:“出来吧。我想,咱们是该好好谈一谈。”   单副局长突然出现。他摘下男士凉帽,对着荣石微微一笑:“荣教官,很久不见。”   荣石没有表情:“这地方没人烟,说话杀人都方便。”   单福明笑容更大:“你还是这脾气,一点没变。”   荣石比他高,低着头看他。单福明面对荣石,竟然也没输阵。他和气的团团脸笑得近乎慈祥:“瞻园一别,你看我变化大吗?”   荣石沉默。   单福明提到瞻园,也是满脸怀念:“当初咱们瞻园,谁是最出色的头名来着?”   荣石扫了一眼,单福明是自己来的,单枪匹马,后面没人。他微微一叹:“单付敬。”   单福明大声笑起来:“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当年你正好是门门课程最后一名,天天不知道想什么,干什么都漫不经心。咱们的教官气得要死,偏偏……竟然打不过你!”   荣石终于也笑了:“你们都是考进瞻园的,我是被推荐进去的。我不如你们。”   单福明笑道:“我们都打赌,要不是梁朝玑的面子,你早被赶走了。除了打枪厉害,你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现在想想……还是你聪明。你藏拙了,对不对?出了瞻园你就回承德。那时候你就赤化了,对不对?二七年,武汉?”   荣石靠在土墙上,略略仰着下巴:“干叙旧?有烟么。”   单福明一摊手:“新生活运动。”   荣石嗤笑一声,伸手折了旁边一棵树的树枝子,咬掉树皮叼在嘴里。他抱着臂,一只脚向后顶着墙,就那么看着单福明。   “瞻园,二十五个人。”单福明叹气:“只剩咱俩了。”   荣石表情一动。   单福明有点自嘲:“你肯定不信。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竟然很高兴。我以为……只有我自己了。”   荣石就听着单福明絮叨。   “你的死讯登报那天,我晚上做了一晚上瞻园的梦。许琦德你记得吧,原来部队里是神枪手,进瞻园每次打靶总是差你一点点。终于忍不住了挑衅你,我们才知道你根本是故意的。他那枪法,我们所有人的枪法,跟你差了不止一点点,可能是一辈子吧。”   “他怎么死的。”   “暴露了。被鬼子砍头。”   荣石眯了一下眼。   “没怂。对得起瞻园。”   单福明苦笑:“那二十二个人的死法,你要想知道,我全告诉你。有一个还是死我跟前的。想听吗?”   荣石看向远处虚无的一点:“我在承德暴露,重庆很快就知道了。承德的中统其实还行。你还跟着中统?”   单福明看他一眼:“老哥都发福成这样了,你看像么。”   荣石收回目光,盯着单福明。冷静,阴森,蛇一样的眼神……盯得单福明差点向后一退:“好了,话旧到此为止。说吧,为什么拖到现在没抓我。”   单福明团团脸上的笑容渐渐落幕——他也不用再演了。瞻园出来的,最出色的间谍,单付敬,一直都在,从没离开。   “理论上,瞻园只有我活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荣石看他。   “除了靠我的脑子,还有……单付敬是一招死棋。谁知道单付敬是谁?只有单福明,一个身材发福,巴结奉承,四十多岁,没有背景,升迁无望的这么一个人。”单福明冷冷道:“我应该抓你,你是个地下党,把你抓起来,你会和其他地下党一个下场。然后呢?哦对了,我还能用你去害我们可敬的方副局长……和共产党私交甚密呢!毕竟我在副局长位置上熬了这么多年,他有个好爹,直接就空降了。”   “符合逻辑。”   “方孟韦滚了,死了,然后呢?没有方孟韦,还有袁孟韦,我看明白了。我就这样了,这世道就这样了,党国……就这样了。”   荣石吐了树枝,单付敬看样子憋得够呛。也许人人都需要发泄,人人都发泄不得。   “说原因。你是要钱?”   单付敬似笑非笑看荣石:“老弟,如今我要是为了钱,你就小看老哥我了。我直说吧。我有一个老婆,三个女儿。我们一家五口,要去美国。”   荣石冷笑:“你要我帮你出国?我可两天没饭吃了,你确定要我帮你去美国?”   “你当然不行。方孟韦行,方孟韦的好爹方步亭行。我连美国大使馆的门都摸不到,方步亭和司徒雷登称兄道弟。”   荣石很平静,甚至戏谑地看着单付敬。   “你不必那么看我。我的确在要挟你。告诉你,北平待不下去了,整个中国都待不下去了。哦,别跟我谈你们那些个主义。当初三民主义吹得多好你记得吧?你看你以前好歹也是‘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现在你是什么?老哥我活了这么多年,悟出一条真理,你听不听?”   荣石喷了一下鼻息,权当笑:“哦,什么?”   单付敬向前走了一步,隐秘又愤怒,诡异地笑着:“我告诉你啊……你,我,蝼蚁。”   徐铁英完全不信任方孟韦,基本上让他管警察局内政。最近又给方孟韦一项新任务:领人去埋饿死的人。尸体要么瘦如枯柴,要么浮肿如面袋。有一具尸体倒是挺高,不,挺长,搬起来格外费事。   方孟韦白着脸,看着人把尸体往大坑里一丢。天气如此炎热,死人必须立刻埋,否则容易引起大疫。埋的时候还要拌上石灰,石灰也越来越不够用了。   “尸体一天比一天多……”方孟韦身边的警察嘟囔一句。他嫌晦气,可又没办法。军警宪特,目前警察地位最低。   远处的警察低声交谈:“柚子叶……”   “上哪儿去找柚子叶……有也被吃了……”   埋完了,准备收队。方孟韦突然冒了一句:“哪天我饿死了,谁埋我?”他身边的心腹吓了一跳。进而腹诽:银行行长的儿子都饿死了,那北平人岂不都死光了,没人埋你。   方孟韦很后悔自己不会抽烟,不知道现学来不来得及。方孟敖那边查账,查出一堆热闹来。北平分行借给北平民调会的钱是用来买一万吨粮食的,数来数去现在就扒拉出来一千吨能动用的粮。只有一千吨就算了,给北平民食配给也许能平息事端。第四兵团这时候也闹了起来,声称一千吨里有八百吨是他们的,并且也有运单。孔家的扬子公司一家卖两家,大概是因为当初拿了北平银行的借贷,却根本没把粮食供上北平。这下被查急了,只能利用供应军粮的借口把这事儿盖过去——盖不过去。   孔家的扬子公司无法无天,宋家的棉纱公司恣行无忌。孔宋两家操纵着党国的经济,谁都明白。动孔宋两家就是动宋夫人,谁有能力,谁有胆子?   荣石从头到尾表情变动都不大。单付敬微微趄身,戴上凉帽:“你考虑考虑,帮不帮老哥。现下这个地步,反正也活不下去,是不是?饿不死就等共军打进来,没被共军打死就要等着秋后算账。大不了城破那天,老哥学崇祯皇帝。”   荣石确定身后再无尾巴,他七拐八绕,在迷宫的胡同里找到一处宅院,敲门。开门的依旧是张大夫,把他让进去,关上门。   “没到换药的时候,你怎么来了?”   “学生包围剿总,闹得非常大。第四兵团都卷进来了?”   “是的。这会不会影响你的任务?”   荣石沉吟一下:“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本来和傅作义就不是一条心,甚至可以说是傅作义的两块心病——这俩兵团是直接听中央军领导的,难说不是姓蒋的安插在北平制衡傅作义的。现在和方孟敖闹起来,某些方面对我们来说也许是好事。但更值得担心的是,这俩兵团真跟剿总翻脸,会不会打乱我们原本的计划。”   “国槐同志的担心有道理。姓蒋的并不信任傅作义,我们必须提防北平自己乱起来。”   “是的,北平的学生工作也得做好。北平自己打起来,我们这些年的经营就白废了。”荣石的表情极其冷峻:“这几天我在北平转,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煽动学生情绪根本不是我们的工作路线。我早说过,经济线有问题,希望组织上明白。其他的我管不着,绝对不能影响我的任务!”   “国槐同志……”   荣石冷静一下:“对不起,我道歉。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   张大夫叹气。他个人是可以理解国槐的心理,毕竟黑松就死在他怀里。再怎么冷静,人心都是肉做的。   “跟傅作义的接触,进行到哪一步?”   “一切都按照计划来。傅作义咬住不松口,但是同意送接洽人出北平城。还是那个问题,电台。我一定会办妥。”   荣石从张大夫家出来,有点恍惚。已经入夜,街上没什么人。他在月色下慢慢地走,眼前净是单付敬的脸。蝼蚁,蝼蚁也有蝼蚁的用。当一回蚍蜉……荣石笑起来。   笑着笑着,只剩一脸疲惫。   他走回住处。这是一间破旧民房,死过人,租金便宜,好处是院子里带口井。经过荣石的玩命打扫,总算是干净整齐。七月的北平白天被太阳蒸一天,晚上也没有凉快的意思。荣石进门之前低头看房门,心里一抖:有人进去了。他暗暗咬牙,手里提着一根木棍,贴着墙,轻轻揭开贴着凉布的木头窗……   有个人,静静地睡着。   月色温柔地吻着那人的脸,柔美清朗。荣石手里的木棍一掉,深夜里桄榔一声特别响。那人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挑开了两片清辉。   荣石推门进来,轻轻坐下:“你还真是厉害,这里都能找到……”   方孟韦背对着他躺着,眨了眨眼。   荣石不知道说什么好。方孟韦低声道:“最近……我睡不着。”   荣石找了把蒲扇,给他扇风:“热不热?”   方孟韦翻过身来,漂亮的圆眼睛定定地看着荣石:“我一直在埋尸体。今天突然想起个问题,如果非得有一天,我能处理你的后事,也算幸运了。”   荣石站起来:“我去打盆凉水来,擦擦席子,能凉一些。”   方孟韦依旧躺着。月光中,像深水里美丽的人鱼,下一刻便会消失在幽暗海洋深处。荣石心里发疼,脱了上衣去打井水。他一身狰狞的疤在月下竟然有种瑰玮的美感,仿佛冰层下的火焰,烧得摧枯拉朽,但……碰触不到温度。   方孟韦慢慢闭上眼睛。      第56章 一个夏夜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郁热的夏夜。   湿热的大团空气塞住窗子,一丝儿风也没有。荣石坐在木架床边上,轻轻为方孟韦扇着扇子。他专注地看着他。夜色是宁静的海,月光粼粼地倾泻在海面上。自虚无而来的美丽的人鱼栖息在温柔的梦境里,恬静安稳。   在这简陋闷热的房间里,方孟韦真睡着了。   睡到半夜,方孟韦迷茫地微微睁开眼,轻声问:“荣石?”   荣石扇着扇子,蒲扇拍打着温和的气流:“嗯……”   方孟韦安心睡去。   荣石看了方孟韦一夜。   没看够。   清晨方孟韦缓缓醒来,看到荣石还坐在那里,幽深安谧的目光一心一意。   也许要下雨。早晨也没有清爽一点,反而更潮湿。方孟韦刚醒,表情柔软:“一夜没睡?”   荣石笑了笑。   我看不够你。   看不够啊。   方孟韦缓慢地眨着眼睛:“几点了?”   荣石把一个破铁壳子闹钟递过去。五点四十,像个不如意的人下垂的嘴角,分分秒秒都是难过。   方孟韦把闹钟放在枕边,深深呼吸一次:“你……是不是要离开北平?”   荣石看窗外:“……也许。”   方孟韦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人……”   荣石看他。   方孟韦舔了舔嘴唇:“把我大哥引向歧途的共产党,我父亲一定要找出来。其实大概是谁我们心里有数。如果真是那个人,他的妻儿怎么办?你们这些人,有国无家。”   荣石垂下目光:“你父亲要怎么对付那个共产党。”   方孟韦看房顶:“为了我大哥,我父亲不会客气的。”   荣石忽然问:“如果是我呢?你父亲不会客气,你呢?”   方孟韦看着房梁出神,好一会儿,翻身背对着荣石。荣石坐在床边,苦笑:“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抱歉,忘了吧。渴不渴?卖水的该来了。你不要喝井水。”   荣石出门,木门微微地磕上。   方孟韦对着墙,蜷着腿,咬着手指节,哽咽一声。   方孟敖查账,把扬子公司两个人给抓了,扣了扬子公司的粮。凌晨,扬子公司的孔总打电话对着谢培东咆哮:“叫方步亭听电话!他那个混账儿子把我公司的人和粮都扣了!赶紧让他放人放粮!不然方步亭这个北平分行的行长不要当了!”   谢培东面无表情举着话筒,生意遍天下的孔先生那年轻的破锣音从话筒里漏出来,炸得满地都是。方步亭背对着谢培东,面向窗外,一动不动坐了一晚上。孔总还在话筒里冲谢培东吼:“他那个混账儿子……”   方步亭突然站起来,酸痛让他踉跄了一下。他大步走到谢培东身边,夺过话筒,怒道:“我都听见了!还有什么混账话一齐说了吧!”   孔总噎了一下:“方行长?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听电话?你的儿子抓了我的人,扣了我的粮,你又不接我电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步亭面部的肌肉微微颤动,声音却冷得发硬:“抓你的人,扣你的粮的是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队长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混账儿子。你想要粮要人,去找你亲爹,找你姨夫,请他两位亲自骂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局长兼铁血救国会会长去!你敢还是他们敢?还有,我方步亭是中央银行正式任命的北平分行行长,不是什么扬子公司的下属。你刚才说我不用干了,可以,你们在中央银行拿走那么多拨款借款,仅仅北平分行就上千万美元。正好我也不想替你们堵窟窿抹账目糊弄美国人了,明天我就拿着账本去南京找刘攻芸总裁请辞,就说我方步亭能力有限,只好他亲自来揩你们的屁股了!”   孔总大概活到这个岁数没被这么骂过,气坏了:“方行长,你刚才说的话要负责的……”   方步亭终于忍不住,厉喝:“负什么责?我没有任何义务替某些人的混账儿子负责!”   他摔了话筒,努力平缓气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谢培东叹气:“孟敖真敢干,押着扬子公司的人去五人小组了。五人小组顶个什么用?太子要和孔家宋家斗,拿孟敖当枪,真出事了孟敖就是出头椽子,五人小组谁都不会管。”   方步亭叹气:“岂止他们自家斗,我最怕另一边……”   谢培东看他。   方步亭慢慢坐下:“孟敖今天见崔中石没有?”   谢培东道:“没,倒是昨天白天孟韦去见他了,要他别再接近孟敖。”   方步亭咬牙:“怎么孟韦又搅进去了?……对了,崔中石和孟韦关系一直好。万一他真是共产党,还要孟韦放他一马?我难道还得赔个儿子进去?”   谢培东叹气。   方步亭捏着鼻梁,头痛欲裂。崔中石是金库主任,手底下管着的全是重帐。万一他借着机会给共产党弄钱,孟敖就成了替罪羊了。这个先不提,孟敖现在在五人小组里是个什么光景他不用看也知道,曾可达就是要逼着孟敖算北平分行的帐,算他老子的帐!铁血救国会这是利用儿子打老子。一切的事情都得有个结论,有个交代。方步亭从民国二十六年开始就到处抹账,他自己心里大概是有数的。蒋家应付不了美国人的那一天,自己就是那个最完美的向美国人的“交代”了。   蒋宋孔陈,需要一个替罪羊。   老子是羊,儿子是杀羊的枪。   完美。   荣石用甜水烧开了给方孟韦洗漱。方孟韦只是垂着眼睛,一切都听荣石的。他柔顺惯了,荣石一下子也没发觉什么异常。   “你要真是睡不着……愿意来我这儿躺躺,就来,我给你打扇子。”方孟韦弯腰洗脸,荣石站在他身后:“我当丫头,伺候你。”   方孟韦把脸埋在荣石毛巾里,闷闷笑了一声。   单付敬一直是块大石头压着荣石的胸口,现在单付敬自己跳着跑了,荣石心里磊落很多,甚至觉得,以后孟韦来小住都可以,只是他要更好地收拾收拾,这环境和孟韦不相衬。   方孟韦洗了脸,自己走进屋。荣石就着方孟韦的洗脸水也洗了洗脸。一夜没睡,心情挺好。他收拾完自己,跟着进屋,突然发现方孟韦竟然在换警服——他昨天晚上带着警服来的?   “……孟韦?”   方孟韦脱下的白衣白裤摆在床上,他低头系着武装带,系好以后往枪套里别枪。   荣石一眼就认出,那把勃朗宁。   他扶着门,看着方孟韦仿佛准备献祭的动作,心里发慌:“孟韦?”   方孟韦转过脸,一笑:“我要去南京啦。”   荣石一抓门框,整颗心都凉了:“你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方孟韦红着眼睛看着他微笑:“我要去南京啦。以后……见不着啦。”   荣石愣在那里,甚至开始发抖。   他明白了。   方孟韦上前搂着他:“二百五,我父兄陷入死局,得有个人破局。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我必须去。这一去,可能……可能……”   荣石抖着嗓音:“你……”   方孟韦亲吻荣石的脖子,轻声道:“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荣石,我爱你。”   天见证,方孟韦爱荣石,一生一世。   荣石几乎把门框拧烂了。   他把方孟韦推到床上,坐下,自己半跪着,帮方孟韦套上制服靴子。那靴子腰特别高,特别不好穿……终于套上靴子,荣石一动不动。方孟韦吻吻荣石的发顶,站起来,走出房门,院门,彻底离开。   荣石半跪着,头顶着床,还是没有动。   曾可达打算将事情弄得复杂,搅乱一池浑水,然后伺机而动。他一步一步紧逼方孟敖,慷慨陈词:“方大队长,你刚才说法律上血亲回避制度。现在是戡乱救国非常时期,办非常之事,也只能用非常手段。北平一百七十多万师生市民每天都在挨饿,每天都在饿死人,难道能置百姓于不顾吗?作为国防部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队长,你还忍心推脱‘回避’吗?”   “是没有什么好回避的!”一声怒吼之下,会议室大门咣当被踹开,巨大的声响吓了所有人一跳。瘦高的年轻人穿着整齐的制服突然出现在门口。外面的士兵认得他,北平的警察局副局长,警备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不敢怎么样他,慌慌张张拦不住他!   方孟韦盯着曾可达看。那一瞬间的眼神,是地盘被冒犯了的年轻野兽的眼神。那眼神有些吓人,因为他要拼尽全部,守住自己的家。      第57章 一件新衣      方孟韦踹门进来,方孟敖都吃一惊。   他微微张着嘴,手指夹着雪茄,看向门外。   弟弟站在那里。   对于这个弟弟,方孟敖心情一直很复杂。   在他心里,孟韦一直是年幼的样子。声音小小,胆子小小,喜欢跟在他身后,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那时候真是觉得烦人。   可是……这个弟弟现在是个男人了。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孟韦就长大了?   他们兄弟之间丢失的那么多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五人小组解散,杜万乘,王贲泉,马临神座位都是空的。方孟韦偏要对着空座位“请示”。   他吐字清晰,高声请示五人小组,昨晚扣押下来的一千吨粮食要怎么办,还要不要去抓学生。   他站在曾可达身后,一句一句都是冲曾可达去的。这位意气风发来到北平的将官自认是建丰同志手里的剑,要为他披荆斩棘。现在有个年轻人,直接撞上了他的剑锋。   这个年轻人豁出去了。   徐铁英似笑非笑和蔼地跟方孟韦解释,五人小组早就解散了,现在谁都做不了主,目前警察局只能配合国防部调查组,方副局长……只要守着粮食就行了。   方孟韦看了徐铁英半天,忽然也出现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又环顾四周,几乎把每张精明到家的脸观赏了个仔细。谢培东终于有了点表情,微微蹙眉看着方孟韦。   “刚才我听曾督察慷慨陈词,颇为感动!对,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每天都死人!我方孟韦这几天干的就是埋饿殍的活!虽然我由军转警之前顶天就是个校官衔,可看守物资我估计比曾督察都有经验。在云南飞机场我看守物资的时候差点被手下的学生军联手干掉。为什么?因为饥饿!饥饿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们亲口许诺马上给北平民众发放配给粮,实际上根本没有一粒米。要不是我大哥带着人逼民调会调粮,连这一千吨都是空口白话。结果呢?又出现第四兵团夺粮的事情。昨天我们兄弟傻乎乎扣了粮,今天饥饿的民众就聚集起来围着,并且越围越多。现在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却叫我去守粮?前天学生们就围过剿总了,今天再爆发一次什么事件,我们应该怎么处理?那是一千吨粮食吗?那是一千吨火药!”   方孟韦吼着,摔了手套。一副雪白的手套擦着曾可达的鼻子摔在他跟前,差点撞翻他前面的茶杯。   邀战。   欧洲绅士之间,摔了手套,就是最大的挑衅——   方孟韦就是来决斗的。   不知道曾可达明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他黑着脸,压着火,竭尽全力平稳着声音:“这个你要去问北平分行。谢襄理,崔副主任,你们回答方副局长,这一千吨粮食到底是配给粮还是军粮?”   方孟韦终于忍无可忍。他的声音反而低下来,厚重清晰地敲着屋里所有人的鼓膜:“曾督察这个问话,我很不明白。还要请教。自从七月五日发生学生抗议事件以来,所有暴露出来的问题,全都实在太可笑了。粮食的调配要问一个银行分行,账目的来去竟然要问一个空军飞行大队长!党国的相关部门呢?管事儿的人呢?你无非就是冲着我父亲我大哥来的。我父亲区区一个北平分行经理,他竟然能让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好,曾督察心系民众,现在民众就围着那一千吨粮食呢,曾督察却缩在这里揪着我大哥去查我父亲。北平分行的帐你们查得清吗?北平的经济搞成这个样子,曾督察你难道不明白,真要追查,上面南京根本脱不了干系,这个党国根本脱不了干系!”   曾可达拍案而起:“方孟韦!”   谢培东几乎同时出声:“孟韦!”   方孟韦根本没看谢培东:“姑爹,不干你事!”他面无惧色,看着曾可达。   曾可达咬牙切齿:“方副局长,你十六岁就在三青团总部,十九岁到了中央党部,二十出头就成了北平警察局副局长。你要明白,你是有背景有关系,可栽培你的还是党国!”   方孟韦冷笑,摘了檐帽,卸了枪,解了武装带。   方孟敖用手掌攥灭了雪茄,可是他一点感觉不到疼。他明白弟弟是来救他的,是来救父亲的。   弟弟是来,破死局的。   “今天,我就是做好了上特种刑事法庭的准备的。几天前你要置我大哥于死地的时候不就是去的那里么。刚才你数我的履历,很正确。曾督察有没有研究过我大哥的履历?我大哥无数次跟日军空战,无数次飞跃死亡驼峰,曾督察一起数一数吧?”方孟韦眼睛里蓄了泪,声音却一点没抖:“你一口一个叫我大哥无须顾忌司法回避,当初你送他上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一口咬定我父亲派人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违反司法回避!曾督察,你一个无尺寸战功的少将如此折腾我大哥这样战功赫赫的民族功臣,心里想必一定十分痛快!”   曾可达几乎咆哮:“来人!”   门外的冲进来几个军官,不知所措地傻在门口,等曾可达下令抓人。   方孟韦吐了口气,平静地走到方孟敖跟前,轻声道:“大哥,我这几天一直睡不着,但是昨天晚上梦见妈了……妈跟我说叫你不要记恨爹,赶紧成个家……”他终于忍不住,眼泪摔了下来。这下简直砸在方孟敖心里,他一句话说不出来。   方孟韦没有犹豫,走向门口的军官:“去南京还是别的地方,走吧。”   曾可达到底是经过建丰同志培养的。他被方孟韦激怒的头脑快速冷静下来,脸上的表情如被狂风刮走,刚才的狰狞丝毫不见:“拿电话来。”   青年军军官都要逮方孟韦了,一听曾可达的话一愣:“啊?”   曾可达平静:“拿电话来。给我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行长家。”   单副局长烟瘾不大,但此刻也想来支烟。   “巴巴叫我来,欣赏你抽烟啊?唉你不是穷得没饭吃么哪儿来的烟?”   荣石叼着一支质量非常糟糕的手卷烟,像是叼着一支雪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饭辙怎么样了。”   “……饭辙?”   “废话,方孟韦不是你饭辙难道是我饭辙?他被抓了被杀了你用啥玩意儿要挟我?要不你赶紧去美国大使馆门口摸摸门,也算过了干瘾。”   “放屁!……说起来,我以前真不知道方副局长这么尿性,平时看着不哼不哈阴森森的,嘿把曾可达熊得……”   “口音拐了。你特么又不是我们东北的。”   “操,瞻园的时候你把咱们全班口音都带跑了你特娘的忘了?”   提到瞻园,荣石和单福明都沉默了一下。   “听老哥一句劝。能跑赶紧跑。”单副局长叹气:“你要跑可比我方便多了。”   荣石珍惜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扔了烟蒂:“昨天你有句话说对了。我以前的确是‘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我现在也的确什么都没有了。我为了这个国豁出了所有,总得看看最后能换来什么吧。”   “算了,人各有志。我来告诉你一声,方副局长屁事没有。他胆子也真大,愣把所有人憋在心里的话喊出来了。痛快,真痛快!南京,党国,呵呵呵……”   荣石清清嗓子:“总之,五天之后,千万别忘了咱们的事儿。”   单副局长吐口痰:“娘的,你不是和方副局长更亲近?这差事想起我来了。”   荣石冷笑:“咱俩现在是互相利用,钱货两讫。你帮我,我帮你,才能显示我们伟大的友谊。”   单副局长非常押韵地接了一句:“放你妈屁。”      第58章 一支雪茄      青年服务队的营房现在几乎成了圣地。   这地方是挨饿的人的全部希望。   把二十个飞行员拉过来查账还是太勉强。方孟敖捏着鼻梁打算盘,打得睡觉做梦都是满耳朵噼里啪啦声。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从燕大调来一些经济系的学生志愿者,协助查账。何副校长的得意高徒梁经伦教授送学生来,方孟敖邀请梁教授给大家讲一讲到底应该怎么查贪腐案子。梁教授斯斯文文,传统知识分子弱不禁风的形象,站在运动员一样身量的方孟敖身前,跟看哈哈镜似的。   梁教授学问做得好,说话却不掉书袋,简单生动地跟飞行员们讲解基本经济知识。查账,不止打算盘,在中国单纯的数字是算不清账的。要查账,先算人。怎么算呢,先搞明白什么是四行两局一库一会。四行,指中央,中国,交通,中国农民四家银行。一库指中央合作金库。一会指全国经济委员会。四行两局一库一会,一共一千一百七十个单位,职员超两万四千人。一千多机构,两万多人,不在国民政府总预算上,也不在审计机关的掌握中。一应经济监察机关都管不着他们。因为掌控这两万多人的二十个人,全都是官居国民政府各个部委之上的要员。决定着国家和全体人民命运的,也就这二十个人而已。   梁教授一席话,讲得一众人的血凉得凝固,满室寂静。   不止这些。抗战胜利后,整个中国的外汇储备是五亿美元。其中三亿三千万是这二十个人的。   梁教授身形瘦弱,站在人高马大的军人中间演讲,风采风度一样不输。谢木兰跟着大家一起听,看着梁教授,眼睛亮如璀璨的星。何孝钰在一边看着梁教授,又看看谢木兰,轻轻一叹。   其他踌躇满志的飞行员和学生志愿者们,被梁教授一席话讲得绝望。方孟敖下意识往嘴里塞了根雪茄,掰开打火机的那一瞬无意间瞥见何孝钰,立即合上打火机,只是叼着雪茄,垂着眼皮,蹙着眉。   梁教授的话音厚重地压在所有人头顶,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军营外面忽然一阵喧哗,那千钧重的压迫感瞬间分崩离析。方孟敖有点高兴,冲郭晋阳一撇脸。郭晋阳点头,站起来走了出去。一会儿回来,弯腰在方孟敖耳边轻声道:“记者。”   梁教授适时结束了自己临时的演讲,冲飞行员和志愿者们一鞠躬:“北平挨饿民众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多拜托了。”   方孟敖站起来,喊了一声:“起立!”   二十个飞行员倏地起立,挺胸抬头立正。新来的志愿者没反应过来,吓一跳,也稀稀拉拉跟着站起来。梁教授冲方孟敖点点头,戴上凉帽,告辞。方孟敖又喊一声:“敬礼!”   二十个飞行员一磕鞋跟,整齐划一敬军礼,目送梁教授瘦弱,但一样挺直的背影。   他们大队长说过,打仗靠他们,未来,却要靠知识分子。   那一千吨粮食迟迟不发,出现对方孟敖不大有利的舆论。有些人大概就是这样,期望多大,失望多大,愤怒就有更大。他们认为方孟敖是花样子,查账只是南京安抚民众的幌子,实际上方孟敖和民调会沆瀣一气。要不然怎么粮食都摆在地上,只有军警荷枪实弹看着,死也不往下发?   记者们围着军营大门,非要采访方大队长,问他此次来北平到底为了什么,究竟会不会有所作为。   越闹越大,喧闹声引来了围观的民众,方孟敖不得不出现。高大的军人一出现军营大门口,记者们疯狂地往里挤,看守大门的执勤警卫差点拦不住。陈长武和郭晋阳一左一右护着方孟敖,顶着人群。   方孟敖戴着墨镜,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又非回答不可的问题。为什么来北平?来查账。究竟会不会有所作为?他正在作为。   方孟敖注意到一个个子非常大的男人。他看上去像是记者,也拿着笔和本,但根本没记,只是在本子上乱画而已。他被人群从左边挤到右边,又从右边挤到左边,一脸不耐烦。   方孟敖看了半天,特别想笑。他对着陈长武低声说了句话,陈长武回屋拿了喇叭来,高声道:“诸位记者先生女士们,俗话说眼见为实,我们大队长决定选一位记者进来参观我们青年服务队是如何查账查人的。那么请谁来呢——那位跟我们队长差不多高的先生,你来吧。”   荣石用中指一推眼镜,低头咳嗽一声。人群里就他高大半个脑袋,其他记者抬着眼睛瞥他,所有人的表情都很震惊:这傻大个真是同行?   荣石认命地叹气,挤过人群,持枪的警卫放他进大门。陈长武迎上去,笑容可掬:“先生怎么称呼?”   “我……我姓龙,龙十斗。”   “龙先生,这边请。”   方孟敖安抚了一下其他记者,让郭晋阳打电话给北平警备司令部,赶紧找人过来维持秩序,自己慢慢走回营房。   龙十斗先生正一脸莫名其妙一手笔一手本立在那里。陈长武把他带到营房门口就离开,晾他在这里晒太阳。   方孟敖慢慢踱步走到他面前,背手跨立:“龙先生。”   “……方大队长。”   方孟敖的眼睛藏在墨镜的水晶镜片后面,上下扫了扫荣石:“龙先生是记者?”   “……是的,《大公报》驻北平分部……”   方孟敖眼睛一眯,突然伸手去抓荣石脸上的粗框眼镜。荣石只觉得一阵风拂过,本能一躲,方孟敖抓了个空。方孟敖也没生气,笑笑:“龙先生,你可不是记者。你是个军人。”   荣石绷着脸:“方大队长什么意思。”   方孟敖在空气中嗅一下,笑意更深:“硝烟味,血腥味。”   郭晋阳总算轰走了那群记者,回营房门口正撞上两个人在打架,陈长武还在一边煽风点火地喝彩。   准确来说,是队长单方面进攻。凶狠霸道的美式格斗术,直取对方鼻梁,咽喉,太阳穴,颈侧,看得郭晋阳心里发寒。另一位似乎是刚才的“记者”,一个劲儿躲。面对队长的出拳速度,竟然都叫他躲过去了。陈长武喝倒彩:“有种就还手!躲算什么?要不你干脆直接挨我们队长一下!”   荣石终于忍无可忍,伸手一弹,正好弹在方孟敖的肘关节伸筋上,方孟敖胳膊一麻,立即停止攻击,改为防卫姿势。   “我今天来这儿纯属应付差事来的。”荣石弯腰捡起笔和本子:“不管你误会什么了,都和我无关。我既没推波助澜也没搬弄是非。”   方孟敖难得打得尽兴,还不用担心把对方打死,心情松快许多:“那么,看样子我没猜错。”   荣石笑了:“战场上下来的老弱病残,这年头很稀奇么。”   方孟敖双手插裤兜,抿着嘴角微笑,打量荣石:“你是从哪个战场上下来的?”   荣石慢条斯理把笔和本子揣进怀里:“打过太多。总体来说,就北伐那些吧。”   郭晋阳吹了个口哨,陈长武鼓掌:“嚯!”   方孟敖大笑:“很好。原来还真是个前辈。”   荣石面对奚落并不恼,悠悠哼了句戏文:“大丈夫峥嵘恁时候,扶汤佐周,光前耀后,直教万古清名长不朽。”   方孟敖扬眉毛:“……什么意思?”   “自己找人问去。”   邵开元小跑过来,报告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需要“配合调查”的什么王主任李主任都到了。   方孟敖打了个指响:“按计划开始吧。”   荣石抱着胳膊:“我能参观?”   方孟敖没看他:“让你进来就是让你参观。好好看看我这几天到底在做什么。参观完了回去好好给我写写,明白没?”   “我尽量。”   各个“主任”“科长”们高矮胖瘦几个人,被人赶鸡一样赶到一撮,畏畏缩缩可怜至极。方孟敖一直戴着墨镜,目光哪儿也没落。陈长武把他们领到近前的操场上,然后一吹哨——青年服务队全体集合。   营房里扒拉算盘珠子的军人全都跑出来,二十个站成两队,整齐精神。谢木兰和何孝钰好奇,趴在窗上往外看。谢木兰一时看到一个高大侧影,有点惊讶:“咦,我怎么好像见过他。”   那二十个人整队完毕,方孟敖高声道:“脱!”   年轻小伙子们齐刷刷脱掉了短袖上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何孝钰脸一红,拉着谢木兰缩回屋里接着查账。   “主任”“科长”们小脸煞白,以为要挨揍。二十个队员齐步走到跑道上,前前后后围着他们,陈长武一声令下:“跑步——走!”   所有人,开始绕着操场跑圈。   接近中午,太阳毒得仿佛天上悬了个大煎锅。主任科长们养尊处优惯了,平时两步路都要坐车,脂肪囤积得毫不客气。此时挺着大肚子扶着腰一瘸一拐跑得苟涎残喘生无可恋。他们不敢不跑,一帮大小伙子威胁地在他们身后颠着步子等他们。可是又实在跑不动,各个汗出如浆。   这对飞行员们平时的训练来说小菜一碟。他们有的是耐性陪这些歪瓜裂枣“锻炼身体”。这难道是刑讯逼供吗?没看到飞行员们自己也在跑吗?   方孟敖闲闲地站在跑道边上计数:“才刚二十一圈,还早呢。”   荣石站在方孟敖身边,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   荣石临走,方孟敖叼着雪茄:“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   方孟敖满意点点头,一扬手。荣石伸手接住,是根剪好的雪茄。他们两个人夹着雪茄在空中遥遥一敬。   荣石咬根雪茄,心里愉快。   赚了。      第59章 一场热闹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十八日。   这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除了五万共军渡过河北。   同是这一天,香港长城经贸有限公司收到北平转来的四十七万五千美金。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接到了去上海工作的调令。   二十日一大早,方孟韦开着车去送崔中石一家去火车站。崔婶显得很有活力,甚至有了少女的活泼气息,搬家时满院子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个箱子不要碰到了,漆面很贵,晓得伐?”   马上要回上海了。要离开北平了……崔婶受够了家门口无穷无尽的监视,她不能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只要能离开北平,回到上海,什么她都可以原谅。   方孟韦和崔中石站在院子里看崔婶忙,伯禽平阳满地跑,脸上却都有点淡淡的尴尬。   方孟韦去找过崔中石。只要崔中石离方孟敖远一点,方孟韦可以保护崔中石一家在北平的安全。共产党,方孟韦实在是有点受够这三个字了。崔中石高声催了一句:“快点好吧,方副局长等半天了。”   崔婶高高兴兴抱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来了来了!回家什么都没有,弄啥过日子呀!”   方孟韦笑得温和,连忙上去接过崔婶手里的包袱。崔婶表情一僵,她感觉方孟韦在包袱底下往她手里塞了东西——厚厚一卷美金。   “我自己的钱,不要让崔副主任知道。”   崔婶傻呆呆地握着钱,方孟韦往院子外面喊了一句:“进来帮忙!”   四五个小警察小跑进来,帮着搬满院子箱子。   伯禽自己拿着方孟韦给他扎的风筝,怕捆进行李里压坏了。本来欢天喜地,走了两步又开始难过:“小叔,我们以后是不是见不着了?”   父母都是上海人,伯禽却是生长在重庆和北平,口音成了个杂烩。平阳和哥哥一起站着,仰头看方孟韦。他们喜欢这个小叔叔,平时爸爸总不在家,家里有事都是小叔叔来帮忙。   方孟韦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旁边的警察,蹲下来亲亲伯禽和平阳:“小叔可以去看你们。你们赶紧长大,也可以来北平看小叔。”   伯禽这才又高兴起来。   崔中石心里有事,不住地看表。方孟韦瞥了一眼他的表——欧米茄,空军军用表。他扬扬眉毛,还是什么都没说。   到了火车站,方孟韦摇下002的车玻璃,看见单副局长竟然在站台上。单福明乐呵呵地打招呼:“方副局长。”   方孟韦蹙眉:“单副局长过来做什么?”   单福明的圆团脸还是乐呵呵:“徐局长命我们兄弟几人送崔副主任一家到天津,到了天津往上海就方便了。时局动荡嘛,多小心总是好的。”   方孟韦恨不得自己能陪着去天津,可是又实在走不开。他的目光从单福明的胖脸上转向崔副主任。崔中石微笑着宽慰他:“多谢你们徐局长了。孟韦,你去忙吧。”   方孟韦心里一颤。自从挑开了窗户纸,他就对崔中石有些抵触。崔中石已经挺久……没叫他孟韦了。   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在昆明机场,崔中石拢着一身暖洋洋的余晖去看他。他背着一只装满牛肉罐头的大挎包,压得身子斜向一边……方孟韦眼睛一热,轻声道:“崔叔……全是我不对,你……到了上海,和崔婶还有伯禽平阳,好好地……”   崔中石微微踮脚,给了他一个拥抱,拍拍他的背:“去忙吧。”   在他眼里,孟韦一直是个小孩子,哪里需要计较那么多。   目送方孟韦离开,崔中石上了单福明的吉普车。单福明对他很客气,对崔婶更客气,对两个孩子甚至是和蔼可亲了。再客气可亲都没用,崔中石,死路一条。   其实单福明有点佩服这个文质彬彬,既不高大也不强壮的中年人。他没给崔中石戴手铐,崔中石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感觉像是自投罗网。他坐在单福明身边,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很轻快地低声唱歌。唱得还挺好,好像是这几年很流行的《月圆花好》。单福明忽然想起当年在乡下见过的景象: 成鸟为了保护鸟巢里的雏鸟,会假装受伤倒在地上,吸引老鹰之类的天敌的注意力,一般来说鹰类抓了成鸟就不会再攻击雏鸟。   单福明被自己的联想吓得一个激灵。如果崔中石真是共产党,他要保护的,到底是谁?   北平的大街挺热闹。荣石不敢走太快,走快了要出汗,他更痒。今天晚上的事沉沉压在他心口。这种任务他以前是不在乎的,可是现在他不能死,不能死就是增加了负担与难度。荣石叹气,身边驶过一辆北平警察局的吉普车。看车号并不是孟韦的。他稀里糊涂好像听到哪里有人在唱歌,是个男人,反复低声哼着一句话。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七月二十日夜,七点三十分。   荣石在北平铁路职工宿十四号等到了一个人。   瘦瘦弱弱,脸上一副酒瓶底儿,正面看无数圈儿。单薄的小肩膀上扛着个伪装成筐的电台。荣石伸出一根手指,戳他一下,他就一晃荡。   “……龙先生。”他抗议。   荣石咳嗽一声:“你……就是接洽人?”   “是的,您好,我姓梁,我叫梁一鸣。”   荣石找个凳子坐下,翘个二郎腿笑着看他:“咱俩是去送死的你知道吧。”   “……”   “他们一定跟你吹过我是什么射击教官神枪手经验丰富。别信。我能活到现在靠的根本不是‘经验’。”   “那是什么?”   “主要靠运气。”   梁一鸣叹气:“我有心理准备。”   穿封锁线本来就不能很多人。上面给荣石配了个副手,负责警戒。加上荣石,和傅作义的接洽人,一共三个。   荣石站起来一拍手:“行,检验咱们仨运气的时候到了。”   今天晚上城防除了警备司令部,还有北平警察局的人。轮到单副局长当值。单副局长的司机觉得今晚单副局长有点奇怪,有点紧张,还有点……锐气。笑眯眯的眯缝眼在值班室的灯光下非常亮。也许是他的错觉,单副局长身上有杀意。   这个溜须拍马欺上瞒下的典型的国府小官员,身上竟然能有这种气概。   “上过战场没?”   “副局您问过我啦。我上哪儿‘上战场’去。”   “我跟你说,一旦上了战场什么主义什么理想什么追求都是风中的屁。那时候,一切所求,就是为了,活下来。”   方孟韦开车回家。家里看上去很温馨,程姨在厨房里烤面包。方孟韦也是很久没有闻到这种美妙的香味了。谢培东系着围裙,端着沙拉出来:“孟韦,今晚孟敖要回来。”   方孟韦难得高兴一点:“哥要回来?怪不得这么奢侈呢。”   “大爸说要做西餐,爸爸一辈子没出过国,哪里知道什么西餐,跟我说‘还沙拉呢,闹半天是凉拌菜啊’!”谢木兰轻快地端着碗出来,摆筷子。她很长时间没有这样高高兴兴地跟方孟韦玩闹,方孟韦觉得这个家似乎正常了,所有人都正常了,一切回到正轨了。   方孟韦笑一声:“我去洗手。”   程小云烤面包是一绝,松松软软焦香金黄。何孝钰在厨房里帮忙,和程姨唧唧哝哝地说话撒娇,一边还有谢木兰的声音,三个女人笑起来,声音又清又脆,简直像春风。   方孟韦在餐桌边上坐了一会儿,晃动一下腿,最终决定还是站起来,磨磨蹭蹭进厨房:“程姨……”   程小云笑:“嗳,怎么了?”   “您烤得太香了,我进来闻闻。就是……我那份面包,能不能带走?”   程小云一愣。她善解人意惯了,马上反应过来:“今天有面粉,我一时高兴烤多了。晚上你吃你的,程姨给你包两个带走。”   何孝钰和谢木兰在一边洗菜,两个姑娘一边洗一边唱,唱来唱去一直只有一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这婉转的曲调绕着水声在方家沉闷的大宅里回荡,连坐在书房的方步亭都有了丝笑意。   “你就会这一句!”谢木兰皱鼻子。   “你不也只唱这一句。”何孝钰甩她一脸水。   程小云准备好一顿简单却奢侈的西餐,将面包装进铺棉布的精致竹筐,用大帕子给方孟韦妥帖地包了两个。方孟韦接过温热的面包,诚心地感激:“谢谢程姨。”   程小云温婉地笑笑。   愉快的气氛没能持续太久。浮云没散,人也来了。方孟敖几乎是闯进家里,跑上二楼。方孟韦和程小云慌慌张张跑出厨房,谢木兰和何孝钰依偎着,抬头看二楼。方步亭方孟敖的对话忽高忽低,只有声音漏下来,听不清说了什么。父子俩的谈话突然中止,方孟敖快步下楼。他铁青着脸,吞咽一下,仿佛是把怒气强行吞掉:“姑爹,程姨。”   谢培东吊着眼袋看他:“你怎么了?”   方孟敖强笑:“没什么。”他看方孟韦:“你把崔中石一家送上火车了?”   方孟韦愣愣答:“是的,我看他们上了火车……”   “还有谁去了?”   “徐铁英派单福明送他们一家去天津……”   方步亭走出二楼,很平静:“培东,备车。”   谢培东一愣:“行长去哪儿?”   方步亭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你跟我去一趟北平警察局。”   方孟敖吐了口气,转身上楼,竟然做了个动作——搀着方步亭,慢慢下楼。方孟敖轻声道:“父亲,上阵父子兵。”   方孟韦还是愣愣的,他觉得眼前的事和他有关,又觉得和他无关。大哥问他的话让他心里发凉,他抱着热面包,不知所措。方步亭谢培东和方孟敖离开,屋里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早没了食欲。程小云坐在主母的位置,强打精神:“来,小孩子先吃。孟韦,木兰,孝钰,吃。”   座钟戈多戈多地响,整齐地碾着餐桌上每一个人的心。方孟韦抱着面包,盯着沙拉盘看。绿色的蔬菜叶子浸出水,几乎没有卖相。   等到将近十一点,大厅电话响了。   方孟韦过电一般站起来,小跑去接。程小云看他脸上原本稀薄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在日光灯下面白得瘆人。   方孟韦撂了电话,六神无主地说:“程姨,我出去一趟。”   他一阵风一样跑出去,然后吉普车002轰鸣着离开。谢木兰叹气:“这进来出去的……”   梁一鸣一脸血。眼镜上尤其多,越擦越糊。他完全没有怯懦的意思,只是低头用汗衫擦眼镜。   荣石那个副手被爆头,就在他旁边,天灵盖都被掀掉了。就是不知道哪边的子弹。要是共军的,那就太冤了。   北平城里城外是两个世界。城里勉强算繁华,城外面……就是无尽荒凉的泥地。梁一鸣完全不辨方向,他只能信任这个有点匪气的高个子男人。龙十斗,肯定不是他真名。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内。   马汉山被一把勃朗宁顶住下颌,他大概从来没想过这种秀气的枪也是如此狰狞。就跟这把枪的主人——同样秀气的脸上一样有狠戾的表情。   “方副局长请冷静。”一个执行组长满头汗:“我们都能作证,这是徐铁英的命令!我们只是执行命令而已!”   方孟韦咬着后槽牙:“带我去看人!”   马汉山怒吼:“我草死徐铁英祖宗十八代!自己被共产党耍了,这下来算计我!方副局长,你要去看人可以,能不能放下枪?你手抖得这么厉害,万一走火,我五十多岁不要紧,你二十多岁赔给我不是不值当的?”   方孟韦慢慢放下枪:“打电话给徐铁英。”   执行组长一愣:“啊?”   马汉山喷着口水咆哮:“打电话给姓徐的,叫他死过来!”   荣石领着梁一鸣穿过无人对峙区,遇到了一个最大的困难:出城的时候为了安全,他们身上根本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一个共军小战士抡着枪托就给了荣石一下,血顺着荣石的额角淋淋往下淌:“说,你们是什么人!”   荣石被打得发昏,他低声道:“我们是北平地下党……”   小战士和他身边的人显然是有坚定立场的,完全不会相信荣石的鬼话:“花言巧语!既然是同志,怎么我们完全没接到通知!”   另两个人要去抓梁一鸣,荣石举着手,没法抹脸,血漫进眼睛,在黑暗中更看不清了:“别别别,你们别动他。你们看,他身上还有电台。这样吧,你们把我们抓住,电台别损坏就算你们缴获的,这可是一件大功。”   几个小战士商量一下,踢了荣石一脚:“你老实呆着,别妄想逃跑!我们请示上级。”   梁一鸣吓坏了,穿封锁线的时候他的心都没这么凉。荣石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双手还得举起,勉强转头冲他笑笑,只是一脸血,深夜里这个笑容格外惨。   徐铁英狂抽孙秘书两耳光:“说,为什么要他们枪毙崔中石?”   孙秘书挨了抽,表情都不带动:“局长,这要问马副主任。”   马汉山冷笑:“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马副主任,就是鄙人,于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二十日晚七时许,直闯北平市警察局,强行带走共产党或非共产党崔中石,强抢警察局警车三辆,飞奔西山杀人灭口。这个解释怎么样?”   孙秘书毫不示弱:“马副主任说完了?我可以问你了吗?”   马汉山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口水:“问!”   孙秘书面无表情,一边脸上一个大巴掌印,好像还肿了:“就问您一个问题。徐局长当面给马副主任交过任务吗?或者马副主任有徐局长枪毙人的手令吗?”   马汉山彻底急了:“那当时传达徐局长命令的是谁?”   方孟韦苍白着脸,平静地问:“所以这个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他为什么突然被枪毙?”   满室皆静。方孟韦猛地朝上一开枪:“谁回答我!”   马汉山吓得缩脖子,天花板上的墙皮稀里哗啦往下掉。子弹震动着白炽灯左右摇晃,阴影在方孟韦的脸上拂过来,拂过去。   他的眼神,陷在黑暗里。   方孟韦恍恍惚惚地离开西山秘密监狱。他开车,在寂静无人的北平街道缓缓地行驶。不知道开到哪里,他伏在方向盘上趴了好一会儿。   他看见崔叔躺在那里。   仪容整洁,温和安静。   只是,再也醒不来。   方孟韦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开到荣石这里来了。副驾驶上还扔着两个面包,程姨精心烤制,精心包裹的面包……完全冷了。   方孟韦拿着面包下车,站在院子外面,轻声问:“荣石,你在吗?”   没有回答。   方孟韦推开门,没有锁,也没有光亮。这破败的院子没有什么好偷的,荣石懒得锁。他抱着面包走进屋里,缩在竹床上抱着腿。床边的破木桌上摆着一个铁壳闹钟,没有上弦,停在了八点二十分。   方孟韦嚎啕大哭。      第60章 一个心结      民国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清晨,方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徐铁英。   他对程小云微微趄身:“嫂夫人。”   程小云微笑,没有多余表情。谢培东把徐铁英引上二楼,关上房门,打开了书房灯。   方步亭坐在桌子后面,一动不动。   美国停止对华援助。   元月四日俞大维和贝祖诒就去美国要援助,要到七月份,美国驻华公司向华盛顿打了报告:对华援助资金多用途不明。   华盛顿震惊。   华盛顿震惊,南京就是惶恐了。   方步亭似笑非笑看着徐铁英:“知不知道美国驻华公司为什么突然打报告。”   徐铁英没接话。   “一些人贪昏了头了,把美国驻华公司应得的一千七百多万利润也吞了。”   徐铁英沉思。   谢培东木着脸,心里却在飞速打算盘。北平贪的民生物资一千万美元,孔家扬子公司,宋家孚中公司就占了六百万。徐铁英吞了八十万。   “我能做三百二十万的帐。可是国防部调查组点明少了一千万,追查六百八十万去哪里了,要怎么说?”   徐铁英终于皮笑肉不笑:“这个简单。扬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条运送美援物资的船沉公海了。空军两架飞机摔了。天灾人祸,怎么也能凑出六百八十万。”   方步亭没有表态,似乎在出神。徐铁英等着方步亭说话,方步亭突然问:“警察局那边都谁抓人审讯?”   徐铁英笑:“一应事件,我都不叫孟韦沾边。今后抓捕学生的工作,也不会交给他。他只负责北平市民的外勤就可以了。”   方步亭终于松了口:“费心了。”   徐铁英咧开嘴,露出一口锋利雪白整齐的好牙:“同舟……共济。”   方孟韦哭累了,抱着面包在荣石床上沉沉入睡。这破院子很幽静,偶尔有鸟鸣声……只是远远的,便飞走了。   荣石和梁一鸣很狼狈地被押往共军的指挥部。梁一鸣要护着电台,腰上挨了小战士好几脚,嘴里都是血腥味。   被押到指挥部,共军的一个什么首长急匆匆出来迎他们,责怪押运的战士不懂礼貌。梁一鸣一抹脸,冷笑:“甭演擒孟获了,说正事吧,我就是战犯傅作义送来的接洽人,电台在我背上,幸而没被你们的人一脚踢碎了。要不然你们有个‘同志’就白死了。傅司令说了,密码母本要用你们的。”   这个文弱的豆芽倒是牙尖嘴利,说得一个屋子的人神情怪异。   有人领着荣石去洗脸包扎伤口。荣石额上的伤得缝,但是来不及了。他很急切:“密码母本给我。我马上要往回走。现在北平城进出都得搜身,查得特别严。我能钻的空子只有今天下午四点之前,一旦换防我那个‘空子’被换走,我再想进北平就没那么容易了。”   单福明站在北平城门上,往下看。他很烦躁,似乎在等人。那边电话催命一样响,半天他的心腹跑过来:“副局,徐局长打电话让你提前换防,马上回局里。”   单福明一愣:“不是今天下午四点才换防吗?”   心腹满头大汗:“别提了,今天一早青年服务队查到马汉山贪污,消息就走漏风声了,东北学生,北平学生又集结抗议,要求处置马汉山,惩治贪污犯,下发粮食,现在局面都快控制不住了!”   单福明咬牙:“方副局长呢?”   “找不到方副局长!徐局长说干脆就不找了,让您提前回去稳定局面,跟您换防的警备司令部队伍已经到楼下了。”   单福明牙痛一样抽一口冷气,气急败坏:“这不扯犊子吗?啊?老子干正事儿呢都特么给老子添堵?”他一跺脚,怒道:“回局里!”   姓荣的,看你造化了,别死了!   单副局长匆匆往下跑,在城墙半腰上看见一辆军绿吉普夺命一样冲过来。老远就能看到那个牌子是国防部的,守大门的士兵都是人精,马上在被撞死之前搬路障,国防部吉普停都没停一路杀出城去。   单福明眯着眼:怎么看着像方孟敖?   方孟敖开战斗机似的开车,冲出北京城,冲出荒凉郊区泥地,还能冲出哪里?方孟敖迷茫了。他开着车狂奔到永定河边一处漂亮的堤坝旁边——崔中石从这里跳下去过。方孟敖下车,甩了外衣一个猛子扎进了湍急的河水。永定河夏天依旧是凉的,水流声像是呜咽。   方孟敖睁着眼睛往下沉,眼看着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很小的时候,孟韦问过他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哥哥,鱼在水里怎么哭啊?   方孟韦在睡梦里委屈地嘟着嘴,不知道跟谁撒娇,忽而又笑了,笑得很开心。他翻了个身,用面包蹭蹭脸,表情无忧无虑。   荣石揣着密码母本往回走。他徒步跋涉穿过封锁线,穿过无人对峙区,既没被发现爆头,也没被流弹打中。   运气。   自己的运气好不好?   警备司令部的人换防完毕,刘处长站在城门上吆喝:“都给我仔细检查!可疑人员就地枪杀!都别给我存侥幸心理!”   荣石额上的血透了纱布,跟着汗往下流。   他抹了一把,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前走。   有人在等他。   警备司令部的人每个都盘查,查来查去查不出疑点。刘处长拿着鸡毛当令箭,犯病一样。忽而远方开来一辆吉普车,停在人群后面,狂按喇叭。   刘处长旁边的人低声道:“处长,那是国防部的人。”   刘处长端着:“国防部怎么啦,国防部不能例外。”   “我的处长诶,那是方孟敖的车!那位爷咱们可惹不起!他能跟太子拍桌子!”   国防部的吉普终于不按喇叭了。方孟敖叼着根雪茄下车,迈动长腿往这儿走。他一边走一边卷袖子,看城门的士兵们知道,这是国军长官们打算抽人的预备动作,不禁连连叫苦。   方孟敖抱着胳膊站在城门下:“管事儿的,下来。”   刘处长立即就滚下来了。   “我还有公务。你要搜就快点。”方孟敖伸出俩胳膊:“老子没被男人摸过。当心挨揍。”   刘处长陪着小心:“这不是方大队长?您放心,您现在身系北平民生,我们警备司令部当然会竭尽全力配合您的工作。开城门,开城门,放方大队长的车进城!”   方孟敖冷笑一声,走回车上,发动起来,扎进城门里。   国防部吉普车耀武扬威开进北平,在一处偏僻小巷停下。方孟敖点燃一根雪茄,调笑:“你住这儿?”   吉普车后座的阴影里露出一张脸:“是的。谢谢。”   荣石对着后视镜微笑。   “不用看了。没你的雪茄。这是我弟弟搞来的,本来也不多。”   荣石叹气,下了车。   “多谢方大队长。”   方孟敖玩味地看着他,竖起右手两根手指比划了个巴顿礼:“走了。”   荣石目送方孟敖的吉普车一路绝尘离去,摇了摇头,转身推门进院子。   ……孟韦来了?   荣石快步走进屋,看见床上躺着的人。   又瘦了。   荣石轻叹。他自己累得站不住,在孟韦身边坐下。方孟韦轻轻醒来,看着荣石。冗长的睡眠让他有些头痛。   他把冷硬的面包递给荣石,然后坐起来,靠在床头。荣石接过面包,笑道:“你来这里,是给我送这个?”   方孟韦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刷着荣石的心。荣石看着他的嘴唇,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接近,温柔地啃咬。   方孟韦没有拒绝他。   亲吻一会,方孟韦还是那样,冷冰冰的。荣石叹气:“孟韦,你怎么了?”   方孟韦垂着眼睛往下看,忽然一颗泪珠砸下来,吓了荣石一跳。方孟韦抬起头,荣石才发现他在哭。   “你……又受伤了。”方孟韦含着泪看他:“我现在最担心的问题是,你不知道死在哪里,我想收尸都收不了。”   荣石心里一紧:“孟韦……”   方孟韦吞咽一下:“你……看你。”他往上看,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荣石,我吧,决定不再等你了。”   荣石攥紧薄被:“孟韦?”   方孟韦起身:“就……就这样吧。”   他往外走,荣石吓坏了,伸手去搂他。方孟韦背对着荣石,肩膀越抖越厉害。荣石亲吻他的脖颈和耳朵:“孟韦,是我不好,对不起,你别说气话……”   他感觉到方孟韦的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   “荣石,我要怎样救你呢?等到头发变黑,马脑袋长角吗?我怎么救我自己呢?”   荣石在他身后僵住,缓缓打开手臂。方孟韦抽泣一声,肩背挺直地大步离开房间。   荣石惶惶然原地转了个圈,小心翼翼拆开床上的面包。冷硬的面包一掰就掉渣,荣石胡乱往自己嘴里塞,噎得他终于冒出泪花,他还是往嘴里塞。   他拼命地咀嚼面包,一边流泪一边笑。   笨蛋,你……把乌头马角……理解错了。   送走徐铁英,方步亭看着窗外想心事。他一晃神,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正站在门外,穿着一身白色的学生装,脚边还放着一只小皮箱。   方孟韦收拾行李,收拾来收拾去,还是只有一件貂皮大衣和一枚戒指,是完全属于他的。   这么多年了,也就一只小皮箱。   “孟韦?你想去哪里?”   方孟韦面色憔悴:“先去香港,再去法国。”   “法国?你去法国干什么?”   方孟韦看着地面:“留学,打工,怎么样都行。”   方步亭蹙眉:“你是在册军人,戡乱时期擅离职守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方孟韦终于忍不住,喊了句:“爹……”他很少叫这么撒娇的称呼,他眼眶发红,还是看着地面:“那大哥也是在册军人呀,您不是一直想让他去美国吗?”   方步亭晃了两下,有些站不住。一边的程小云强行扶着他,让他坐到沙发上。   “你知道原因,何必这么堵我。从小你就比你大哥听话,从来没让我操过心。你要走也行,总得告诉我为什么。我也好帮你去求人。”   方孟韦攥了拳,下了全部决心:“在重庆读完初中我想读高中,您却非要让我去三青团中央训练班。我不去,您就摔了杯子。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流泪,要是妈还在,一定会让我去读书,读高中,读大学,出国留学。谁让我没妈了呢……”   程小云一愣,看着方孟韦。   方孟韦哽咽一声:“对不起程姨,我不是冲着你,你不要介意。”   程小云眨着泛红的眼睛叹气:“这么多年了,你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吧……”   方孟韦强做平静:“哥离家前,我追出去,想跟着一起走。哥却让我回来,让我一直在您身边,好好读书。他去为妈妈报仇,我要念书做个有出息有学问的中国人,为祖国争气。”   方步亭闭了闭眼。   “我……将功赎罪。”方步亭声音发抖:“孟韦,既然你想去法国,那你和木兰,一起去吧。”   谢木兰正在家里哭闹。谢培东把她关在房间里,哪里也不许她去。谢木兰气得哭叫:“爸爸你怎么这样!你是封建家长!”   谢培东怒道:“我就这样了!我是你爸爸!你少到外面撒野胡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谢木兰白着脸:“我住到孝钰家里去,怎么就是撒野怎么就是胡闹了?孝钰呢……”   谢培东冷着脸:“孝钰人家家里有事,没工夫陪你胡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谢培东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做那种事!”   谢木兰气道:“我做什么了?”   方步亭被程小云搀着,走到木兰房里来:“木兰,不要这样跟你爸讲话。”   谢木兰看到方步亭,仿佛见到救星:“大爸,您说说我爸呀,他不能这么一直关着我。”   方步亭和颜悦色:“他当然不能。我们木兰胸怀天下,要看看这个世界,不能一直被困在屋里。木兰,大爸送你去法国,好不好?”   谢木兰一愣:“法国?”   方步亭笑:“是呀,法国。大爸虽然一直在美国,但最向往的国家还是法国。人文气息浓厚,思想氛围宽容。你去代大爸看一看,好不好?”   谢木兰终于明白似的,看看谢培东,再看看方步亭,突然站起来往窗口扑。方步亭吓坏了,谢培东伸手架着谢木兰把她往回拖:“反了你了!”   谢木兰尖叫:“国家有事你们就要送我们走。我去哪里?我一个中国人去哪里被看得起?我不出去!”她看到方孟韦站在房门外,叫道:“小哥,小哥你救救我,你理解我的对不对?我不出国,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北平!救不了我的祖国,我就看着她到最后那一天!”   方孟韦听着谢木兰的哭声,脸上白得没有人色。   程小云扶着方步亭,还得分神看方孟韦:“孟韦,孟韦?”   她身形细弱,实在是架不动方步亭了。方孟韦弯腰放下皮箱,走上前,搀着父亲:“程姨,我来吧。”   方孟韦把方步亭搀到沙发上,伸手把谢木兰拉下窗台,对谢培东道:“姑爹,木兰是学生,就让她去上学吧。”   谢培东心里有火,面上不显:“你不是也要走?”   方孟韦惨笑:“姑爹,儿女有儿女的自由,对吧。木兰应该有她的自由。”   每个人,都该是自由的。      第61章 一次乞求      接连几日,相安无事。   北平教授陆续效法朱自清,拒绝美国面粉。何副校长也申明,既然北平师生大部分都在挨饿,他也不会例外。   方孟敖弄了一袋美国面粉,托方孟韦送到何老先生家里去。方孟韦不解:“哥你干嘛不自己去?”   方孟敖本来没什么表情,闻言强笑一下:“何老先生怕是不大喜欢我。”   方孟韦看着地上那一袋印着耀武扬威“USA”的面粉,默默一叹。哥哥对何孝钰是上了心了。可惜,家里两个女孩的心,都在梁经伦身上。   方孟韦扛着面粉去了何孝钰家。何孝钰正站在厨房发愁,没有东西吃,父亲拒领救济粮,饿了些时日腿脚开始浮肿。佣人开门,方孟韦扛着面粉进屋,何孝钰吓了一跳。   何其沧拄着拐杖,有些吃力地从楼上一步一步下来:“孟韦来了啊。”   方孟韦放下面粉:“何伯伯。”   何其沧和气点点头,看看面粉,看看孟韦:“拿回去吧。不需要。”   方孟韦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何伯伯,这个不是救济粮,是我哥弄来的……”   何其沧没表情:“那更不能要了。”   何孝钰知道自己的父亲犟脾气又上来了,马上对着方孟韦笑:“孟韦你先……先回去吧,代我谢谢你哥。”   何其沧慢慢踱步,走到沙发上,坐下。方孟韦一直很怕他,有点无措:“何伯伯,那我就不多打扰……”   何其沧平静道:“面粉带走。”   何孝钰着急:“爸爸……”   方孟韦想解释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解释什么。何其沧淡淡的,不喜不怒,打量方孟韦:“梁经伦被抓了,你知道吧。”   方孟韦早不管这些事了,但现在不是辩白的时候:“我……知道。”   何其沧点点头。   何孝钰推着方孟韦往外走:“我爸爸心情不大好,今天招待不周,你先去忙吧……”何孝钰声音里有了哀求的意味。方孟韦也慌了,只得马上告辞。   何其沧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那袋面粉就搁在地上,正挡在玄关前面,无比碍眼。   何孝钰咬着下唇,看着面粉红了眼睛。许久,她才问道:“爸爸,梁教授到底被谁抓了?刚才李副官长给您打电话,说了什么?”   何其沧冷冷地:“他让我去求司徒雷登。很好,堂堂中华民国副总统,一个大学教授都保不了。”   何孝钰慌了:“那就给司徒雷登叔叔打电话……”   何其沧仰起脸,看窗外,长长一叹:“国民政府抓了我的副手,一面又让我去找美国人告状。国民党不要脸,你爸爸我也不要脸了么?以后,不必称司徒雷登叔叔。他是美国人,代表美国。你爸爸是中国人,不必如此亲近。”   何孝钰默然。   为了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和司徒雷登“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言谈”,北平的教授们只能用拒领美援面粉的方式。据说……朱自清教授已经快不行了。   “他们抓梁经伦,根本不是因为他是共产党,只是为了掩盖贪腐问题罢了……”何其沧怅然:“我们的国府和军方。”   何孝钰轻声道:“爸爸不喜欢政客,不喜欢军方,我能理解,但是您……为什么不喜欢孟敖?”   何其沧冷笑一声:“方家俩儿子,你看哪个像中国人?”   何孝钰愣了。   何孝钰的母亲去得早,何其沧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虽然她也是美国长大的,但是中国的一切都没落下。孟敖和孟韦……   “方孟敖是个原装的美国人,你同意么。”   何孝钰没回答。   “你爸爸,你方伯伯,梁经伦,都是留美的。你看我们身上有美国人做派吗?你爸爸我最厌恶美国人那不可一世的一套,比如巴顿,比如麦克阿瑟,端着枪充当救世主!方孟敖学他们学得挺好。”   何孝钰跪在父亲脚边,给父亲捏腿。父亲那点可怜的自尊,中国人的自尊,在捍卫最后的领地,只能坚持中国人的一切。何孝钰捏着捏着,垂下泪来。   单福明终于熬不住,和司机单独找了个地方偷着抽烟。好烟抽不起,抽“白金龙”。他们俩吞云吐雾,眯着眼,觉得自己是神仙。   单福明的大脑日夜不停地运转,因此他比谁都聪明。根据他搜集的情报,他们伟大的徐铁英局长被共产党涮了。那么这个事情梳理一下,是这样的:崔中石拿着空军侯俊堂贪污被查抄的一部分股份去求徐铁英救方孟敖。徐铁英为了钱,陷害侯俊堂,顺便开脱了拒不轰炸开封的方孟敖的共产党嫌疑。然而这个崔中石最后也没把钱给徐铁英,转给香港了。徐局长白忙一场,恼羞成怒,抓捕崔中石。   不过,是徐局长要杀崔中石么?   单福明夹着烟,用拇指挠脸。   并不像。   方步亭为了救崔中石当时拿着支票去给徐铁英,四十七万美金说开就开。徐铁英无非是要钱,给钱就行,要崔中石的命做什么?   单福明分析来分析去,最要杀崔中石的……   南京!   单福明一哆嗦,烟烫了手指。   方孟韦这几天还是睡不着觉。睁着眼发呆,发呆到天明去上班,站在街上维持治安。昨天在大街上差点昏过去,幸亏被人扶着。他心里空,脑子里空,什么都是空的。   他什么都没有了。   方孟韦恍惚地发木,打了麻醉药一样,不疼不痒,不高兴不难过,挺舒适。不用多想。   不用多想。   荣石开始发烧。   他揣着密码母本到了张大夫家,张大夫看他的脸色吓一跳。马上处理他额头的伤。   “你……这伤没有感染的迹象,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荣石微笑:“自从烧伤以来,经常会这样,莫名其妙发烧。挨一挨就过去了, 没事。”   张大夫忧心:“过两天的任务,你行吗?我打报告换人吧……”   荣石还是笑:“不就是再次穿过封锁线么。我可以。毕竟我有经验了。”   张大夫缝了他的伤,对着荣石欲言又止。   荣石看上去很奇怪,就像……丢了魂一样。   荣石离开张大夫家之前,忽然问:“这次我要是牺牲了,你往上报用什么名字?”   张大夫一愣:“荣石。”   荣石摇头:“不要荣石,荣石混蛋了一辈子,得报应早死了。随便弄个什么名字吧,荣国槐也成。”   张大夫看着荣石,心里很难过:“国槐同志,你……”   荣石笑:“唉,报应。”   荣石再一次穿过封锁线,高烧不退。他的嘴唇起皮,外翻,特别吓人。共军营地的人提出他可以歇一晚再返回北平,荣石笑着摇头:“不能歇,一歇我就爬不起来了。”   高烧到一定程度,脸色反而是白的。苍白苍白的脸色,几乎发亮的眼睛,荣石胸腔里的火似乎烧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最后一把,燃尽一切。   他步伐稳健地走向北平城。   今夜有月亮。非常美的月亮,像天空的一滴泪。   方孟韦稀里糊涂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荣石站在北平城外面对着他笑。方孟韦心里一疼,轻声问他,你在干什么?   荣石还是笑,仔细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告诉方孟韦,他是来告别的。   方孟韦一惊,问他,你去哪儿?   荣石的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他就那么笑着,轻声回答,望乡台呀……   方孟韦突然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在发抖,一身的冷汗。   望乡台。   他想起来当年那个男人看着地狱苦海的壁画给自己讲解什么是望乡台——死去的人的灵魂,登上去,回头看一眼家乡亲人,哭一声,才能去阴曹地府。   荣石好像是来看一眼自己的。   方孟韦连滚带爬起床穿衣,拿着车钥匙往外跑。深夜,没有灯,他脚一踩空差点滚下二楼。谢培东听到声音,起床开灯,正看见方孟韦跑到大门外面。   “孟韦,半夜的你干什么?”   方孟韦一脸苍白:“姑爹,我,我出去一趟,我出去一趟……”   谢培东叮嘱一声:“稳定心神,开车慢一点。”   方孟韦点点头,冲出家门。   方孟韦开车直接去了单福明家。单福明住一个小四合院,老婆孩子挤一堆。方孟韦砸门的声音把他一家惊醒,甚至惊起一片邻居。方孟韦顾不上客套,揪住哈欠连天的单福明的领子,低声咬牙切齿地问:“荣石出城都是往哪个方向去。”   单福明傻乎乎看着他:“谁是荣石。”   方孟韦急得冒火:“别装傻了!他每次出城是哪个方向!”   单福明闭着嘴巴。   方孟韦压低声音:“听着,单前辈,你忘了个事儿,我也是中统出来的人。荣石每次出城都正好你当值,你不解释解释?”   有邻居围观上来,单福明的老婆叽叽哇哇撕吧方孟韦要他松手。方孟韦铁了心要揪单福明的领子,一动不动。单福明一搡把他老婆推进门里,怒道:“看什么看!”   他转过头,冷笑:“你们俩,啧。东南方向,我就知道这么多。”   方孟韦放了单福明,开车直奔城门。   北平警察局002的车,方孟韦交了证件,吼了一句紧急公务。夜间进出城门得有徐铁英的条子,但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显然可以例外。不光方孟敖会抽人,方孟韦也会。守门的不敢拦他,方副局长开着车夺命一般冲出北平城。   荣石倒在野草地里。   这感觉很奇怪,灵魂一直在往上浮,想要摆脱灼热的躯壳。荣石自己也起了心思,似乎只要一闭眼,一切都解脱了。没有不甘,顺其自然。荣石太累了,他只愿闭上眼,睡一觉,做一场美梦,再不醒来。   睡一觉吧。荣石疲惫地眨眨眼,眼皮渐渐往下沉。最后的印象,是天上的月亮。清亮的光,那么哀伤。   方孟韦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荣石的。他亲吻他,背起他,上车,开车回北平城。荣石睡得很安静,滚烫的体温已经不能再让他难受。方孟韦疯了一样开车回城,夜间却找不到开门的医院。北平医药极度缺乏,医院倒得七七八八。方孟韦没有办法,只能开车回荣石的小破院子。荣石彻底烧糊涂了,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方孟韦吃力地制服他,背他进屋。   没有药,大概只能用凉水。方孟韦打算用凉水强行给他降温,把他安置在床上之后跑出去打水。他端着一盆水回屋,发现荣石坐起来,对着墙面在比划右手。今晚月光很亮,打在墙面上,像是一面银幕。荣石木愣愣地比划右手,仿佛是在招手——   不,不是招手。   方孟韦看明白了。他咬着牙把哭音吞回去,放下水盆,爬上床,搂着荣石,伸出左手,用左手的大拇指勾住荣石右手大拇指。   月映的墙壁上,出现一只盘旋的鹰。   骄傲,矜持,自由自在。   方孟韦的眼泪淌进了荣石的领子。荣石烧得无知无觉,毫无生气地坐着。方孟韦用额头抵着荣石的肩,喃喃道:“对不起,原谅我。我什么也不求了,你活着吧,你活着就行……”   只要你活着。      第62章 一名女子      荣石一直高烧不退。清晨方孟韦开车带荣石到中央医院去,中央医院的院长和方步亭有点交情,认识方孟韦,帮忙安排荣石的一应检查。大夫要听心肺音,解开荣石的衣襟,微微惊了一下。   伤成这样……居然还活着。   这边检查着,蒋院长拉着方孟韦到走廊上,蹙眉道:“孟韦,这是个什么人?”   方孟韦一愣,里面躺着的,是他什么人?   “他……他是我一个好友,以前是北伐军的教官……”   蒋院长点点头:“孟韦,如果你能搞到盘尼西林,我们就能救他。”   方孟韦一愣:“啊?”   蒋院长一摊手:“盘尼西林军管,中央医院里存着的都是有数的,我一个院长都动不了,得军部批条子。这位先生这个样子……需要大量抗生素。”   方孟韦慌了:“买不到吗?”   蒋院长看他六神无主的样子,只好提醒道:“你哥是军官。”   方孟韦开着车冲出医院,开到半截,冷静下来。   如果去求大哥,大哥一定会帮忙。但是大哥现在处境微妙,到处查账,够招人眼了。他上哪儿弄药品?私底下弄军管药品查不出来还好,查出来是个大罪名。   程小云轻轻搁了手里的话筒,面上没显,心里不住叹气。方步亭气坏了,用手杖敲地面:“乱点鸳鸯谱!”他站起来,怒道:“备车!”   程小云急忙:“步亭,你别……两个孩子自由恋爱……”   方步亭咬着牙,恨不得一手杖搠到电话那头何其沧的脑袋上。念大学的时候是这样,留洋的时候是这样,老了老了还是这样,四六不靠!   “他一个书呆子,讲起道理来,哪个比得上他。他知道自己的得意门生身份复杂到处搞间谍玩卧底么?满嘴自由民主自由恋爱,嘴上清楚脑袋里却糊涂!”方步亭真生气的时候,脸上是没表情的。他一直想把木兰和那个身份不清不楚的梁经纶隔开,何其沧偏偏打电话给程小云,告诫方步亭“爱情是自由的”。谢培东本来关着木兰,让孟韦一搅合木兰真是“冲出樊笼”了,跑到何孝钰那里拒绝回家。   “小云去见他,跟他谈谈木兰的事。我去找梁经纶。”   谢培东也着急:“行长,您见梁经纶说什么?”   方步亭道:“这个梁经纶,是太子的人。我当然直说,如果还需要我配合搞什么币制改革,就离我们家木兰远一点。”   方步亭刚要出门,方孟韦慌慌张张跑了回来。他看看往外走的三个人,攥着拳头:“父亲,姑爹,程姨,我,我……我要金条……”   方步亭微微挑眉。这个小儿子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自己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他打量方孟韦,方孟韦低下头。   “你要金条做什么?”   方孟韦吸了口气:“父亲,我要买盘尼西林,救命的……”   方步亭着急木兰的事,握了握手杖:“小云,你去给他拿。等会儿司机再回来接你。”   程小云应了,目送方步亭和谢培东离开。方孟韦局促地捏着帽子,看着程小云。程小云安慰地冲他笑一笑:“你等等。需要多少?”   方孟韦脸色苍白:“一根就够了……”   程小云转身上楼,方孟韦目送她袅娜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一会儿,程小云下来,递给方孟韦一个小布包,里面硬邦邦一根手指粗细的金条。   方孟韦攥着金条,眨着眼看着程小云。他是个成年男人,个子足够高,高到程小云得仰脸看他。他也是个孩子,惊慌失措,神不守舍。程小云伸手摸摸他的脸:“刚才……你父亲发了好大的火。但我不赞成。何副校长的话是对的。”   程小云美丽的眼睛里含着笑,温柔镇定:“爱情是自由的。”   方孟韦眼眶发红,一手捏着帽子,一手攥着金条。   “去吧。开车慢点。”   程小云站在客厅中央。纤弱的女子,倒仿佛是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   荣石再次睁开眼,还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他手里攥着细瘦的微微发凉的手指。一瞬间荣石有点恍惚,上一次死里逃生,也是这样,攥着好看的手指,在医院醒来。   这一次,荣石没做什么梦。什么雪地小鹿,统统没有。大概是心里空了,做梦都成奢侈。   “你……醒了。渴不渴?”   荣石听到声音,转过脸,直勾勾盯着方孟韦。方孟韦垂下眼睛。他想抽出手指,被荣石猛地攥紧。   荣石抓着方孟韦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方孟韦趴在他身边,看着他。   荣石没说话,闭着眼睛,似乎又要睡过去。他嘴上的皮起得厉害,方孟韦心里难受,只好低声道:“你先放开,我去给你倒水……”   荣石不吭声。   方孟韦想抽出手,荣石攥得更紧,拼命似的。他大病没愈,其实没有多少力气。方孟韦不敢真的跟他较劲,只是低声道:“我只是去倒水。”   荣石抓着方孟韦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动不动。   方孟韦无奈:“你这样抓着,我斜着身子,胳膊酸……”   荣石睁开眼,清明的眼神吓方孟韦一跳:“我不放手。”   “啊?”   荣石干哑的嗓音带着血:“我说,我不放手。”   方孟韦气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要红:“你知道,你这命是谁捡回来的吗?”   荣石绷着嘴。   “我,我把你的命捡回来的。”方孟韦把脸埋在荣石的腰侧。“我发现你倒在野草地里。”   荣石往上看,看着看着放开了方孟韦的手。他伸手摸摸方孟韦一直梳理得干净整齐的头发,然后揉得乱七八糟。   方孟韦埋着脸,荣石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   “你第一次见到我那天,我妈妈和妹妹刚刚被炸死。”   荣石轻轻捋着方孟韦的脖子。又长又骄傲,向上仰起的时候,世界就只剩这美丽的线条。   “大哥先把我推出去,再去救妈妈。一颗炸弹落在她身边……一下一个人就没了。大哥吼我让我趴好,他去救妹妹,一架飞机的机枪从他头上扫过去,打死了妹妹。”   荣石知道被飞机机枪打烂的人是什么样子。更何况一个幼儿……他吞咽一下,嗓子里都是苦。   “我哥和我,其实……一直都害怕救人。因为,肯定救不回来。”方孟韦闷闷的声音带上了颤抖:“你让我看见你倒在那里……你个王八蛋……”   荣石眼睛眨着。   方孟韦不再说话,荣石盯着天花板,盯了半天。   “抱歉。”   除了抱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孟韦趴了一会,坐起来,看着荣石惨笑:“没办法啊,是不是。不等你,又怎么办呢?”   又怎么办呢?   爱情是一只鬼。它站在那里看着你,让你不寒而栗,让你战战兢兢,让你一辈子也摆脱不掉。   有只鬼,寄居在灵魂里,随时随地,让灵魂分崩离析。轻而易举。   荣石轻轻吻住方孟韦。   下午的时候,方孟韦的手下在医院找到他。方孟韦正在削一只苹果,削出的皮薄而蜿蜒,有始有终一根下来,没有断。水果香甜的气息缭绕,方孟韦的手下有点馋。这年月,也就方副局长能搞到苹果。   方孟韦也就搞到一只而已。他削好了,递给荣石:“吃了苹果睡一觉,晚上我再过来。医院没有吃的,我回家想办法弄点粥。”   荣石靠着床,看着白皙的拇指中指顶着苹果的两端,修长有力,比苹果更诱人。   他接过苹果,啃了一口:“我不急。”   方孟韦站起来绷着脸往外走,他依旧是那个严肃的方副局长。   “副局,这事儿闹得……方行长打电话到局里找不到你,所以兄弟们只好找来了。”   “你们能找到这里,还行。”方孟韦面无表情。   “您……表妹,谢木兰小姐,被抓啦。”   方孟韦猛地停下,后面的人差点撞上他:“谁?谁被抓了?”   “副局,这两天您不在,您不知道,外面乱套了……青年服务队发粮,一粒粮食没发下去,徐局长差点被人打一枪,多亏孙秘书挡一下。发粮那会儿据说马汉山发表了些……不怎么好的话,接着还有共产党上台演讲,局面差点不可收拾。抓了一堆人,谢木兰小姐被当成燕大代表抓起来了。单副局长一看,马上通知了方行长,方行长找不到您,在电话里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方孟韦额角突突地跳:“行了我大概明白了,你闭嘴,去开车!”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大门外,停下几辆美国囚车。陆陆续续下来几个人,被人持枪押着往监狱走。除了一个确定是共产党的严春明戴着手铐,其他人都没戴。谢木兰紧紧地跟着梁经纶,她一点也不惶恐,她早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她的名字是“木兰”,是古诗里坚毅奋勇的女战士。她何不做个真的“木兰”?不能真上战场,一样可以斗争。她觉得自己共产主义信仰是对的,梁教授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希望。当年她读谭嗣同的传记,看到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哭了一大场。如今“自木兰始”有何不可!   她看了梁经纶的侧面一眼。到底是少女,她面颊绯红。除了很大的信仰,她还有一个很小的爱情。她都想要,现在她都有了。   只要跟着他,她什么都不怕。   犯人们缓缓往里走,忽然后面啪啪几声响,脆得监狱里的人都听见了。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方孟韦狂抽了几个人的耳光,把人都抽傻了,警察局和警备司令部的人第一次看见方孟韦发作的样子。   拦方孟韦的宪兵面颊红肿,被方孟韦挥到一边:“我是侦缉处的副处长,拦我!”   孙秘书一看是方孟韦,走上前:“方副局长,发这么大火。”   方孟韦阴着脸看孙朝忠:“这些人,不需甄别,都关了?”   孙朝忠一贯没表情:“甄别也要先问话登记。确定不是共产党才能取保候审。”   方孟韦咬牙:“我问话,我取保候审行不行?”   孙朝忠公事公办:“方副局长取保谁?”   方孟韦沉默半天:“谢木兰。”   孙朝忠一仰脸,他手下的人把谢木兰从人群里带了出来。梁经纶也停下,转身看谢木兰。谢木兰温柔地对他笑笑,向方孟韦走来。   方孟韦着急:“木兰,你胡闹什么?我取保你,你老实跟我回家。”   谢木兰很平静:“小哥,我一直告诉你,我不是在胡闹,你从来不听。”   孙朝忠在一边道:“拿取保单来。方副局长填一填。”   谢木兰没看他,轻轻一叹:“小哥,不必了。我的老师同学,都在那里,我也得去。”她终于正式对上方孟韦的眼睛:“小哥,再见。”   谢木兰转身,回到犯人中。她扶着梁经纶的胳膊,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监狱。   方孟韦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程姨立在客厅的样子,她用那珠玉一样的声音悠扬地告诉他:爱情是自由的。   人应该也是自由的。   谢木兰,两样都要。   方孟韦眼中缓缓蓄了泪。他吐了口气,也转身,上了002。   他心里没有自由。   他心里只有一只鬼。      第63章 一种美食      梁警官给亮亮寄的六一节儿童礼物,终于是赶着六一节收到了。据说是现在香港很流行的家庭亲子玩具,大人小孩一起玩的“木匠游戏”。一整套小型的锯子锤子,小木板,还有小颜料一样的油漆。这么一大盒价格绝对低不了,这小梁警官也真够实在的。上次只是无意中跟他网上聊天说起自己的儿子亮亮,他就寄来这么贵的礼物。   李熏然抱着亮亮和梁凯文视频,要求亮亮亲自和梁叔叔道谢。   梁凯文正在吃东西,看见亮亮很高兴,用一嘴粤式煲冬瓜夸奖:“亮亮好靓仔啊!像你老豆。”   凌院长在外面打扫卫生。难得礼拜天没事儿不用去医院,他要抓紧时间把家里彻底打扫出来。书房里一大一小时不时“禾禾禾”地笑,跟小梁警官聊得热火朝天。   梁凯文拈着筷子吃东西,有点像饺子,皮是透明的,特别漂亮。他吃了半天,李熏然也馋了,不得已问道:“你到底在吃什么?”   梁凯文回答:“玻璃叶饼。”   李熏然愣:“啊?”   梁凯文以为李熏然没听清,只好打字,打了四个字:玻璃叶饼。   李熏然看着这四个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梁凯文奇怪:“你没有见过吗?这可是东北菜嘢。”   李熏然有点窘:“真没听说过……”   梁凯文乐呵呵:“我奶奶家那条街上有个很老的食肆,卖内地饭菜,上海菜东北菜无锡菜。我最喜欢这个玻璃叶饼,他们说是东北的嘢。”   客厅里凌远喊了一声:“亮亮,你喜欢的节目开始了。”   电视节目里央视风的旁白沉郁而抽离,冷静地叙述着几十年前的生死存亡。   “1948年8月12日,当代杰出作家,诗人,学者朱自清先生因胃穿孔病逝于北平,年仅50岁。时值美国政府扶植日本,北平教授以拒领美援面粉抗议。朱自清先生的去世,饥饿是最关键的原因。朱先生去世之前,依旧叮嘱家人,他去世后,也决不可购买配售面粉。……朱自清先生身上,是中国传统中知识分子最正面的风骨与气节,在当时,他的去世给了北平很大震动……”   方孟韦没能把谢木兰带回来,谢培东第一次对着侄子失态:“你说要自由,木兰就自由了!我的女儿是你放出去的,现在她在哪儿?”   方孟韦心里一凉,张了张嘴,一句辩驳也讲不出。   方步亭站在二楼,往下看。他拄着手杖,轻声道:“培东,孟韦,你们上来。”   方孟韦跟在姑爹后面,上了楼梯。谢培东一向挺直的脊背略微佝偻着,脚步轻浮。方孟韦觉得心口都是凉透了。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无话可说。   方步亭坐在沙发上,请谢培东坐下。方孟韦垂首站着,方步亭没看他。   “木兰我会倾尽全力去找。你放心。西山秘密监狱说这批师生除了严春明都放走了。因为司徒雷登干预下南京又成立了个什么‘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何其沧任委员长,他要求保证这批师生的安全……所以你不要太急。”   谢培东没表情。   方步亭叹气:“现在就是共产党的问题。然而梁经纶根本不是共产党。”   他这话一出,不光方孟韦惊讶,谢培东表情都动了。   方步亭敲了敲手杖,面沉似水:“崔中石是共产党。死了。有人派一个假共产党来试孟敖。就是梁经纶,还把孝钰木兰扯了进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复杂。”   谢培东眨了一下眼。   他似乎重新审视了一下这个内兄。方步亭只有闷头搞经济,不理政事。然而……经济基础可是决定上层建筑!   方孟韦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父亲从来不问俗事,也不怎么多言。他印象里父亲只是坐在书房里办公,仿佛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可父亲什么都知道!   方步亭一直在看一出戏,只是,从不动情。   “梁经纶。”方步亭似乎有些笑了,因为他觉得可笑:“一个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怎么可能去相信共产党那一套。他那个报告我看了,绝不是共产党的观点,共产党也不会同意这些观点。”   “也许,其实梁经纶也被共产党利用了。”方孟韦鼓起勇气:“通过这个人,探查南京的机密。”   方步亭终于笑出声:“南京能有什么机密?大官大贪,小官小贪,用着共产党探查?”   三个人一时陷入沉默。   “我找过曾可达。币制改革我会配合,但条件是让孟敖出国。孟敖出国带上木兰,再就是孝钰。孟韦。”   方孟韦叫了一声:“爹。”   方步亭看他:“这样,是不是很偏心?”   方孟韦柔声道:“儿子从来没这样认为。”   方步亭道:“那今天我就交个底。币制改革救不了中华民国,蒋总统那几百万军队打不过共产党。就这么回事。你哥,木兰,孝钰,爹会想办法送他们出去。最后送你。”   方孟韦动容:“那……您和姑爹程姨呢?”   方步亭拄着手杖,沉默着。在难耐的气氛中,轻声道:“淞沪会战,我抛下你们,自己去了重庆。这一次……我还债。小的全走,我们老的……留下来。”   方孟韦心里,刺痛不已。   淞沪会战上海沦陷前,国府十万火急命令方步亭运送中央银行的黄金白银外汇去后方。为了载重量,他把妻子儿女扔在上海。后来还是一年多以后大儿子领着小儿子自己找到重庆的。现在大儿子被人派来查他,算不算报应?算吧。   方步亭沉思着,笑起来。   然而即便曾可达也全力帮忙,还是找不到木兰的下落。西山秘密监狱马汉山的接任者王蒲忱和徐铁英孙朝忠一口咬定谢木兰已经走了。南京命令,外籍学生要递解离开北平,谢木兰跟着一拨东北学生往房山方向离去,估计是想去解放区。   曾可达开着车载着谢培东冒着大雨去追,甚至命令沿途岗哨拦住学生车,还是没找到谢木兰。   王蒲忱在旁边劝:“天快黑了,下这么大雨,前面不远处又是共军防区,要找也能我们继续找,何副校长方行长方大队长都在家里等,谢襄理要还不回去,方行长等急了,万一打电话去南京,连建丰同志都会很被动。”   谢培东闭上眼睛。   为了谢木兰,荣石去了张大夫家。张大夫开门,看见荣石被淋得落汤鸡一样,连忙让他进屋:“前段时间病才好,你这又……”   荣石站在屋里拧衣服。雨太大,斗笠不管用:“外籍学生都被赶出北平,有一部分往咱们的防区撤,咱们做好接收准备了么?”   张大夫给他倒了杯热茶,反问:“你听谁说的?国民党哪个官儿?”   荣石着急,他对那个活泼顽皮,叫他“电唱机先生”的小姑娘真的很有好感,他不希望她出事。   “我是要找人,你想办法联系咱们防区,看有没有一个叫谢木兰的小女孩,好不好?”   张大夫踟蹰一下:“是不是告诉你,学生们都往房山方向走的?”   荣石奇怪:“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张大夫冷笑:“这事儿你不清楚。我给你解释解释。房山方向,咱们的防区之前,国军埋的全是地雷。的确是有外籍学生不知道,被国府往那儿赶的。炸得遍地死尸。所以,我无法帮你查证到底那些学生里有没有叫谢木兰的。”   荣石端着滚烫的茶杯,一时之间,竟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他的心倏地冷透了。   张大夫很冷静:“国槐同志,谢木兰这个姑娘实际上,我们是都知道的。其他的我不便透露更多,只是北平城工部追认她为中共党员。”   荣石心里发疼:“这么说,她在西山监狱就已经……”   张大夫沉默。   荣石愤怒:“她连正式党员都不是,杀她做什么?能有什么用?”   张大夫长长一叹:“蒋经国和王云五为了遏制通货膨胀,强行推行币制改革。你知道大量的黄金白银外汇实际上都在孔宋家族控制的四行八库,还有国民党‘党产’里。真要推行币制改革,哪个既得利益者肯剜肉补疮?国民党内部内斗一直残酷,CC系一直反对币制改革,徐铁英是是CC系的枪,杀害谢木兰他们,不过是国民党内部反对太子那一派的反扑的一种表现罢了。打击蒋经国,试探我党,只不过……过于愚蠢。”   方孟韦提着东西,来到崔中石家。崔婶开门,看见方孟韦两只手都是满的,吓了一跳:“这啷个要得?快请进快请进。”   崔婶没走成,半道上回了北平。她一肚子疑问,可是不见崔中石,她反而不问。方孟韦看她笑脸迎人,心里一酸,连忙把东西递给她:“崔婶,您看,这个食盒里是刚烤的面包,伯禽和平阳的。”崔婶打开一看,满满登登金黄的胖面包,简直都是活下去的希望。   伯禽领着平阳冲出来抱住方孟韦的腿。方孟韦蹲下,挨个亲亲。他抱起平阳,牵着伯禽,看崔婶提着东西往厨房走,笑道:“崔婶,现在就给孩子们吃吧,这是我程姨刚烤出来的,最好吃了。”   崔婶强笑:“反正要吃晚饭了,吃饭时再给他们。”   方孟韦搂着两个孩子,笑问:“你们要现在吃,还是晚饭吃?”   两个小孩被烤面包的香味逗得咽口水,嫩嫩道:“听妈妈的。”   方孟韦用额头抵着平阳的额头,平息了一下心绪:“今天不听妈妈的。崔婶,现在就吃吧!”   崔婶嗔怪:“你就惯着他们吧!”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两小块,递给两个小的,然后严肃道:“爷叔给你们东西吃,你们要说什么?”   伯禽和平阳拿着面包,笑嘻嘻地对方孟韦道:“谢谢叔叔~”   崔婶道:“我去沏茶。”   方孟韦看着她进厨房,在厨房门口偷着抹了一下眼睛。他心里也难受,只能暗叹。伯禽吃完面包,依偎着方孟韦,轻声道:“叔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方孟韦心酸:“嗯?”   伯禽很失落:“他们说爸爸去美国了。美国很远吧?妈妈说你是美国来的。美国在哪儿啊?”   方孟韦搂紧他:“美国……美国很远很远,坐船得很久。等……等爸爸到了,就会给你们写信的。”   平阳也吃完面包,学着哥哥钻进方孟韦怀里。方孟韦抱着两个孩子,眼睛向上看,竭尽全力,不要流泪。      第64章 一个节日      七月份就要查账,查到八月份,该饿死的人根本没能逃脱命运,一粒粮食都没有。大批的外籍学生被赶出北平,失踪,北平本地的大学生终于爆发了,围住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总储仓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们卑微激烈的愿望:“我们要见傅作义!”   “李宗仁出来解释!”   “挖出贪腐集团!”   “反饥饿!反迫害!反贪腐!反内战!”   荣石站在人群中间,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心里发疼。   所有人,都到了临界点。   周先生说得好,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人民已经经历了太多死亡,死亡……并不能让他们更畏惧。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中共北平学委并未组织参与这次行动。这基本上是完全自发的,奋不顾身的集结。   荣石算老牌特务,他一眼就认出了混在人群里的军统。这些军统便衣神情平静,但是……全都有枪。   在这样激动的人群里开枪,会是个什么后果,荣石额角冒汗。投鼠忌器,一两个近处军统他能悄无声息地弄死,又怕惊动了远处的便衣——大批人群集结最怕的就是踩踏,人踩人,只要一倒下,就基本无法救了。   不光便衣,周围还有机枪。陈继承的青年军,用机枪对着所有人,和上次在许惠东宅外面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陈继承和傅作义闹得水火不容,傅作义禁止伤害学生,陈继承的意见刚好相反。两拨人从七月五号许惠东宅门外斗到现在,依然在斗。   “不准开枪!”一个年轻男人低沉的嗓音被喇叭无限放大,所有人一愣,他们看见一辆警察指挥吉普车上站着一个高挑的警官,一手拿着喇叭,近乎咆哮:“不准开枪!”   他对面,除了青年军的机枪,一辆军车上站着那个特务连连长——他们认识,在燕大医学部的大楼外面打过照面——手扬着,所有的枪口都在等他的手落下。   方孟韦的声音从喇叭里愤怒地冲出来:“步枪拿来!”   他旁边的警察递给他一把狙击枪。方孟韦扔了喇叭,右手持枪,左臂架着枪身,直直瞄向了特务连连长!   特务连连长被狙击步枪瞄着,心里一突。其他人也愣了,没想到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长能干出这种事。圆圆的枪口是死神的眼睛,被它盯着,寒意从地狱里漫上来。   特务连连长一旦要求开枪,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自己。   荣石在毒辣的太阳下面眯着眼,仰着头,看着远处宛如雕塑般挺拔的端着枪的年轻男人,微微一笑。   他早知道,他的爱人,只有铮铮傲骨。   方步亭在家弹琴。   他会弹钢琴,弹得很好。这也许是他年轻时候唯一胜过何其沧的地方。何其沧钢琴弹得一塌糊涂。   观赏方步亭弹琴是一种享受。不光可以听,也可以看。方步亭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有力,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的灵活,在八十八个琴键上,仿佛舞蹈。   三角钢琴完美的琴弦与音板震动出美丽的曲子,方步亭在弹《圣母颂》。弹着弹着,节奏乱了。   程小云轻轻走过来,她在家里一贯没有声响,生怕惊扰了谁。方步亭停止演奏,沉默。   程小云只好道:“厨房里还有些绿豆粥……”   “培东呢?”   “姑爹……去找那几家公司了。从上海调粮已经行不通,为着币制改革,上海的商人被抓了三千多,甚至有几个声名显赫的大商贾。小蒋先生这次决心很大,说是要破釜沉舟。可惜,破也不破蒋家的釜,只砸别人家的锅!”   方步亭略略惊讶。程小云从来不在他面前谈论政事不发表任何意见,更何况是用词如此激烈的看法。   程小云察觉自己失态:“抱歉。要去找姑爹吗?”   方步亭盯着钢琴键盘:“不必找。这个时候,能帮我的只有他了。”   程小云笑了:“我知道。这个家里,只有你和姑爹。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木兰也不是。方步亭家里根本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轻叹:“来。”   程小云没动。   方步亭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是对的。中华民国走到头了,我们这个家走到头了,我方步亭也走到头了。孟敖孟韦……怕是出不去了。培东必须得留下来帮我,我的意思是,只有你还能走,等找到木兰,你马上带着木兰去香港,一天也不要耽搁……”   程小云抽泣一声,抱住方步亭的头。   “今天何其沧来咱家吃饭。吃什么饭,根本没东西能吃。孝钰待会儿就来了,你……”   程小云柔声道:“何副校长最喜欢《月圆花好》,我唱给他听。”   方步亭略略一顿,在键盘上流利地演奏起来。   琉璃一样清脆婉转的钢琴曲,配上程小云珠玉一般的嗓音。   又脆弱,又美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何孝钰先到方家帮厨。程小云七拼八凑勉强弄了顿沙拉,切了面包片。没有黄油,只有一些豆瓣酱。用平菇做白灼蘑菇汤,没有肉汤只能放点盐和面粉。   何孝钰帮忙拌沙拉,跟着程小云唱《月圆花好》。上一次她和木兰乱唱,这一次……厨房里竟是少了个人了。   程小云深谙程派青衣,唱起流行乐曲多少带点戏腔,婉转悠扬,搔人的耳朵。方孟韦一脸疲惫走回家中,站在客厅听,听了半天。   清浅,池塘,双双对对……   浮云没散,人不团圆,没有双双对对。   这支歌从他最隐秘珍贵的,上海的记忆里飘出来,听上去……无比讽刺。   方孟韦晃悠着上了二楼,敲了敲方步亭书房的门。方步亭去接何其沧,只有谢培东在。自从木兰离家出走,方孟韦看见谢培东就有些难过。谢培东恢复了镇静,像深不可测的古井,一点波澜也掀不起来:“孟韦。”   方孟韦强笑:“姑爹,有没有崔叔的信件,给我两份。”   “你要这个干什么?”   “不是说崔叔在美国么。这时候该寄回信了。”   谢培东看了方孟韦一眼,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信纸,几份八股文一样的公文报告,全是崔中石间架结构匀停笔锋内敛古朴的笔迹。   方孟韦没多说话,拿着几张纸,在歌声里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模仿。   “碧玉吾妻”。   楼下的歌声飘上来,抑扬的声音——   团圆美满,今朝醉……   方孟韦终于忍不住,眼泪砸在信纸上。   方步亭把何其沧接了来,方孟敖也来了。方孟韦白着脸,看见哥哥也没能高兴起来。方孟敖拍拍他的肩膀,扣住他的脖子晃了晃。方孟韦才勉强笑了笑。   餐桌上何其沧终于忍不住问:“木兰呢?有下落了吗?”   谢培东顿了一下:“当时大雨,没追到。据说去房山那边共军防区了。”   何其沧有点气恼:“我看你压根不急!”   谢培东猛地攥紧筷子,又强行松开,脸上没一丝松动:“孩子长大了,管不住了。”   方孟韦垂着眼睛,味同嚼蜡。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币制改革正式开始。   政府明确规定:所有金银和外币必须按照新货币金圆券收兑,严禁私人持有。   各银行分行行长,务必做出表率。   方步亭坐在客厅,等程小云在二楼收拾。收拾了半天,程小云和谢培东合力搬了两只箱子下楼。他们把箱子放在茶几上,谢培东转身上楼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程小云打开箱子,一层全部是美钞。美钞下面,是整整齐齐的大洋。另一只小一点的,极沉的,里面原有一百根金条,给了孟韦一根。程小云把自己的首饰盒也拿了下来。她跟了方步亭这么多年,总共几件金首饰,全在里面了。   方步亭看着程小云,伸出了右手。程小云只好递出了自己的左手。方步亭看着程小云的眼睛,轻轻握着程小云的左手,手指滑动,慢慢地,摸到了她无名指上的婚戒。   程小云的眼泪划了下来。   谢培东抱着一个小布包下楼,轻声道:“行长,过分了。”   方步亭没吭声。   谢培东的小包裹里只有一叠美元,一根金项链,一只金手镯,一枚金戒指。在北平分行当襄理,谢培东只有这些财产。原本……是打算留给木兰的。   方步亭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我们是中央银行的人,尤其是我,北平分行的行长,四面八方的狼眼睛都盯着呢。这样剜心头肉的事,得我们带头。否则,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有资产的人,谁会兑换金圆券?培东,兑换前,你去《北平日报》一趟吧。”   谢培东沉默。   方步亭长叹:“请他们总编帮忙,今天报纸第一版发布消息,为了配合国民政府的币制改革,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襄理谢培东业已交出家中所有外币金银,包括……夫人的婚戒,女儿的手镯。”   谢培东盯着桌上那只金手镯。这只金手镯是方步琼的,当初怀了孩子,步琼很高兴,觉得是女儿,还跟他说,这只金镯子要当女儿的嫁妆……   他扫了一眼座钟。方家的座钟,永远有无尽的耐心,等待着永恒的等待。戈多戈多,漫不经心,慢条斯理。凌晨四点,已经到了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酝酿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币制改革,终于正式实施。   八月十九日,农历,七月十五。   鬼节。   方孟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   他手心攥着一枚戒指。纯金的托子,顶级的红宝石。当年那人得意洋洋跟他讲,顶级红宝石叫“鸽血石”,像鸽子的血,透明,澄澈,红得犹如新生与死亡。据他所知,目前比他手指上这颗要好的,是前沙皇脑袋上那颗。不过那颗已经失落了。   那人从死亡里爬回来,带着一身的伤,慌慌张张把戒指塞给自己,他只有这个小玩意儿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方孟韦攥着戒指,趴在书桌上。   楼下的座钟当当当当响了四声,凌晨四点。方孟韦经历了无数难熬的黎明,却是第一次觉得恐慌,觉得自己真的等不来朝阳。   他直起身,抿着嘴,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离心脏最近的手指。他把宝石戒指套了上去,倏地攥紧了拳头!   谁也别想夺走这枚戒指。   谁也别想。      第65章 一次改革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国民政府总统蒋介石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推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收兑法币及金银外币,登记外汇资产,加强管制经济。   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步亭,襄理谢培东,国民政府经济顾问燕大副校长何其沧忙了一整天。晚上也没有睡,在书房里不断地接电话打电话,争论,探讨。程小云想做点宵夜给他们送上去,可惜在厨房里竟然找不出像样的吃的。   二十日凌晨三个人一齐出门去开会。何其沧瘸得更厉害,双脚穿不下鞋子,只能穿拖鞋。方步亭谢培东一左一右架着他,勉强上了车。何其沧年轻的时候心脏就不大好,现在上了年纪,心脏病愈发厉害,下肢水肿得吓人。这时局,连硝酸甘油都搞不到,何孝钰天天心惊胆战,却无可奈何。   程小云目送他们三个上车,听见何孝钰在厨房啜泣。何孝钰被无数的绳索勒得喘不上气。一时是方孟敖,一时是梁经纶,一时是谢木兰——木兰。何孝钰攥着围裙,那天跟她接头的北平地下党经济线负责人竟然是……竟然是谢培东。   那一瞬间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起谢木兰的理想,谢木兰的追求,谢木兰痛苦于家人不能理解自己。她看着谢培东,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程小云心里怆然,转头看向大门。方孟韦干脆一晚上没回家。币制改革前期准备一直是秘密进行的,今早财政部长王云五在南京开记者招待会还夸耀这次改革的消息一点也没走漏,这是国府的成就。为了镇压所有一切可能的反弹,各大城市的军警宪特从十九号就开始待命,全部持枪执勤,称为“八一九防线”。   程小云望着门口地面上的一点点阳光发呆。是不是真的“没有走漏”,四大家族有没有在币制改革之前抛售股票强兑外汇,天知道。   方孟敖本来就不住家里,北平被他搅得天翻地覆。查账,查人,查……国。   程小云轻轻地哼了一句戏文,咳珠唾玉的嗓音只在空旷的大厅里寂寞地回荡:不惜身家酬国恩,风波匝地一孤臣……   昨天是鬼节,却没多少人烧纸。因为没有纸可烧。纸张昂贵,《大公报》的纸质也是一天比一天糟糕。识字能读报的人本就不多,识字能读报还买得起的人就更少。《大公报》可能还得倒。   二十日,曾可达拿着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命令递给王蒲忱:“我们要提审马汉山。”   王蒲忱仔仔细细把命令看了,还看了命令后面小蒋先生的签名。他咳嗽半天,笑道:“我这里也有一份命令,要不您也看看?”   曾可达皱眉:“如果是跟行政院相抵触的命令,我就不看了。”   徐铁英走了过来,笑道:“蒋总裁签署的文件,经国局长的签名,您还是看看吧。”   他递给曾可达另一份文件,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上面也签了蒋经国的大名——马汉山带不走了。   曾可达气得脸发白,币制改革第一天,就出现了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和国民党中常会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   马汉山这个无耻的胖子,突然成为了一切矛盾的具象,渊源,和终点。   连轴转的劳累终于让何其沧有点撑不住了。币制改革第一天,政府强力镇压下物价尚算平稳,方步亭送何其沧回方宅休息。何其沧拄着手杖叹气:“老了,没用了。”梁经纶跟着一起回来的,他到底比何孝钰有劲,架得动何其沧。   何孝钰看着何其沧,眼眶发红:“爸……”   何其沧揉了揉胸口:“下午还得去开会,中午我睡一会儿。”   程小云早叫蔡妈王妈把一楼的客房收拾出来,何其沧坐在沙发上缓一缓,何孝钰给他捶腿。方步亭看何其沧垂垂老矣的样子,有点疑惑,好像昨天才跟二十郎当岁的何其沧吵架,嫌他不务正业天天和姑娘们混在一起。怎么眨眼间就衰弱至此?接着蓦然心惊:何其沧如此,那自己不是也老了?   正说着话,方孟敖带着方孟韦进了门。方孟敖很直接地对着何孝钰抿着嘴笑,何孝钰垂下眼睛没看他。程小云有点惊喜:“你们兄弟俩一起回来的?”   方孟敖笑道:“青年服务队每人发了一点面粉,正好遇见孟韦了,一起带回家吧。”   程小云这才发现方孟敖手里拎着东西,不大一包面粉,还有一些干挂面。她叹了口气,正好今天人多,厨房里又没东西。   方孟敖一眼看见梁经纶,冷冷道:“木兰还没找到?”   谢培东的眉头跳了一下。这几天方孟敖也一直在找木兰,他很可能真的已经找到她。谢培东心里无限悲辛,嘴里都是苦的。可是他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方孟敖看着梁经纶:“你和木兰一起被抓进去,怎么就没人问问为什么你被放出来了木兰却不见了?”   方孟敖发现梁经纶微微颤了一下。   方孟韦愣愣地看着哥哥。哥哥现在的敌意绝对不是出于雄性动物求偶争风吃醋的本能,他胸腔里一沉,完全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劈头盖脸砸向他。   谢培东不想解释,解释也是那些话,无非是去了房山。方孟敖看向谢培东,一字一句道:“姑爹,去房山,沿途那么多哨卡,一个电话就能把车拦下。偏偏一个国防部曾督察一个保密局王站长要陪着您去追,还追不到!您相信,我们能信吗?”   谢培东攥着拳头,眼睛向上看,看着虚无的一点。   方孟敖瞪着梁经纶:“梁教授,您现在愿不愿意去解放区,把木兰找回来?”   梁经纶吞咽一下:“方大队长如果愿意,现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区吧。”   方步亭一直闭着眼,这时候突然睁开,怒道:“谁也不要再去了!”他看向谢培东,语气虚浮:“培东……其实也不用找了,对吧。现在的孩子,不是跟着国民党,就是跟着共产党,就是要和咱们老的作对,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谢培东硬着脸,没说话。   何其沧终于熬不住了,他抓着胸口,向边上一歪。何孝钰惊叫:“爸!”   方孟敖打横抱起何其沧,往外冲。方步亭跟上去,步履踉跄。谢培东上前去扶着他,方步亭紧紧握着谢培东的手:“去……去医院看看。”   临走之前,方步亭回头看了一眼程小云,程小云点点头。   东中胡同,吉普车的轰鸣在狭窄的两面墙之间回弹,声音更加的大,像野兽的咆哮。刚才一片混乱,方孟韦跑出来,程小云也跟了出来。方孟韦坐在吉普车002上,满腔的愤怒,瞪着眼睛,看着前方:“程姨,你让开!”   程小云站在002前面,她要拦着这只野兽:“你爸让我看着你。”   方孟韦一踩油门,轰鸣声加剧,小李在一旁一哆嗦:“哎呦我的妈!”   程小云一动不动。   她站在002前面,更显得瘦弱。小李急得手舞足蹈,方孟韦一推油门,002奔着程小云冲过去。程小云一晃身子,002就贴着她的腿停了下来。小李一屁股坐在地上,程小云还是没有动。   方孟韦跳下车,一脸慌张地扶她:“程姨,帮我一次,你敢吗?”   程小云哀叹:“你要去哪儿?”   方孟韦怒道:“去找徐铁英!”   程小云哀愁地看着他:“找他有什么用?”   方孟韦摸了摸怀里的勃朗宁——冷硬的触感让他冷静下来。他握着它:“没有用,但是我要去!”   何其沧没有去医院,坚持回燕大,让校医看了看。没有大碍,就是得歇着。方步亭坐在何其沧身边,沉默。何其沧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一直待梁经纶如亲子,人心又总是偏的。方步亭站起来叹道:“你休息吧。反正下午的会也耽误了,反正咱俩也注定要白忙一场。”   小李开着家里的车跑来,语无伦次说小少爷载着夫人去北平警察局了。方步亭知道程小云拦不住方孟韦,他都拦不住。他坐上小李的车,直接去了北平警察局。   方孟韦踹了徐铁英的门,用一把勃朗宁抵着他的额头。徐铁英干了一辈子中统,第一次被人用枪顶着脑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多亏孙秘书出言引了方孟韦注意,把他拖到了外间。   程小云娴雅地坐在沙发上,雍容平静,听着门外方孟韦狂揍孙朝忠的声音,一丝儿表情都没有。   徐铁英一身冷汗,方孟韦刚才真的想杀他。门外一声巨响,徐铁英看着程小云,忽然道:“夫人不担心,门外倒在地上的是方孟韦吗?”   程小云这才温和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徐局长还不明白?现在倒在地上的,是您。”   方步亭到的时候,曾可达也到了。方步亭对他印象不坏,克己奉公,更何况已经通过他和南京谈妥了,币制改革之后就送方孟敖去驻美大使馆当武官。一番虚与委蛇,方步亭心不在焉。他想笑,后妈领着继子大闹北平警察局,倒真像方家人干得出的事……方家人,骨子里,猖狂。   他向程小云伸出手,领着她,步行回家。   方孟韦揣着勃朗宁失魂落魄地开车回方宅。天已经黑下来,姑爹不知道在哪儿,父亲程姨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在沉郁的黑暗里幽魂一般游荡。他默默上了二楼,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调子不准,带着少女顽皮的笑意: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方孟韦站在楼梯上,发呆。家里没有多余的声响,寂静的意识里只回荡着这一句。他的皮肤慢慢起粟,恍惚地想,今天是鬼节,还是昨天是鬼节?   他循着飘渺的声音走过去……木兰的房间。似有似无的声音,低吟浅唱着那一句歌词,他轻声道:“木兰,你回来了么?”   方孟韦推开谢木兰的房间,一瞬间,整个人如遭雷殛!   谢木兰的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贴上了巨型海报。乱世佳人,烈火中白瑞德抱着郝思嘉,撕肝裂胆的爱情焚心蚀骨。月色很足,太足了,方孟韦立在夜中,看着那海报,那熊熊的火海,铺天盖地。   飞蛾扑火。   无可回头。   方孟韦,你竟然还不如木兰……   方孟韦开着002跑到荣石的破院子。荣石正在洗衣服,大晚上就着月光很小心地洗着方孟韦脱下的那一身白衣白裤。荣石洗好了衣服,认真地晾起来。白色的衣裤像个幽灵飘在他身边,顺着风,往他身上扑。   方孟韦怀里揣着枪,站在门口,盯着荣石看。荣石晾好衣裤,转脸对着方孟韦微笑:“要么用你怀里的枪打死我,要么赶紧进来。”   方孟韦冷冷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想杀你。”   荣石低头整理破旧的衣衫:“当初我把这枪交给你,就是把我的命给你了。”   方孟韦站在门口。   荣石向他伸手:“要么子弹过来,要么你过来。”   方孟韦看他。   荣石在月色下笑得恣意:“来。”   方孟韦绷着嘴,抬脚走进了院子。   荣石搂住他,亲吻他的脖颈。方孟韦被迫仰起头,看着天上美得毫无温度的月。   今天晚上竟然有风,有清凉的意思。荣石低声在方孟韦耳边道:“你回来了。”   方孟韦轻轻道:“你也回来了。”      第66章 一度沉沦      ……孤独凄怆的月亮   你为什么从云端里出现   隔着窗子   向我投下清辉……   荣石和方孟韦那样站着,夜风带着清凉的露水气回旋。方孟韦靠在荣石怀里,肌肉渐渐放松。他有些困倦,因此伏在荣石的肩膀上,呼吸轻轻拍着荣石的脖子,那是情人俏皮活泼的撩拨。   荣石抱着方孟韦,喃喃自语。方孟韦闭着眼,就那么听。俄语的诗歌,他一句听不懂。荣石念出来的,他却都听懂了:每一句,只有一个情字而已。   ……骄傲的理智,无法抑制的渴望   又在我的心头激荡   飞去吧,往事的追忆   夭折的爱情啊,请永恒地安息……   方孟韦微凉的脸颊蹭着荣石。他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他不是在笑荣石,他是笑古往今来所有写诗的人。所有的辞藻,所有的咏叹,所有的惆怅,都无关紧要。他们在说的只有三个字,却永远说不出口。   “我要你。”方孟韦的唇柔软地碰触荣石的脖子。   荣石一激灵,突然像被激怒的公牛,一弯腰,右臂抱着方孟韦的膝弯一使劲,硬把方孟韦扛了起来。方孟韦头上的檐帽瞬间掉落,帽子上那枚硕大的国徽正磕在门槛上,声音不大,小得无可奈何。   方孟韦趴在荣石肩上,顺从地垂着手臂,眼看着帽子在地上滚了两下,停住了。   荣石扛着他进屋,脚向后一勾,木板门被剧烈地关闭。荣石把方孟韦撂在床上,借着月色,仔仔细细地看他。   那对漂亮的,小鹿一样的,含着月亮的眼睛。   月亮啊,你为什么要逃走?   月亮啊,你为什么要逃走?   方孟韦想移开眼睛,荣石吻他的眼皮:“看着我,孟韦,看着我。”   用你多情又无情的眼睛,看着我。   荣石以前害怕方孟韦看他。他卑劣地恐惧看见那对眼睛里的情,他懂他的月亮有多爱他——他却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他心虚,贪婪,越发不知足。他突然被上天眷顾,这神的恩赐他紧紧抓着不放手,哪怕不确定他可以拥有到哪天。   他设想过失去这恩宠的一天。这一天真的来临时,竟然如此万箭攒心……他受过各种严重的伤。枪伤,爆炸的震荡造成的严重骨折,大面积烧伤,感染细菌,他在苏联军医院的每一天都不知道是如何熬下来的。连苏联军医都开他玩笑:亲爱的同志,死神讨厌你,不想看到你。   他的日日夜夜都是酷刑。照顾他的护士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硬挺着一声不吭,姑娘最后流泪,他还要安慰她。   没关系,不疼。   因为他必须得活着。爬也爬着回去见皎皎的月。这是他唯一的念想。在与死神的镰刀擦肩而过的时候,爱人才是唯一的信仰。   那一天,月亮决定离开。   荣石才发现,地狱其实一直,在等着他。   我的月亮啊,你为什么要逃走?   沉没进入那虚空的天际?   方孟韦直直地看着荣石,月亮的清辉在他目中涟涟地漾着。   “我不能失去你,完全不能。”荣石很镇静,他直视方孟韦,坚定流利地宣誓。不准心虚,无须恐惧。   真心真意地爱吧。   方孟韦抚摸荣石右肩到腰腹的疤痕。在月光的雕凿下,嶙峋的大片的疤痕有着狰狞凶狠的美。这一片皮肤已经死亡,荣石的一部分死亡。方孟韦莹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放在那残忍的疤上,对比强烈地触目惊心。   然而他从没告诉荣石,他喜欢他身上的疤。丑陋,可怖,每次看上去,自己的心仿佛也被火烧过,疼得发狂。可是他喜欢这感觉,这尖锐的感觉帮他确定自己的心意,他爱荣石。他以前没有爱过人,他不懂。母亲对他说,自己的心知道就可以了——自己的心知道!在胸腔里汹涌的悲伤告诉他,爱情来了,鬼魅一般缠上他了。   方孟韦亲吻荣石的右肩,吻着吻着开始咬。荣石背上的肌肉隆起,青筋贲张。他用拳头拄着上半身,胳膊上坚硬的线条在阴影明暗中,宛如雕塑。   方孟韦笑起来。他不是故意戏弄荣石,可是他就是想笑,他得意地看着荣石,雪夜老林子里精灵一般的小鹿终于长出锋利傲慢宛如王冠的杈角。   “荣石,你听着,这句话我这一辈子说最后一次,你千万记好了。”他伸手抓住荣石的脖子往下按:“天见证,方孟韦爱荣石,一生一世。”   天见证,荣石爱方孟韦,一心一意。   荣石终于爆发,他没命地亲吻方孟韦,用雪白的牙齿咬他,着急地想让方孟韦疼。方孟韦想起他梦里那只庞大的虎,也是这样咬他,撕扯他的衣服,让他血液沸腾。   “咬死我,咬死我……”方孟韦喃喃自语。   荣石扯开他的衣服,黑蓝的警服被毫无尊严地扔在地上。方孟韦全身的皮肤仿佛千年前沉船中的白净的瓷瓶,沉入深海,不见天日。   “孟韦,孟韦……”荣石祈求地唤他。方孟韦微凉的手扣住他背上的肌肉。他渴求抚摸,渴求温度,他催促荣石。荣石这辈子的长处大概就是很解风情,他握枪杀人的手四处抚摸,手上粗糙的角质摩擦得方孟韦的皮肤羞怯地战栗,兴奋,起粟。荣石体温本来就高,烧伤之后大火埋进他的灵魂,只有更加滚烫。烈焰的温度抚摸到方孟韦的腰,对细薄薄的腰很满意,流连不去。方孟韦用长腿踢荣石,又羞又恼。荣石低声笑,手指往下滑动,方孟韦倏地瞪大眼睛。   荣石在把玩他。   方孟韦苍白的皮肤终于泛上好看的粉色,被月色映着,像是沉在水中桃花瓣的颜色。方孟韦被一片白色纯净的月光突然盖了眼,迷茫中听见荣石轻叫他:“孟韦……”   他来了。   月亮啊   当你以神迷的光线   穿过幽暗的梣树林   将静谧的光辉倾泻……   冰层下面方孟韦不可触及的火焰终于咆哮着冲出桎梏,一瞬间烫得方孟韦不知所措。火焰烧进他的身体里,焚去他的思维,他的羞耻心,连疼痛都让他上瘾。他要快乐,快乐便来了,顶他,攻击他,贯穿他,紧紧地充实他。敏感处激烈凶悍的摩擦产生的热辣感觉灼伤了他,他还要。   这是原始的,野兽都会的证明爱的方法。索取,容纳,交融糅合,分不开,不分开。   淡淡地,隐约地   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凛冽的快乐让方孟韦发抖,一望无际的雪原上燃起熊熊篝火,天上下雪,红焰在冰天雪地里跳动,血脉筋肉一样地跳动,在方孟韦身体里不知节制地跳动——   方孟韦终于轻轻叫出声,修长的手指揪住竹席边的被单,发抖,痉挛,无助地伸缩,美丽的月影在墙上复制他手指的动作,像是鸟类起飞前扇动翅膀,迎着风撞了上去。   荣石握住方孟韦的手,十指相插。肉丨体摇晃着,连带着影子也摇晃,鹰终于准备好了翅膀,瞬息间乘风扬羽,拔地而起。   方孟韦扬起脖子,在月光中,放肆地喊了起来。   荣石搂着方孟韦睡了一夜。后半夜很凉,八月份了,暑气力有不逮。方孟韦蜷在他怀里,必须被抱得紧紧的,一点温度都不能丢,否则就会像小孩子,闭着眼睛摆手踢腿不愿意。   荣石拍着他,哄着他:“好了,好了……”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   第二天早上,方孟韦起床,到处是衣服,都是他的。荣石将他擦洗过,清清爽爽。警服就惨不忍睹,脏兮兮散了一地。荣石从外面进来,尴尬:“你这衣服不能水洗,我没法处理……”   方孟韦在床上坐了一会,笑了:“那就不要了。”   荣石一愣:“啊?”   方孟韦轻声道:“北平警察局,快解散了。”   方孟韦起床穿上了那身白衣白裤。荣石爱看他穿白,干干净净的。   方孟韦把身上的钱全部给了荣石:“金圆券最近几天还是管用的。赶紧去吃点东西,什么好吃什么。过段时间……怕是又成废纸。”   他扒拉纸币的时候,顺便把红宝石戒指从警服的暗袋里取出,小心翼翼地贴身放着。荣石笑:“你没交上去?”   方孟韦拍了拍自己心口的暗袋:“不会交上去。我随身带着,决不会离开我。”   荣石拥吻方孟韦,柔声问:“晚上还来吗?我准备晚餐。”   方孟韦哼了一声:“用我的钱。”   荣石笑:“我现在是方家倒插门,请叫我方荣氏。”   方孟韦被他膈应得一哆嗦,锤他一拳:“滚。”   荣石憋不住:“别说,我还真跟你养的外室似的……”   方孟韦一把推开他,脖子耳朵红成一片:“屁话!”他急急忙忙走出门,洁白细瘦的身影,溶入晨光之中。      第67章 一段回忆      小李警官收到小梁警官一个短信,他有事,要面谈。   面谈当然是视频。亮亮不在家,凌远还在做手术,李熏然下班回家在书房里跟梁凯文见面。   梁凯文的脸在屏幕里特别严肃:“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看见你就亲切了。”   ……原来你不是自来熟?   李熏然想起那天梁警官举着牌子等他,笑得那么热情,热情地让他意外了。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再次重逢。   梁凯文依旧严肃,嘟着脸,跟亮亮似的:“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李熏然突然觉得思维深处被刺了一下:“……谁?”   “他已经去世了。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家食肆的人。我叫他方伯。”   荣石用金圆券挥霍了一下,买了一堆菜。方孟韦下班准时回家,看见荣石正在用灶台炒菜。这种传统的灶台做饭就是体力活。   方孟韦坐在院子的竹椅上,看荣石光着脊梁挥动铲子。他身上的疤在日光下更明显,方孟韦心疼:“痒不痒?你弄这么多菜干什么?我帮你好不好?”   荣石大笑:“你别,你和灶台不搭界。”   方孟韦进屋拿了把芭蕉扇,给荣石扇着:“……我不会,你不能教么。”   木柴的燃烧的焦香填充了院子,搬空了胃。方孟韦肚子咕噜一响,荣石回头看他。大约是火光,映得他细白的脸和脖子飞着霞光。   太阳向西沉下去,余晖像一层纱,被风吹着,拂走了。政府强行压低物价,小蒋先生在上海杀掉不少“囤积居奇”的商人,北平突然有了一种活过来的假相。这一两天内,平民不用搬着一堆废纸去买东西,感觉竟然有点新奇。   方孟韦站在透着金红色最后的薄暮中,眼睛明亮地看着荣石。小灶上蒸着的米饭上来汽,久违的米香槌击心灵。方孟韦吞咽一下。   “今天你出门上班之后,街上就有人喊‘卖米啦!’好家伙,这大街小巷倾巢出动啊。他们能跑过我吗?我一猛子就扎过去,排队站在最前面,买了就走。等我回家,还有人往那里跑,但是据说已经没米了。”   方孟韦笑:“嗯,了不起。”   荣石手脚利落地忙着,方孟韦给他擦汗打扇。忽然又奇道:“我都不知道你会做饭。”   “新学的。吃不起外面的干脆自己来。技多不压身,反正也简单。这以后当个颠勺的也能养活自己。”   方孟韦打扇的手一顿,张张嘴,没说话。   荣石的烧伤面积有些大,但不深。如果医疗条件可以,完全能缓解他的痛苦。方孟韦这几天托美国的友人打听烧伤治疗。美国也算经历过二战,战争过后一段时间医学通常都会突飞猛进,目前美国的一些医疗机构很擅长治疗各种外伤。虽然费用肯定不低……方孟韦一路盘算下去,荣石的手术费,医药费,哦对,得先办护照。荣石这个身份怎么办护照?这个他倒是可以……以权谋私一下。给荣石重新建个档对于北平市警察局第一副局长来说只要示意一下,立即就会有人妥妥当当办好。   荣石一点也不让方孟韦沾手,自己装盘上桌。方孟韦突然的沉默让他有点惴惴:“孟韦?”   方孟韦放下扇子,轻声歉意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别生气。”   荣石摆筷子,示意方孟韦说。   “我把上海的房子卖了。”   荣石一愣。   方孟韦叹气:“你不要生气,真的对不起。”   荣石笑道:“我没有生气,可是你……如今这局势,你怎么卖的?”   方孟韦想起那幢精致小洋楼的奢华装潢,漂亮家具,尤其是土耳其长绒地毯,心里无限惆怅:“早卖的。你回来第一天晚上,我看到你身上的伤,就起了心思了。”   荣石心一热:“你……”   “你看看你这个德行……天天早上偷偷起来自己做复健,以为我不知道么……”方孟韦轻轻抚摸荣石肉色的可怖的疤。每天荣石起床要抻抻筋和皮,否则烧伤的疤像缩水的布捆着他,动弹不得。   荣石搂着方孟韦:“可是你不是喜欢……”   “身外之物。”方孟韦抱着荣石的背:“我没声张,卖掉房子兑了美元和金条。”   荣石更震惊:“你……藏哪儿了?”   “……你别管。”   “哦。”荣石在他颈窝里蹭一蹭:“孟韦真棒。不光能干,还能干。”   方孟韦开始没反应过来,突然一捶荣石,骂道:“滚犊子!”   荣石抱紧他:“不滚。”   方孟韦不吭声。   荣石乐呵呵:“以后你管账,真不愧是银行家的儿子,小钱篓子。”   方孟韦冷笑:“你有钱让我管?”   荣石实事求是:“没。”   方孟韦顿了顿,终是问了出来:“所以……你愿意和我出国吗?”   荣石突然沉默。这沉默让方孟韦的心一点一点变凉,荣石呼噜他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先吃饭,你看我做饭做得这么遭罪,多吃点。”   方孟韦松开荣石,沉默地从水缸里舀水洗手,坐在院子中央的矮桌前,端起饭碗,斯斯文文地吃饭。   他白净的手指拈着筷子,好看极了。当年吃烤肉时这白净的手指撩得荣石心里都是饥火,烧穿了理智。   荣石看着他的手,微微苦笑。   北平地下党破获国民党密电,小蒋的“孔雀东南飞”计划就是把北平所有的储备金银外汇运往台湾。北平城工部收到周副主席的指令:不干预国民党搬运物资。   张大夫显然不理解:“就……看着他们掏空北平?”   城工部领导看着他:“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蒋家大约也知道币制改革只是饮鸩止渴,或者说,这根本是他们敛财的最后手段。目前的战局虽然对我们有利,但实际地看,第一我们没有能力真正阻止。国民党可以空运,我们没有飞机。第二周副主席转达了主席的意思:‘国民党搬走黄金,却把民心留下!’我希望你在工作中,不要带个人情绪。”   张大夫检讨:“是,我会注意。”   晚上,荣石搂着方孟韦。方孟韦有些小任性,荣石很喜欢。他拍着方孟韦:“睡吧,明天还上班。”   方孟韦躺在他怀里,摆了个舒适姿势:“嗯。”   北平警察局去不去的。徐铁英卸了职,不去局里。单副局长辞职,一家人都搬走了。北平警察局只剩个不管事儿了的方孟韦,散得有点彻底。   荣石亲吻方孟韦,这是他一生的珍爱,最大的幸运。   做个好梦,亲爱的。   谢培东自己走进铁路职工十四号。他摘下凉帽,面无表情地坐着。张大夫转达了中央的批示城工部的指令,谢培东就那么干巴巴地僵着。   张大夫拿出一盒烟,带着歉疚低声道:“这盒烟,是周副主席送给您的。第三支里,有他给您写的亲笔信。”   周副主席……   谢培东的面部表情终于松动,他震惊地看着张大夫。张大夫双手递上那盒烟:“谢老,对不起。”   谢培东有些颤抖,双手接过烟。他没有着急打开,只是把烟拿在手里。挺直的脊背终于撑不住,慢慢塌下去。张大夫发现谢培东,老泪纵横。   张大夫不忍,看向别处。木兰的事……   “我从她小时候,就教她背《木兰辞》。那么一点点,背着手,摇摇晃晃地对着我一边笑一边念‘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那么小……”   张大夫眼一热,也流泪了。   谢培东很快镇定下来:“我也要向中央提一点建议,希望你能转达。”   张大夫反而哽咽:“你说。”   谢培东冷冷道:“崔中石同志转给香港长城贸易公司的四十七万美金到账了吧。”   张大夫一怔:“早到了……”   “很好。这四十七万美金必须用在香港民主事业上。如果也落入美援的境地,崔中石同志便白白牺牲。”   张大夫吞咽一下:“啊……这个事不归北平城工部管……”   谢培东很强硬:“听好了。这是我的建议,你给我转达。崔中石同志不能白死,这四十七万美金不能和国民党的美援一个下场,被人中饱私囊。钱的事情,你们全都没有我懂,我看得太明白了,在金钱面前,所有人,一样卑鄙。”   张大夫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建议派个监察去香港。这个人,必须对党忠诚,胆大心细,深谙官商之间那点事,三教九流,全都吃得开。然而,跟香港平素却没什么联系。”谢培东把烟盒藏进怀里:“人选,我有一个。我向组织,向周副主席推荐他。”   荣石一早起床烧水。他不愿意让方孟韦用井水,方孟韦刷牙洗脸的水都是晾凉的甜水。方孟韦后起,洗漱之后吃早饭。两人吃着馒头就昨晚的剩菜,街上忽然一阵喧哗。荣石放下筷子出门看,不一会儿回来,表情凝重:“孟韦,坏了。”   方孟韦恨死这句话,他的心没有一天踏实:“怎么了?”   荣石叹气:“我算知道昨天买的米是哪儿来的了。”   方孟韦睁着圆眼睛看他。   “你大哥真是爷们儿,伙同曾可达卖了十车军粮给北平市民。”   方孟韦三口两口把馒头填进嘴里,站起来要走。结果噎住了,直捶胸口。荣石连忙给他递水:“你慢点。”   方孟韦心烦意乱,他跑出院子,才发现自己脚上还穿着荣石的草趿子,只好又回去换。荣石觉得大舅哥这回悬了,他挺敬佩这位空军大队长的,很是称赞:“我认为这也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慷慨。”   方孟韦懒得理他,换了鞋,冲出院子,开车回家。   回到方家,谢培东和方步亭在下棋。两人都很沉稳,一点也不着急。方孟韦心急火燎:“他们是不是要抓大哥?”   方步亭落子。谢培东静静地思考。方步亭冷静的声音在方家大宅客厅里回荡:“不到两个月,我给他傅作义筹了五万吨军粮。够他北平二十万军队吃半年。卖十车粮食给北平市民,他们就抓人,呵。”   谢培东低着头,落子。方步亭把自己手上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不下了,完了。”   棋盘上一团乱,可不就完了。   谢培东站起来,上楼取了一只小箱子。方步亭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姓蒋的在开会,通知我们要去看金库。为了北平这些烂账,他的儿子叫我的儿子查我这么久,折腾我这么久,今天把账簿一起交给当老子的,该他们父子过坎了!”   方步亭自己上了车。谢培东跟在后面,没有着急。他看着方孟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孟韦,从小你就最听话。”   方孟韦不解:“姑爹?”   “可是,你也是最受委屈的。姑爹没什么能帮你的,你……以后要好好生活。”   方孟韦慌了:“姑爹!”   谢培东抬脚走出了方家的客厅。   币制改革,很快成了笑话。小蒋先生为了打击投机倒把,在上海又抓又杀,雷厉风行,被人称颂是“打虎英雄”。然而上海最大的投机商孔先生一点都没有被波及。大概是终于镇压不住民意,小蒋先生终于动了孔令侃,可惜也只是查封孔家仓库,贴上封条了事。宋夫人急电老蒋先生,老蒋先生专门到上海斥责小蒋先生贪功冒进急于求成。孔家不痛不痒地被放过,上海商界大哗。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国民党通过高压手段维持的荒唐的经济政策,在经济规律无情的碾压下宣告失败。小蒋先生发表《告上海市民书》,承认自己在上海的作为失败,灰溜溜离开上海。轰轰烈烈的打虎行动只持续了七十多天,便沦落成一场闹剧。之后金圆券如同它的前任们一样,迅速成为废纸。至一九四九年五月,金圆券共计发行八十二万亿多元,上海物价指数为币制改革之初的五百万倍。当月一石米的价格约为三亿元,一两黄金兑五十亿元,一美金兑八千万元。   当然收获也是有的。国民党通过币制改革,强行收缴黄金外汇,刮地出血。全国共收兑黄金一百六十五万两,白银九百零四万两,银元两千三百五十五万元,美元四千七百九十七万元,港币八千七百四十七万元,折合美金约为一亿四千两百一十四万元,悉数运往台湾。      第68章 终章 一双人      民国三十七年,公元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七日。   已经进入秋天,到处是衰败的气息。方孟韦穿着呢子大衣,跟方孟敖去崔中石家里接了崔婶和两个孩子。   方孟敖开车,一路到了西山秘密监狱后面的荒山上。方孟敖一手拎着铲子,一手抱着伯禽。方孟韦一手搀着崔婶,一手抱着平阳。几个人在崎岖的山路上默默艰难地行进。秘密监狱的后山是个乱葬岗,暴露一切生命最后衰亡的下场。远处乌鸦戾叫一声,平阳缩进方孟韦怀里。方孟韦颠颠她:“不怕。没事。”   崔婶几乎是被他拖着。她拎着一个篮子,咬着嘴唇,把哭音憋在喉咙里。伯禽小声道:“妈妈在哭。”   方孟敖抱着伯禽,低声道:“妈妈难过。不要打扰她。”   崔中石的坟。一个坟包,没有碑,没有记号。崔婶看见那个荒凉的土包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   她的丈夫躺在下面。   方孟敖和方孟韦把孩子放下来,看崔婶哆哆嗦嗦在竹篮里掏着,拿出上坟用的黄纸,怎么也擦不燃火柴。她看上去马上要昏倒,但依旧坚定地一下一下擦着。方孟敖和方孟韦谁都没帮她。这种事,没人能代劳。   平阳轻轻走过去,帮妈妈收拾了被风撩乱的黄纸,睁着眼睛有些恐慌:“妈妈,这是谁呀?”   伯禽站在一边,一儿一女看着崔婶。   崔婶坚强地咬着牙:“家里的亲戚……你们一起来烧纸。”   伯禽和平阳蹲着,烧黄纸。他们觉得烧纸挺好玩。   崔婶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   方孟韦眼红,看别处。方孟敖拎着铲子,冲方孟韦一偏头,悄悄走开。方孟韦跟了上去。   兄弟俩一直走过松林,走到更荒凉的一处地方。这里零星几个残碑,还能看清字的只有半截“康熙三十七年立”。   方孟韦站在方孟敖身后,看方孟敖肃立一会,开始在碑下面挖着。   挖出一个子弹盒。方孟韦上前捧出来,一惊:“这么沉?”   方孟敖长叹:“打开。”   方孟韦揭开子弹盒盖,一盒子金灿灿的金条。   方孟敖双手插着裤兜:“马汉山埋的。说是给崔婶和两个孩子。”   马汉山在南京被枪决。那个满脸谄笑却无比精明的胖子,方孟韦始终记着他得意洋洋地开着荣石的车跟自己打招呼。还是这个胖子,揭穿了党国的虚伪——四大家族贩卖援助粮利滚利,平民百姓卖儿卖女饿殍遍地。   南京的一声枪响没能给事情做个总结。这个国家的颓败在这个秋天的乱葬岗中清晰无比。   “孟韦,如果我们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或者说当年我就领着你在上海滩混了,你说你哥会不会成为马汉山?”   方孟韦轻声道:“不会。顶多是王亚樵。”   方孟敖拿出一支雪茄松松叼着:“你可能知道了。上面安排崔婶和两个孩子去香港。父亲的意思是,你护着她们娘仨去香港,在香港上学。或者可以在香港开个店面。不要回来了。”   方孟韦沉默。   “哥,我是你……们的阶级敌人吗?”   方孟敖嗤笑:“你是我弟。小破孩儿想什么呢?”   方孟韦惆怅:“我们都在干什么?我们干了什么事儿?”   方孟敖拿下雪茄叹气:“有个人,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方孟韦疑惑。方孟敖伸手一指。   在断碑附近,另有一座新坟。倒是有碑,上面寥寥几个字:江西曾可达。   方孟韦很震惊。方孟敖点燃雪茄,吸了口,上前插在曾可达墓前:“他抓我,审我,跟咱们一家过不去。为了国民党忠心耿耿,临走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竟然找我……跟我告别。那天他问我今天几号。我说今天十月八号。他说我们一起来的北平,到十月八号一共三个月零两天,从五人小组到国防部调查组, 查民调会,查北平分行,杀了几个一分钱也没贪的共产党,还杀了不是共产党的学生。五人小组解散,徐铁英杀完人走了。最后我们查出什么了?抓了个马汉山,在南京被枪毙。我们干什么了?”   方孟韦看着那支雪茄飘出一缕青烟,他觉得好像真有人在吞吐,皮肤有些起粟。他们推动了币制改革。不到两个月,北平,天津,重庆,广州,上海,一片萧条。国府不允许国民用黄金白银,但有的人依旧可以倒卖粮食囤积,在黑市上用美元抛售,获利几十倍上百倍。   “他跟我打了个赌,说经国局长肯定会抓孔令侃。”   方孟敖看着曾可达的墓碑:“他赌输了。”   曾可达自杀,可能是对国府失望,可能是对自己失望,也可能是觉得没有意思。   直如弦,死道边。   方孟韦默默听着方孟敖讲话。方孟敖,曾可达这两个从根本上对立的人最后竟然合伙干了件真正正确的事,十车军用粮……偌大的北平,十车粮能救得了多少人?能救得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吗?   方步亭那天去开会,不知道说了什么。方孟敖这事儿算揭过去。何其沧被国府派去美国要美援,顺便带走了梁经纶。何其沧要保护梁经纶,梁经纶看样子也是不准备再回中国。方孟敖的去处还没定。方步亭大约要跟着北平分行迁去台湾,程小云当然跟着。谢培东要留在北平看房子。方孟韦心里有种大戏落幕的无措苍凉,一切角色死的死,散的散,各奔天涯。   “荣石……是个人物。”方孟敖嘟囔一句。   方孟韦心里一突:“什么?”   方孟敖没看他:“蒋介石要求傅作义全力攻击西柏坡,‘端共产党老窝’,这消息是他徒步带出城的。”   方孟韦垂头。   方孟敖看他一眼,伸手扣住他的后脖颈子按了按:“帮我问他个问题。”   “……什么?”   “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荣石坐在张大夫家,张大夫给他涂药。两个人都心平气和。这出戏唱到了大轴,嬉嬉笑笑,生生死死,都到了该送客的时候。   “北平解放之后,你要干什么?”荣石问。   张大夫笑:“组织安排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没想过当一个真正的医生吗?”   张大夫给他上了药,好久没说话。荣石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他的苦笑:“我是荷兰医学院毕业的。毕业回来马上就做了地下工作,到今年七年,你知道对一个医生来说荒废这些年意味着什么吗?”   荣石没说话。   “组织上有给你的新任务。”   荣石攥紧拳头,闭上眼:“什么任务。”   方孟韦失魂落魄回家。荣石做好了一桌子菜,丰盛得可怕。方孟韦看着这些菜,声音发抖:“你……从哪里弄来的?”   荣石在围裙上擦手:“有人赞助的。”   方孟韦站着不动,荣石递给他筷子,他没接。荣石叹气,哀求道:“孟韦……”   方孟韦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荣石,这是践行饭吗?”   荣石吞咽一下,手一直递着筷子,举得久了,哆嗦起来。   方孟韦接过筷子,直愣愣坐下。   荣石往自己嘴里扒饭,塞得满嘴,塞不下还要塞。方孟韦看着他,忽然笑了:“不是践行饭。是断头饭。”   荣石动作一顿,鼓着嘴,低着头。   方孟韦眼圈发红,舔舔嘴唇:“好,很好。”他用筷子夹菜,细白的手指在荣石眼前一晃而过。   荣石嘴里都是苦。   方孟韦拿着筷子,笑道:“我一直想问,我们吃炙子烤肉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使坏不告诉我那凳子不能坐。”   荣石草草嚼了两下,胡乱把嘴里的东西吞了。   “你戏弄我,从一开始就戏弄我。”方孟韦盯着荣石,眼里有泪光:“你王八蛋。”   他其实不恨荣石。他们的命运都不在自己手中。   荣石低着头,不敢看他。方孟韦咧着嘴笑:“荣石,我哥让我问问你,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荣石仿佛被谁给了一拳,晃了一下,木木地抬头,脸色煞白。   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荣石忽然流泪了。   方孟韦站起来,抱着荣石的肩,弯腰胡乱地亲他。荣石靠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你哭起来……真他妈吓人。”方孟韦笑,眼泪砸在荣石身上:“以后可别哭,难看。”   荣石搂着方孟韦的腰,一遍一遍地叫:“孟韦,孟韦,孟韦……”   就像当年在昆明机场军营外,荣石站在卡车里,看着方孟韦,只能喊出这两个字。   方孟韦跟着他低声喊:“荣石,荣石,荣石……”   他在上海的房子里就是这样唤他,他以为他死了。   他们找不到对方。   若可以,我多想把命给你。   荣石平静下来,在方孟韦怀里闷闷道:“你去美国之后,要照顾好自己……”   方孟韦抹把脸:“我不去美国。”   “……你得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嗯。我护送崔婶和孩子们去香港。顺便考那里的大学。”   方孟韦突然觉得怀里的人似乎瞬间僵硬。   “……你,去哪儿?”   “香港。”   “不是美国?”   “谁告诉你我去美国?”   “……”   大舅子,小姑子,中华民族千古难题。   方孟韦揍了荣石一拳头,打得他嘴角出血。荣石连连点头:“好力道,好角度,不愧是党政军警都干过的人。”   “放屁!你还要脸么?”   “不要脸,要你。”   “滚远!”   “不滚。”   “如果你的任务不是去香港,你是真打算跟我散伙对吧。”   “没那多如果,亲爱的。”   “起开!”   荣石捉住方孟韦,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亲吻他莹白的耳朵:“没什么能把咱们分开了,孟韦。别不要我,好不好?”   方孟韦被他亲得歪着头,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   “你心里憋屈我知道。还想揍吗?再来,全都发泄掉吧。”   方孟韦转过身,紧紧搂住荣石。   “二百五……”   “嗯。”   方步亭一直处心积虑要把孩子们往外送,没想到最先走的竟然是孟韦。方孟韦从北平坐火车去上海,再从上海乘船去香港。方步亭去送方孟韦,方孟韦提着两只箱子,对着方步亭轻声道:“父亲姑爹……我走了。”   谢培东搀着方步亭,站在月台上看方孟韦。方孟韦想伸手拥抱他们,手刚要抬起来,却落了下去。他看着父亲和姑爹,一句话也说不出。火车鸣笛,方步亭声音发抖:“孟韦,上车吧。”   方孟韦身后站着个大个子,带着墨镜,穿着破长衫,对着方步亭深深一鞠躬。   方步亭叹气:“孟韦……”   方孟韦站在火车车门上,圆圆的眼睛看着父亲。方步亭仰头看火车,突然失态地大喊一句:“好好地活着!”   火车缓缓启动,年老的父亲与年老的姑爹,离方孟韦越来越远。   荣石在方孟韦身后,扶着他的肩:“孟韦……”   方孟韦潸然地看向火车后方,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方伯和龙伯刚到香港的时候,我奶奶都很小呢。”小梁警官连比划带打字跟小李警官解释:“我奶奶说,方伯年轻的时候可好看了。龙伯也好看,就是看上去有点凶,小孩子都怕他。当年很多人都往香港跑,大家见怪不怪,只不过龙伯方伯长得格外出挑而已。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崔婶,崔婶带着一儿一女。他们一起开了一家食肆,收留了很多内地人。龙伯会做菜,教他们做菜。其实龙伯做菜最好吃,可惜龙伯有伤,不能在厨房待太久,方伯轻易不让他下厨。   “我奶奶说,当年方伯是港大的学生,龙伯好像在哪儿干会计,两个人又有开食肆,过得一直挺好的。我对龙伯印象不深,因为我刚记事呢,龙伯就走了。方伯住在食肆的二楼,天天都挺高兴的。教我们这些小孩子唱歌弹琴,有时候还给我们做点心。我小时候,他给我扎过一只风筝,现在找不到了……他很会做玻璃叶饼,我就是那时候爱上的。我喜欢方伯,方伯擅长讲故事,讲的都是关于一个东北土匪的故事。小孩子们都有传,那个东北土匪就是龙伯,龙伯年轻时候杀过很多人。不过偶尔也讲内地的风土人情,北京,上海,无锡,承德,重庆,昆明。   “我上高中的时候,方伯特地教我跳交谊舞。方伯会的很多,他说我以后要讨心上人喜欢,就要会跳舞。跳舞的时候抱得紧一点,也不用太绅士。   “不久方伯就走了。说是睡梦里走的,欢欢喜喜的。我奶奶跟我说,方伯梦见龙伯来接他了。”   李熏然听着梁凯文结结巴巴的解释,笑着问:“方伯有没有一枚戒指?”   梁凯文道:“你怎么知道?方伯去世之前捐给博物馆了。顶级的鸽血宝石,博物馆的人说价值堪比钻石呢。”   李熏然微笑:“还有一件貂皮大衣。”   “衣服没有捐,方伯穿着它火化的。方伯去世前曾经跟我说过,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去东北看一看。”   李熏然笑:“嗯,我知道。”   梁凯文看李熏然:“熏然,你哭了。”   李熏然摸摸脸:“没呀。”   梁凯文并不拆穿他。   李熏然问了一个听故事的人横贯古今的问题:“后来呢?”   梁凯文道:“我昨天特意回去问的我奶奶。食肆是被崔婶的儿子继承了,崔婶的女儿移民英国很久没有回来。我奶奶和他们一家倒不是很熟,只是说他们执行了方伯的遗嘱,把他的骨灰倒进了海里。因为龙伯的骨灰就是倒进海里的。龙伯说海大,自由自在,哪里都能去,跟着海浪能回家。”   李熏然微笑,声音有点抖:“你……有没有方伯龙伯的照片?”   梁凯文板着脸:“这是我要说的事。熏然,我给你看一张照片,你别害怕。”   李熏然舔舔嘴唇:“好。”   “我用手机翻拍的,不是很清楚。你接一下。”   李熏然的手机屏亮了起来,屏幕上的图片慢慢向下展开——   李熏然震撼了。   他看到了生与死另一边的……自己,和凌远。   旧黑白照片泛黄,褪色,上面是两个男人的合影。他们很亲昵地靠在一起,他们还很年轻,眼神明亮笑容神采飞扬。   照片下面繁体字写着:摄于西元一九五五年。   ——方伯最喜欢一首歌,叫《月圆花好》。   ——嗯,我也喜欢。   凌远终于把一台手术做完,回家前在门口抖了抖大衣,开门进屋。客厅没开灯,窗帘也没拉,只有书房灯亮着。书房里轻轻放着歌曲,凌远听着挺耳熟。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李熏然走到客厅里,凌远正好站在窗外投下的清澈的月光中,有点莫名地看着李熏然:“熏然,你怎么了?”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李熏然张开手臂,对着凌远笑:“没什么,欢迎回家。”   凌远伸手搂住他:“嗯。”   李熏然在凌远颈窝里蹭蹭脸,凌远沉沉地笑:“撒娇呢。”   不是撒娇,是感激。   感激人世间奇妙又无常的缘分,感激那个阴差阳错辗转到他手里的日记本,感激生命里遇到的如此珍贵的人。   感激,那么那么好的,爱情。   ——完——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